十三年前自陸家塘而來,定居在江邊東坊區的陸垣是個鰥夫。妻子早亡,他一人拖帶著兩個兒子,在江邊牽了條小舟,打漁為生。他雖然長了張略帶兇相的莽夫臉,卻有著憨厚老實的性子,逢人便笑,兇相也溫和了三分。
街坊鄰居常說,陸垣的兩個兒子長得著實不像他陸家的人。
因為陸垣是個大高個兒,人也壯碩。大約是常年拉扯漁網的緣故,手臂上肌肉高隆,顯得格外有力。而他那兩個兒子卻不然。
他剛來東坊時,大兒子四歲,小兒子兩歲,一個賽一個纖瘦。小兒子瘦歸瘦,眉眼間多少還有些陸垣的影子,顯出了一些虎頭虎腦的活氣。大兒子卻當真沒有半點兒跟陸垣相像之處。
父子三人往那一站,那個小名十九的大兒子永遠最為顯眼,因為白得過分,幾近病態。
這陸十九不僅長得不像陸家人,性子也不像。陸垣是個熱心腸,小兒子陸廿七也是個喜歡鬧騰的,皮得不行,還不服管,小小年紀便犟頭犟腦,沒少被陸垣收拾。獨獨這大兒子陸十九,整日話少得離奇,一點兒沒有孩子樣。
多數時候,這陸十九確實顯得懂事許多,但有時候,他會冷不丁做出些古怪的舉動,加上他那副蒼白羸弱的模樣,頗有些鬼氣森森的,自然不那麼招人喜歡。
所以街坊間偶或有逗逗陸廿七的,卻少有去逗十九的。
街坊們不知道的是,這陸十九還真不是陸垣親生的。
陸垣家裡沒什麼人,長輩早已不在。髮妻病死後,陸垣很是頹喪了一年,家裡破敗得緊,兒子廿七一整年沒有足夠的吃食,身上也沒幾兩肉,瘦得可憐。於是他便乾脆鎖了老屋,帶著兒子來了臥龍縣,因為這裡靠著不錯的江道,魚水鮮肥,足以謀個生計。
進城前,他帶著兒子在一間土地老廟歇腳時,碰到了窩縮在山間的十九。
一個看起來三四歲的孩子,獨自一人在山間老廟裡窩著,怎麼看也不正常。
陸垣問了十九幾個簡單問題,便猜到了大概。
這十九原本住在離這百里之遠的葛縣,家裡兄弟姐妹實在太多,又碰上了旱年,他爹娘大概是養不過來了,只得丟棄幾個。原本大概是想賣掉的,只是這十九長了副病怏怏的模樣,看著就像是養不活的,又天生有眼疾,才四歲,看東西就很是模糊了,賣也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便只能丟了,丟近了說不準還能摸回家,便乾脆丟到了百里之外。土地廟偶爾有人來往歇腳,說不準碰上個好心的,還能把人帶走。
這本是個過分樂觀的想法,畢竟比起好心人,這山林間流匪豺狼更多,更可能是在被人帶走前,便被山匪擄了或是被豺狼吃了。
不過這十九是個命好的,他碰上了陸垣。
陸垣想著養一個兒子也是養,兩個也是養,廿七還能多一個玩伴,便乾乾脆脆地把十九帶走了。
不過後來他便發現,十九不算是個好玩伴,因為比起四處撒歡,他更喜歡安靜帶著。但十九是個懂事的兒子,即便兩眼看不清東西,他也會每日摸索著給陸垣幫忙收拾雜魚雜蝦,或是搬著小凳站在灶邊煮點湯糊。
所以陸垣收拾過廿七,卻沒碰過十九一根手指頭,反倒格外心疼這孩子。
小孩子總愛追著比自己稍大一些的人玩兒,廿七也不例外。即便十九是個少言少語的性子,廿七也喜歡跟前跟後。在廿七自己眼裡是幫忙,在十九眼裡是純添亂——
比如十九燒了一盆滾開的水在牆邊晾著,打算幫老爹燙一燙換下的罩衣罩鞋,去一去魚腥味。結果廿七在灶間屁顛顛地溜來跑去,非要幫忙,然後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開水盆里,哭得跟殺豬一樣。
再比如院裡的樹上結了蟲殼,影響長果子,十九抱來根木掃帚,打算把蟲殼捅下來,廿七依舊屁顛顛地來幫忙,結果掃著掃著便覺得那蟲殼兒挺好玩,摳了一個下來放在嘴邊吹起了哨子。哨音挺亮,廿七樂得直蹦,然而當晚他那嘴便腫成了肉腸,依舊哭得跟殺豬一樣。
起初十九看見他便頭疼,後來眼睛越發模糊了,看也看不清了,便習慣了。
自打眼睛模糊得近乎看不見起,十九發現自己能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了,也能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他有時候會忍不住跟著聲音一路出門,四處找尋一陣,實在找不到來源,再默默回來繼續幹活。
他九歲那年,廿七剛滿七歲。有一天晌午,他又聽見了古怪的聲音,便忍不住出了灶間,一路摸摸索索地朝江邊走。那時候的廿七比小時候稍微收斂了一些,大約是因為兄長半瞎的緣故,終於懂事了一些,偶爾知道要照顧人了。他一見十九出門,便忙不迭跟了出來,一路叨叨著讓十九回去。
然而十九卻像是中了邪一般,罔若未聞。
就是那個晌午,十九在江中浩然的水霧裡恍然看到了龍的影子,然而驚嘆的下一秒,他便跌進了水裡。
廿七下意識跟著跳了下去,想要把那眼瞎的兄長拽上岸,卻發現就像小時候的無數事情一樣——他以為自己是去幫忙的,其實是去搗亂的,他差點兒把自己的命也賠進去。
兩人落水之處是較為偏僻的一處江岸,漁船客舟都沒有蹤影。若不是剛巧有對賣菜的夫婦經過,他倆怕是死在江里都無人知曉。
賣菜的老伯不會水,但認得廿七。
「爹趕過來時,廿七已經連掙扎都停了。」陸十九緩緩道:「那天水裡不太平,一次撈兩個太危險。他撐了我一把,讓我勉強透了口氣,而後先把廿七撈上了岸。待他再回來救我時,水裡不知怎麼的,突然起了風浪。我能覺察到腳下有暗渦,那暗渦似乎套住了他的腳脖子,總之浮浮沉沉嗆了不少水。」
他吸了一口氣,皺著眉又輕輕吐了出來,道:「我被推上岸時,他被暗渦拽了下去,直接拽進了江下,便再不曾冒頭了。」
「自那之後,爹沒了,廿七一見水便怕,也不再整日跟著我了。」十九淡淡道。
他像是不會哭也不會露出太過明顯的情緒,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得似乎在說旁人的事情,甚至連眼眶都沒泛一點兒紅,卻聽得人莫名有些不大舒服,像是忍不住替他難過起來。
玄憫在一旁收起了那兩片鏤著符文的石片,突然出聲道:「陸廿七的掌紋,我略掃過一眼,在他六歲時有個斷痕,又被人強行拉長了一段。」
十九看著廿七,沒抬眼,也沒說話。
過了好半天,見廿七依然毫無動靜,他才又低聲道:「我那時候還不太懂,以為想法子續上就行了,哪怕……他長得慢一些,能活著便好了,怎麼樣日子都是能過得不錯的,只要他們都好好活著。但是……」
但是沒想到廿七被續了命,陸垣就碰上了劫。
等價的買賣。
他說完,終於抬眼看向了玄憫:「這墓沒到頭,前頭還有一段邊能出去了,也沒什麼危險,可否幫我個忙,再帶著廿七走一段。」
玄憫瞥了他一眼:「最後一個忙?」
十九一愣,低低「嗯」了一聲,又嘆了口氣道:「否則,我可就白跑這一趟了。」
玄憫張了張口,還未曾接話,暗袋裡的薛閒便開了口:「這池深起碼十來丈,怎麼翻上去繼續走?」
問完這話,也沒給其他人答話的機會,他又賊賊地繼續道:「要不……我把水重新吐出來,讓你們浮上去?多好的法子,省時省力!」
十九:「……」
玄憫淡淡道:「不勞費心,既然已經吸進去了便老實撐著罷。」
薛閒氣倒。
他們正說著話,一直不大出聲的劉老頭輕輕拍了拍十九,抬手朝某處指了指。
玄憫他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那處的水池池壁上,有一方一人高的黑色陰影。
他們抬腳走了幾步,湊到了近處一看,發現這居然是一扇鐵質的門。
只是不知在這裡泡了多久,門鎖和縫隙皆已鏽死,而玄憫的符紙在這墓室里又無法派上用途,於是眾人廢了好一些工夫,才用碎石將鏽死的門鎖砸開。
鐵門打開時的摩擦聲刺耳極了,以至於趴在地上暈了半天的廿七都睜開了眼。
「醒了?」十九一轉頭便看到了他,「站得起來麼?站得起來便別趴著了,想出去得自己走,這裡也沒人馱你。」
廿七一醒,他便又恢復了冷冷淡淡的語氣,半點兒想要拉近兄弟關係的意思都沒有。
「我知道。」廿七也喝過幾口水,那水的滋味估摸著不會太好,燒得他嗓子有些啞。放在以往,十九這不冷不熱的話一說,廿七必然是要回上兩句嘴的,臉色也不會太好。然而這次他卻破天荒地沒堵回去,默不吭聲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捶著胸咳了一會兒,咳出了嗓子裡的余水。
他腳邊不遠處,紙皮狀的江世寧晾了一會兒,總算幹了些,不至於一碰就爛了。
玄憫走過來,將其撿起來丟進暗袋,讓他跟那顆喝撐了的珠子湊堆,這才跟眾人一起穿過鐵門。
鐵門後是一條斜直向上的台階,約莫是當初修建墓室的工匠留的,為了鋪完石磚能從池下出去。台階的另一頭落在另一端墓道里,和先前來時的墓道似乎是對稱的。
正如十九所說的,前頭似乎並無危險。長長的台階道連個駭人的圖案都沒有,出乎意料的安全。
在台階快到頭時,玄憫的符紙終於能燃起火了。
只是火苗燃起的瞬間,有一股略微古怪的味道被火舌一燎,淡淡地彌散開來。
暗袋裡的江世寧突然出聲:「等等別動!這味道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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