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午時,兩隊終於進了皇城,楚葉一眼便看到了東堯派來迎使的將軍。
——夏侯翰
當年,他曾是楚葉麾下第一猛將。
最終,也是他帶著刑部抄了楚家老宅。
楚葉拉緊馬韁停下,翻身下馬,對著夏侯翰微微拱手。
「西晉使臣楚葉,攜我朝皇子及賀儀二十三抬前來賀禮。恭賀東堯皇及新後新婚誌喜。」
夏侯翰如今已經是祁璉身邊的心腹,更曾近在楚葉麾下效力。自然知道楚葉之名。故而當楚葉自報名姓時,不免對楚葉之名的出現報以驚訝之色,他依禮作揖,以掩飾自己的神情。
獨孤信不甘其後也下了馬自報名姓。然而夏侯翰一心繫在楚葉身上,只是虛虛的應了一聲。
獨孤信笑出聲,揶揄道:「楚大人真是厲害,這才與夏侯將軍見了一面,就讓人移不開眼睛。」
楚葉瞥了他一眼,淡淡的回了句:「獨孤丞相客氣。」
夏侯翰自知失禮,雙手抱拳向楚葉道了聲歉。而後揚聲說道:「皇上命本將軍接引兩位大人及皇子郡主,臨宮赴宴。」
楚葉抬眼看他一眼,夏侯翰半闔的雙眼把精明與手段掩得嚴嚴實實。
獨孤信混跡朝堂多年,深諳所謂的赴宴不過是東堯皇帝為了展示其所謂的大國威儀才舉辦,本意拒絕。但一想到自己畢竟身在東堯,還是要隨了祁璉的心愿的好。
「既是東堯皇相邀,獨孤豈有不去之禮。」
燕凝脂聽到獨孤信的聲音,蓮步逶迤的下了馬車,行到獨孤信身邊。經過楚葉時,還不忘拋給她一個「善意」的微笑。
楚葉剛想開口,就聽到後面馬車中司馬瑾的大聲說道:「本皇子奔波了這麼些天了,就不去什麼皇宮赴宴了。楚大人一個人,就足夠代表我西晉了。」
夏侯翰的臉色瞬間青紫嚇人。
楚葉翻了個白眼,對著夏侯翰說到:「我朝皇子一向嬌貴,還請將軍勿怪。」
夏侯翰假笑著應下,對著楚葉做了個請的姿勢。
楚葉這才意識到,夏侯翰的身後跟了四頂軟轎。
夏侯翰解釋道:「還請貴使勿怪,宮規森嚴,無人可騎馬進入。」
身後,司馬瑾討人厭的聲音再次響起:「怕不是給我們的下馬威,畢竟在西晉的時候,本皇子一向是騎馬出入宮城。」
這下,不只是夏侯翰的臉色青紫,就連跟隨夏侯翰而來的侍從都不由得黑了臉色。
楚葉下馬,率先鑽進了轎子。
馬車裡,司馬瑾得了明華的回覆,臉色頓時黑的嚇人。他暗罵一聲,恨不得親自下去把楚葉抓回來,最後卻只是摸著楚杉的發頂,暗自生氣。
緊接著,獨孤信和燕凝脂也各自上了車轎。夏侯翰大手一揮,轎輦被齊刷刷抬起。
夏侯翰回頭,衝著司馬瑾的方向冷哼一聲。
司馬瑾可沒心思管車外都發生了什麼,他淡笑著撫著楚杉的頭頂,溫聲說到:「小杉啊,等咱們安頓好,爸爸就帶著你到城裡玩,好不好。」
楚杉抬起頭,小臉上瞬間揚起笑容。兩顆小虎牙露在外面,看的司馬瑾也不由得笑出聲來。
※※※※※※
楚葉坐在車較中,四面都是擋風的厚絨,裡面點著極為清淺的薰香,更令人意外的是,座位上竟然還有一個年輕秀美的姑娘,一身澹青色束腰紗裙,不是一般丫鬟的打扮。
見楚葉入轎,她站起來行了一禮,待她坐定後,淺淺笑道:「皇上讓兮回侍候大人左右。」
說完,也不待楚葉發話,直接將一隻小巧的手爐塞進了她的懷裡,然後重新坐了回去。楚葉只覺從手上漫開一股暖流,直達四肢百骸。
其實現在東堯也不過是深秋,雖然還尚未入冬,然而楚葉的身子匱乏的很,落下了不少病根,其中一樣便是厥逆。厥逆畏涼,寒氣常年客居於五臟,以至於手足冰冷,全身疼痛,降溫更甚。
這隻手爐來的確是時候。
馬車平緩地行駛著,楚葉輕拂著爐子隨意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下奴名喚兮回。」她應答如流。
楚葉淡笑一聲,不再開口。
祁璉打的確實是個好主意,這兮回身如扶柳,笑靨艷艷,眼眸中還透露著一絲魅色。若她是個男人,怕是會拜倒在其的石榴裙下,甚至將她帶回西晉。
恐怕,獨孤信的車轎中,也有這樣一個姑娘等著呢吧。
不過,祁璉這回怕是要失算了。兮回雖魅,但魅色卻不達眼底。身如扶柳,卻暗藏剛硬。細作之實,恐怕就連燕凝脂那個草包都看得出來。
楚葉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靠在墊子上,不必撩開門帘,亦能感覺出車轎前行的方向。她知道進了城門向東行駛上半里便是宮門,在那會緩上一緩,檢查確認後放行。
五年前的舊宮被楚葉一把火燒得體無完膚,連帶著周圍的宮室也受到了波及。祁璉曾對它進行過重修,原本一入南門便能看到的華偉殿堂,如今隱沒在綽綽樹影之中,只見光芒萬丈的琉璃瓦頂。御道自梅林向東曲折延伸,東邊有樓閣台榭與東堯的社稷壇,不過祁璉向來不信那些扶乩求易的東西,因而此壇也是荒廢許久。
很快,楚葉嗅到了花香。這裡的花總與別處要不同些,它的香氣很淡,總帶著一股雨後初晴清新又濕澀的味道,旁若無人地在廊廡亭軒間悠然徘徊著。即使離枝千里萬里,襟袖間也能長久地攏住這種芬芳。
隱約有悠揚舒緩的樂曲聲飄入簾中,楚葉心知就要到正殿,轉手將暖爐遞給兮回,只待轎子止步。
「西晉使臣到——」
「北夷使臣到——」
原本還有些竊竊的低語,這一聲過後全都闃然靜默下來。兮回替她打起門帘,楚葉對她微微一頷首,起身斂袂,迎著外面的日頭與目光悠緩下轎。
這是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回到這個地方,恬適的日光照在大殿漆紅色的斗栱上,折射出檐枋華美的和璽彩畫。正脊上獸頭栩栩如生,暗沉目光越過重重宮牆河山,直逼一線蒼天。
輕踏白玉石階,越過木雕欄板,兮回隨著她的腳步拾級而上。
殿內眾臣班列兩旁,以章服品階設定坐次,一眼掃過,約有百人之多,熟識者大多,眼生之人也不少。五年前的南塘之變後,祁璉一口氣處死三十多位大臣。將楚家的根基盡數拔除之後必然要新除鯁輔。他選拔官員不重出身重才德,大約很多都是來自民間的寒俊,楚葉不認識也是自然。
宴會還沒有正式開始,每張案几上都只有一碟果仁,一杯清茶。這殿中百來人原是席地而坐,此刻全都立起,數不清目光直直落在楚葉身上,如同蛛絲千縷,密不透風。
——有多少平靜的神色下暗潮狂涌,有多少淡漠的眸子底五味陳雜,有多少無聲的注視中悲喜交加,又有多少人表情和悅而腹中鱗甲,以偽善的面具掩抑真實的滔天殺意。
五年前的楚葉年少意氣,孤傲不群。私者舊壺金樽華筵山河,友者把袂款襟刎頸尚可,敵者道路以目嚼穿齦血,陷者口蜜腹劍皮裡陽秋。
人生到處何所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舊臣老去,新秀拔擢,然而江山如舊,楚葉依然。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時隔五年,又有誰能想到她楚葉換了副皮囊重回東堯!
家仇,血恨,她定要將天下牢牢握住,要這東堯江山盡掌在手!
獨孤信與燕凝脂隨後下了轎輦。楚葉眼尖的看到獨孤信身後跟著一個樣貌不俗的女子。心中暗暗竊笑。
兩人互相微微頷首,而後一同邁入大殿。
尺水仗波,行禮聲,道賀聲很快便充斥了整個大殿。
「大人,您先上座。」
兮回不知何時已到楚葉身邊,一併過來的,還有獨孤信與燕凝脂。
楚葉隨眼一掃,堂上還有不少是當年與她出生入死過的將領或手下,因著當年在前線戍邊,才沒有被牽扯進南塘之變來。
立在最前方的昂藏七尺名叫張子牧,他年近三十,習得一身好武藝,跟隨楚葉打了無數場戰役,親手消滅數名南涼大將。楚家出事之時他正在三千公里外的西南關外戍守,得到消息後不眠不休地趕了回來,險些當庭橫劍謀反。
他身後是李拾月,原也是副將之一,戰績自不必說。他為楚葉領出的一支鐵騎,至今未有敗績。
另一邊是曾得楚葉救命之恩的於讓,還有陸湛、夏盡宣、謝益……都曾與她血戰沙場,誓死平南,或以天為衾被地為玉席,同草而臥,哺糟歠醴。
可現在,他們卻無法相認。甚至於或許有朝一日,還將對立而戰。
「貴使」
楚葉偏過頭,兩張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左邊是祁讓,祁璉的異母兄長,他眉眼與祁連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顯張揚一點,平日行事風流乖張。先皇在位時不知臨幸過多少女人,皇子中祁璉非嫡非長,按理輪不上太子,但兩個嫡子中祁讓無心政事,二皇子祁昇戰死沙場,祁璉有楚家支持,其他的皇子皆被楚葉設計絆下。軍國大任才堪堪落到他的頭上。
祁璉登基後,祁讓封王西南安悒,遠離皇宮,如魚得水,男女通吃。風花雪月的故事傳遍了五湖四海,單她從說書人口裡聽聞的便不下十回。
扒著祁讓胳膊的少女是祁讓的親妹妹,祁悠,應該剛剛及笈。數年不見,姿色風采已經隱隱蓋過了她故去的母親。不過好的不學,祁讓身上吊兒郎當的性格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楚葉一撩眼皮,微笑行禮:「見過安悒王、公主殿下。」
兩人一愣,疑惑的看著楚葉。就連獨孤信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們這邊一眼。
楚葉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儒雅俊逸之風看的祁悠臉頰微紅。
「在下奉旨出使,自然曾研究過貴國的風土人情,皇家往事。」
這麼多人在場,就算是三人在此閒聊也不曾引起什麼波瀾,再加上不過一句話的功夫,很快兩位便到自己席位上去坐了。
臨走前祁讓暗暗嘟囔了一句:「不虧本王特地從安悒趕來,不然豈不是要錯過許多?」
祁悠則朝著楚葉賊兮兮的吐了吐舌頭。
楚葉在丹陛下入座,獨孤信的席位就在左側。
照理說,獨孤信身為丞相,在北夷國內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可要不得西晉國強勢大,楚葉小小侍郎也坐在的獨孤信的上手。
為此,燕凝脂不知道在背後抱怨了多少次。
兮回給楚葉斟了一盞茶,掌儀司宣布換樂而奏,只聽得一聲「皇上駕到」,遠遠的現出了祁璉的步攆。
他一身明黃的龍袍,金冠流蘇,眉目沉靜。下了攆車則顯得身形頎長立如松姿,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尊貴而高傲的氣度。
比起五年之前,倒是多了些為皇為帝的氣質。
可這一身所謂的尊貴氣度,卻遮掩不掉他骨子裡原本的小家子氣。
楚葉在心裡嗤笑一聲,移開眼神,卻見宴席對面的祁讓也斂起了眼眸。
東堯百官俯首:「參見陛下!」
大殿之上,張自牧、李拾月以及其他臣子全部跪拜下去。唯有楚葉,獨孤信,燕凝脂三人於席位上立起,對祁璉微一拱手,而後躬身行禮:「外臣參見東堯皇帝陛下。」
群臣之中響起了細微的騷動,很快又歸於無聲。
祁連打量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轉了一圈,眼底透出陰鷙,面上卻淡淡道:「都免禮。」
三人隨眾人一齊道了聲:「謝皇上。」然後重新坐下身去。
祁璉從兩列案桌中央緩步穿過,踏上丹陛,後面的婢女已經張起了青幔和儀仗,他卻並未入座。樂師停止奏樂,眾臣都心知肚明皇帝要說些什麼,一個個屏氣凝神,恭耳待聽,一時間殿中又是落針可聞。
祁璉掃過眾席,沉緩開口:「朕今日設宴於宮,實為迎接兩朝使臣。」抬眼凝眸,不知在看候在殿外御道邊的一列禮官使臣還是更遠處的城牆天際。
「使者遠道而來,還帶來如此佳禮。朕著實感念」祁連說著,御道邊的禮官便魚貫而入,領頭者是一呈禮太監,他手裡捧著一卷紅黃相間的綢布,正是楚葉帶來的禮單。
呈禮太監行至祁璉左側,先對他恭敬一行禮,然後打開禮單,當眾念道:「蓋聞易正乾坤,夫婦為人倫之始。詩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是以鳴鳳鏘鏘,卜其昌於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於百年。今為西晉皇廷,為兩朝百姓大計,特遣禮部侍郎楚葉,攜我朝賀禮。恭賀東堯帝後新婚誌喜。願東堯帝後百年偕老,永結琴瑟之歡,五盡其昌,早協熊羆之慶。」
蒼老的聲音流瀉出楚葉之名及所帶之禮,殿中數百人,這一刻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祁璉聽到楚葉之名的時候臉色微變,眼神不經意的掃向楚葉。
楚葉只低眼飲茶,綠葉清水中倒映出一張淡笑悠然的面孔。
「東堯皇。」楚葉突然站出隊列,對著祁璉拱手行禮。「臨行前,我朝陛下曾宣外臣入宮,將我朝至寶交給外臣。責令外臣必將此寶親呈東堯皇。」
接著,就見幾名西晉禮官將一個半人高的箱子從殿外抬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在楚葉面前擱下。在楚葉吩咐下打開箱子,殿中文武眾臣都伸長了脖子試圖往裡面看。就連獨孤信也來了興致,試圖站起來看清。但奈何祁璉在此,誰也不敢放縱。
楚葉彎下腰,一邊伸手去取箱子裡的東西,一邊扭頭對祁璉笑道:「這禮物是乃是我朝至寶,雖然樣貌普通,但決計不是凡品,傳說是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寶貝……」
她摸索了一陣,什麼也沒有抓到,只好把腦袋扭過去看,才終於把寶貝從角落裡提了出來。
眾人:「……」
大家默默地目送那個巨大箱子重新被抬出去,然後把視線轉到楚葉的手中,那裡正躺著傳說中的上古寶貝——一隻僅半尺高的長頸細口小花瓶。
「東堯皇不要小看這隻花瓶,」楚葉侃侃而談,「每當十五月圓之時,命人將瓶置於月下,瓶口便會自然生出莖葉,開出花朵,維持三日不凋。更奇的是,每月開出的花品種各異,絕無雷同!東堯皇可在三日內舍筵宴賓,請諸眾臨宮觀賞……」
「轟」一聲,大臣們都笑了,一旁的燕凝脂哼哼道:「姓楚的,你也忒虛偽了,沒什麼上的了台面的禮物就直說,偏繞那麼多彎彎腸子!還上古的寶貝,哪兒撿的?」
獨孤信偏頭瞪她。
殿上的眾臣也不由得在心裡為這位異國郡主與不識禮數劃上了等號。
楚葉立於殿中,絲毫不惱,仍是笑吟吟的:「外臣絕無半句虛言,七日之後便是月圓,東堯皇一驗便知。」
聽他這麼說,眾人倒也半信半疑了,收起笑容好奇地打量著瓶身。
祁璉心裡自然是全然不信的,但面上也只是頷首道謝,並道:「還請貴使帶我向貴國皇帝致謝。」
緊接著,又是一名呈禮太監捧著北夷的禮單進入殿內。但宣讀下來卻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再加上楚葉的瓶子珠玉在前,眾人也都沒了看看北夷賀禮心思。
燕凝脂氣的差點掀桌走人。
他們此行也是帶了養元玉芝丹來。但她之前那一鞭子抽到司馬瑾身上,卻被楚葉抓著不放。隔三五日便命人來給他們傳信說司馬瑾舊傷復發,逼的他們將全部的藥丸都交了出去。
燕凝脂蠢蠢欲動,只等呈禮太監讀完禮單,就將楚葉騙藥的事情說出去。卻被獨孤信瞪視一眼。咬牙熄了戰火。
「卜他日而昌而熾,慶瓜瓞兮綿長。用志燕喜以抒忱,為盡長樂未央之頌!」呈禮太監抬起頭來,「奏樂!」
禮官上前,將北夷的賀儀抬出殿外。緊接著,司馬瑾也很快就離開了,似乎他來只是為了做這麼一件事情。
經過楚葉身前時,他身後的高卓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而後緊跟著祁璉離開。
御膳房的第一道主菜也擺上了桌面,食宴正是開始。
楚葉姑且以茶代酒,應了一輪客套勸飲。殿內眾臣表現出一副大快朵頤的樣子來,好像全天下吸引他們的只有面前美食。
楚葉看著祁璉離去的方向,但笑舉盅,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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