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嘉對陛下的決定有些懷疑,不是懷疑陛下此舉之水準,而是懷疑陛下此舉之用意。
陛下責令三法司與宗正寺聯合審理此案,甚至還莫名其妙的加上一個「特別監督」,看似為了權衡各方面的利益穩定大局,讓大家坐在一處商討一個都能接受的決定,但實則形成了事實上的對立、分裂,因為大家的利益是相悖的,得益者不可能讓出自己的利益,未得益者卻是費盡心機也要分一杯羹。
而在這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宗室與京兆韋氏。
站在宗室的立場,他們是李唐皇族、是高祖血脈,自己人之間有些分歧但又有著一致的利益,那就是務必維繫宗室對於世家門閥的壓制,絕對不能任由世家門閥挑戰自己的底線、試圖分潤自己的利益。
不可一世的關隴門閥都已經分崩離析、煙消雲散,區區京兆韋氏何足道哉?
可若是任由韋叔夏脫罪,那麼宗室的尊嚴就將被踩在世家門閥的腳下隨意踐踏。
京兆韋氏一直以來與關隴門閥同氣連枝,雙方雖然並非一體但很多利益都聯結在一起,關隴門閥的崩潰已經使得京兆韋氏損失慘重,如果現在任由宗室欺負,讓外界意識到所謂的京兆韋氏只剩下一個空殼,後果可想而知。
所以雙方誰都不能退,付出任何代價都得大戰一場,以此維繫自己的核心利益。
這是在陛下登基、關隴覆滅之後的局勢之下利益分配不均所造成的,韋叔夏是這件事的導火索,但整件事的核心還是在於利益的分配,矛盾既然存在爆發自是必然,只不過李景淑之死使得局勢走向失控的邊緣。
直到坐在韋家的堂上,見到韋家的決絕,李元嘉才陡然領悟當下局勢之核心:有些集體必須亂,若是不亂就將蓬勃發展形成巨大威脅,而有些集體不能亂,徹底混亂就會導致平衡被打破。
所以當下局勢必須亂,但這個「亂」又必須拘束在一定範圍之內,不能「亂」得徹底
這麼一想,自己與三法司大佬商議出來推卸責任的做法居然正好契合了當下的局勢,再沒有比這個更為合適的方式了。
同時心底感嘆,戴胄能夠一直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穩如磐石,既能距離中樞一段距離不會被洶湧的漩渦席捲入內,又不會遠離中樞受人輕視,其政治能力實在是深不可測。
世人皆輕視了這位三朝元老啊
李元嘉神情溫煦、笑容柔和,擺擺手笑道:「韋兄怕是誤會了,本王冒昧登門並非是為了宣布令郎之罪狀,事實上直至現在也並未有證據指認令郎就是導致李景淑暴卒之罪魁禍首。」
韋琬先是一愣,旋即大喜,一把抓住李元嘉的手,激動之情難以抑制:「如此說來,犬子可安然無恙?」
李元嘉笑著搖頭:「韋兄又誤會了,令郎雖非罪魁禍首卻難脫干係,責任還是要擔負的,畢竟如果找不到真兇,那麼令郎依舊是首要之責任。」
「那在下可就不懂了,既然明知犬子非是導致李景淑暴卒之元兇,自然只需擔負應該負起之責任,又怎能將責任與元兇等同呢?」
韋琬腰杆挺了起來,語氣也硬了,既然韋叔夏非是元兇卻還要擔負元兇之責,真以為京兆韋氏是泥捏紙糊的不成?
宗室也不能冤枉人啊!
李元嘉早已預判到韋琬之反應,依舊笑容不減,淡然道:「京兆韋氏詩書傳家、文華蓋世,可平日難道都不看看《大唐律》麼?律法之中早有規定,似令郎這種情況如果不能找出真兇,那麼他雖然不是真兇卻要承擔與真兇等同的責任。」
韋琬當然看律法,作為國家的統治階級、既得利益者,怎麼可能不刻苦鑽研律法以便於尋找其中對自己的有利之處呢?
只不過與自古以來歷朝歷代之律法在確定之後便很少改動不同,大唐在建國之初確認律法,其後太宗皇帝登基之後予以改進,數位重臣、大儒群策群力確定了《貞觀律》,以為天下之法規。
然而隨著帝國國力蒸蒸日上、民間商業繁榮、社會發展速度大大加快,諸多以往適行之條例已經逐漸不符合社會之現狀且出現很多弊端,故而在中樞有一個諸多重臣、大儒、宗室等各方勢力的機構常年設置,專門起草、研討、對以往之律例予以改進,所以現在的《大唐律》厚達幾百頁,每一項律例下面都附加了諸多細分之條例對每一種情況予以詳細說明
所以現在的《大唐律》除非專業的法家子弟,余者很難弄清楚每一條每一點的具體意義。
對於李元嘉這種說法韋琬覺得不合理,但他也明白李元嘉沒有誆騙自己的必要,而且李元嘉能夠親自登門就說明事情未必就如同他所言那般徹底沒了辦法。
否則身為宗正卿的李元嘉何必親自來?
仔細斟酌著李元嘉的話語,韋琬果然琢磨出其中的意味,不過他不能確定,所以試探著問道:「殿下的意思是找出真兇之後犬子便可以免責?」
李元嘉搖頭:「免責當然不可能,不過從主責變為次責,差距還是很大的。主責是殺人償命,至於次責大可從容商議,只要死者不予追究,三法司當然網開一面。」
韋琬明白了:「所以對於犬子來說,當務之急是找出真兇?」
李元嘉連連點頭:「沒錯就是這樣,不過很難啊,三法司連續審理一整夜連個嫌疑人都沒有,即便咱們幾個想要幫忙也幫不上,實在是對不住了。」
韋琬目光閃動,思忖片刻,道:「若是能讓兇手自己站出來認罪呢?」
「或許兇手良知未泯,也不無可能。不過想要封鎖消息很難,昨夜令郎便被來濟帶走,到了這個時候怕是宗室那邊早已得了消息,一旦數位郡王聯袂齊至京兆府施加壓力,吾等很難抗衡,畢竟死了一位郡王世子,這可不是小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怎麼做了,一定找到兇手然後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他站出來主動承擔罪責從而不至於禍害無辜者。」
「既然韋家有這份能力,吾等自然樂見其成,只不過還是要快一些時間不早,本王先回去了。」
「殿下慢走,我這就想辦法。」
「留步,留步。」
送走李元嘉,韋琬回到正堂將其餘幾個兒子叫了過來,問道:「殿下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陛下也不願見到我們韋家與宗室鬧得不死不休,所以願意網開一面,只不過必須有一個真兇站出來主動認罪,從而將三郎摘出來你們說說看,這個真兇應該是誰?」
幾個兒子也都明白了其中意思,只要有人站出來承擔罪責即可,至於此人是否真兇其實並無所謂,三法司與宗正寺會站在韋家這邊抵抗宗室的壓力。
當然這個真兇的人選也不好找,將郡王世子踩踏致死是一樁大罪,即便是無意為之也要流放三千里,而當夜參與衝擊京兆府的都是世家與勛貴之子弟,哪一個願意去承擔如此嚴重的罪責?
如此,韋家想要找一個人願意自認「真兇」,不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更要有一些非常規的手段才行。
長子韋令則沉吟著,緩緩說道:「一般人家未必願意充當這個真兇,即便願意咱們韋家也未必拿得出對方所需的補償父親以為柴名章如何?」
韋琬一時未想起此是何人,蹙眉問道:「誰?」
一旁的四子韋才絢接口道:「是故譙國公的侄子、柴哲威柴令武兄弟的堂弟。」
韋琬這才恍然:「『壁龍』柴青的兒子啊!」
據說「壁龍」柴青有飛檐走壁之能,登牆爬屋如履平地,尤其擅長偷盜之術,當年太宗皇帝與長孫無忌打賭讓柴青去長孫家偷一副馬鐙,長孫無忌當夜就坐在馬廄外喝酒,卻依舊被柴青成功盜取馬鐙
只不過此人自幼臟器不全、骨骼不足,屬於先天缺失,所以年紀輕輕便去世了。
昨夜衝擊京兆府,柴名章也在其中,算是柴家的代表。
韋琬問道:「為何選他?」
韋令則道:「柴家如今已然落魄,大不如前,只要咱們給予足夠的好處柴令武是很可能答允的。當然最重要是相比於別人承認致死李景淑的罪責,柴家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必然最小,付出相對小的代價、收穫足夠的利益,這筆賬怎麼算都適合。」
韋琬不解:「為何柴家能夠付出比別人小的代價?」
韋才絢又笑著插話:「當然是因為巴陵公主與房俊素來有交情,此前柴家兄弟好幾次身處危機都是巴陵公主出面向房俊求情這才轉危為安,若是巴陵公主懇求房俊出面為柴名章求情,即便是宗室也得捏著鼻子適可而止,現如今放眼朝堂能夠壓制宗室的文武大臣不過一手之數,房俊恰好是其中最為強勢的一個。」
這邊收下韋家的好處,另一邊懇請房俊出面壓制宗室,所需付出的甚至有可能只是巴陵公主的「管鮑之交」,其間的差價柴令武完全可以從容笑納。
無論如何,這筆賬都很合算。
韋琬頷首予以認可,鬆了口氣:「這件事你親自去辦,對柴令武不要吝嗇,為父只有一個要求,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一定要確保柴令武願意將其堂弟丟出去承擔罪責,務必確保三郎毫髮無傷的回家。」
韋令則起身,肅容道:「父親放心,三郎乃吾之手足,即便是拼上這條命也要將他救回,更何況區區身外之物?孩兒這就去尋柴令武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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