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連續兩次兵變導致李承乾的皇位岌岌可危,甚至性命都遭受威脅,現在雖然時過境遷,但李承乾對其參與兵變的各方勢力肯定一直保持警惕,於公於私都不
可能當真一筆揭過。
那不是「胸懷寬廣」,而是養虎為患。 他不信太宗皇帝可以憑藉強大的威望、實力壓服所有反對者,使得反對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動,所以即便沒有在「玄武門之變」以後大肆株連,但貞觀一朝依舊
穩穩噹噹。 可李承乾不同,他為儲君之時便遭遇太宗皇帝之質疑,屢屢欲易儲,雖然最終登上皇位卻飽受天下質疑,雖然「名正」卻很難「言順」,這就導致他的執政根基
不穩,全賴房俊全力扶持這才堪堪穩住局勢。
所以如果李承乾發動一場「肅敵之戰」,將那些反對他執政、亦或是覬覦皇位之人掃蕩一空,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便是「由上至下」。
而無論宗室、亦或是勛貴與世家門閥,其中很多都曾參與那兩次兵變,事後雖然李承乾表態不予追究,可誰能真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害人之心未必沒有,防人之心更是濃滿,若說這些人坐以待斃,怕是誰都不信。 兵變這種事一旦發生就意味著國家整個統治階層出現了利益上不可調和之矛盾,這種利益糾紛可以無視上下尊卑、甚至跨越正邪對錯,所做一切只為追逐利
益,所以往往形成慣性,有一就有二,若未能及時遏止,很可能再三再四。
此為「由下而上」。
看似欣欣向榮的局勢之下潛藏著一股巨大的洪流,身在局中的每個人都能有所感觸、甚至摸到一些蛛絲馬跡。
豈能不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 大破勒布傑、攻陷那錄驛的消息使得整個伏俟城一片歡呼雀躍,所有噶爾部落的族人都歡欣鼓舞,為論欽陵首戰告捷而奔走相告。有論欽陵這樣的無敵統帥,有勃論贊刃這樣的勇猛之將,更有大唐近乎於無窮無盡的支持,所有人都相信看似強大的吐蕃實則虛弱不堪、徒有其表,噶爾部落殺上高原、攻占邏些城指日
可待。
被驅逐出邏些城、趕到青海湖這等吐谷渾故地,噶爾部落上上下下都深以為恥,全都憋著一股勁,要讓贊普以及高原上那些部族首領吞咽下苦果。
更何況一旦攻陷邏些城,祿東贊極有可能取代松贊干布成為吐蕃贊普,整個噶爾部落一躍而成為吐蕃的統治者,全族受益,豈能不心懷憧憬?
然而與闔城歡慶有所不同,祿東贊卻憂心忡忡。
瘦瘦小小的身材蜷縮在胡床上,秋風漸起溫度驟降,身上的袍子裹得嚴嚴實實,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抽抽巴巴,時不時長吁短嘆。 旁邊盤腿坐著的贊婆用手將核桃捏碎,然後仔細將核桃仁挑出來放在一個碟子裡,聞聽老父親又嘆口氣,忍不住問道:「兩位兄長勢如破竹、旗開得勝,大兄
在高原之上遊走拉攏那些與咱們素有交情的部族也成效斐然得了不少承諾,父親卻為何不開心?」
「開心?我都快要愁死了啊!」 祿東讚嘆著氣,罵道:「那兩個渾球到了戰場上就像是脫韁的野馬,根本無所控制,眼裡只有一朝一夕之勝敗、一城一地之得失卻毫無大局觀,簡直混賬透頂
!」
贊婆有些懵,不解道:「可兄長出征之前,父親不是一再叮囑他們要小心謹慎取得勝利麼?」 「廢話!這伏俟城裡里外外不知多少唐人、吐蕃人的細作,我們父子放個屁都瞞不過唐人和吐蕃人,我若是讓他們不准取勝,信不信明日一早唐軍就會從大斗
拔谷開過來?況且我之所以不對你兄長提及具體的要求,就是要看看是否具備超卓的戰略能力,有些失望啊。」
祿東贊很是煩躁。
論欽陵一戰而勝、攻陷那錄驛截斷鄂拉山口,使得水草豐茂的大非川徹底落入噶爾部落的掌控之中,並且據險而守,戰略上可謂完勝。 可區區一個那錄驛就算攻陷又能如何呢?除了激怒邏些城之外,並無太多實質之好處。反觀若是首戰即敗,吐蕃不會將噶爾家族放在眼中自然不會調集大軍
前來剿滅,唐人也會對噶爾部落失望不再奢望噶爾部落能夠牽制吐蕃,則噶爾部落既可吃掉唐人給出的好處,又能確保當下之局勢,一舉兩得。
而他之所以在兩個兒子出征之前未曾叮囑只許敗、不許勝,就是在考量論欽陵的戰略能力,看看他能否培養出從全局看待問題,而不是爭一時之成敗。
畢竟他對於論欽陵的期望甚至遠遠超過長子贊悉若
可現在他有些失望。
贊婆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老父親的瘋狂想法:「您為了培養兄長的戰略能力居然將整個噶爾部落當做工具?」
祿東贊搖著頭、嘆著氣,懶得說話。 他當然不是拿整個噶爾部落的生死去做賭注,那錄驛之戰自然是落敗更好,可以迅速結束這場戰爭重新回到僵持之態勢,可戰勝也並非全無好處,整個部落
因此士氣大振、戰意高昂,完全可以趁勢追擊。
只不過如此一來就落入了唐人的算計,用噶爾部落的血肉去消耗吐蕃的國力
失望之初當然是論欽陵未能達到他預想之中的層次,想要接替自己引領整個部落還需繼續磨礪。
遠在那錄驛整頓軍隊、做好惡戰準備的論欽陵也後知後覺,醒悟到自己如此快速、利落的攻陷那錄驛似乎並非好事。 「贊普看似一統吐蕃,實則內部各派勢力傾軋,彼此之間利益難以調和、矛盾重重,全憑著贊普的威望才能壓制。可這種矛盾遲早是要爆發出來的,一經爆發
便有可能將整個吐蕃埋葬。現在咱們出其不意的一場大勝一定震驚了邏些城,卻也使得贊普有理由、有機會轉移內部矛盾,咱們等於幫了贊普一個大忙。」 「戰爭是轉移矛盾最好的手段」這個道理並不深奧,之前松贊干布心心念念與大唐聯姻,目的在於借大唐之威勢鎮壓內部不臣,後來聯姻告吹,便開始積極綢繆對唐作戰,便是想要以戰爭緩和內部矛盾,只不過隨著「青稞酒」給吐蕃各部落帶來龐大利益,作戰計劃不得不暫時擱置,現在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陷
那錄驛,松贊干布又得到了集結全國之力作戰的契機。 否則以噶爾部落的實力即便有大唐之資助也不可能引起整個吐蕃的重視,松贊干布想要集結全國之力根本沒人配合他,那只會讓其餘部落首領認為其別有居
心,甚至借噶爾部落入侵之機、行剪除異己之勢。
勃論贊刃與贊婆一樣是噶爾家族的「勇士」,戰場之上無敵,謀略之上白痴,所以他搞不懂:「這麼說咱們取勝反倒是錯了?」
「那怎能這麼說呢?」 論欽陵喝了口青稞酒,嚼著炒豆子:「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咱們一戰攻陷那錄驛、掐斷鄂拉山口,不僅將大非川納入噶爾部落治下,更將吐蕃大軍堵在鄂拉
山以北,進可攻、退可守,已經極為完美的完成了初步戰略,無可爭議的大功一件。」 將豆子咽下,拿出輿圖仔仔細細查看,邊看邊道:「不過父親大抵不會這麼認為,他會覺得打一場敗仗就能給唐人一個『我打不過』的藉口,從此擺脫唐人的逼
迫,也能讓邏些城那邊掉以輕心認為我們不堪一擊不予重視,局勢再度回歸之前的均衡態勢。」
勃論贊刃也抓了豆子,道:「那也不錯啊,只要給咱們穩定的局勢,十幾二十年之後實力壯大,也就不必仰唐人之鼻息,被人家獵狗一般驅趕。」
「天真!」 論欽陵嘀咕一句,手指比劃著暖泉至烈謨海之間的距離,頭也不抬道:「父親太過忌憚贊普了,他匍匐在贊普的威儀之下多年,一旦與其敵對便心生懼意,只希望能夠保持均衡態勢度過當下危機,再作他圖,卻渾然忘記無論唐人亦或是贊普都不可能讓噶爾部落繼續之前的平穩。所以不必在意父親的憂慮,這一戰咱們
以快打快,只要能夠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待到兵鋒直指邏些城下之時,局勢必然會大變!」
能否以弱勝強、一路打到邏些城下?
這是極有可能的。 吐蕃看似一統,實則內部山頭並立、相互傾軋,贊普並不能一言而決,這是贊普的憂慮卻也是其機會,所以必定調集各部落的大軍前來封堵迎擊,若取勝自
然萬事大吉,即便不勝也能藉助噶爾部落來消減吐蕃各部的實力,當各部實力驟降,豈敢繼續如以往那樣不遵贊普號令? 而這就是噶爾部落的機會,倉促調集前來的大軍未必有死戰之志,藉助大唐資助的軍械、裝備將戰力提升數倍的噶爾部落大軍卻是士氣正旺,一路攻城拔寨未必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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