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滿京城的百姓都因為山西兵變之事而鬧得人心惶惶的同時,朝廷官員們也在為這事而感到不安與惶恐。
當然,他們所擔心的並不是什麼叛軍或是蒙古人攻來會怎麼樣,他們還不會無知到認為只大同幾處衛所的兵變就會引發天下大亂。他們真正擔心的,是這起兵變之後所帶來的官場中的震動,以及隨之對自己產生的影響。
傳承到今日,大明王朝已歷兩百載。如今的大明朝廷官員早已不是太祖成祖時那樣嚴格自律,早已貪腐成風。而這種風氣早在正德嘉靖年間就已擴散到本該更加自律的軍隊之中,從而大大影響了明軍的戰鬥力。不然也不會出現倭寇為患多年,朝廷卻一直苦無辦法的局面了。
身為當朝首輔,帝國事實上的主宰者,張居正心裡也清楚軍隊的整治工作已刻不容緩。但因為這些年來他的重心一直都在整頓吏治,使國庫更加充盈上,所以暫時還沒有整治軍隊的意思,只待朝廷風氣大好之後,再著手軍隊的改革。
眼下內外環境正是張居正做出如此決定的關鍵原因。之前為禍東南諸多富庶之地的倭寇早在嘉靖年間就被打得不敢再來生事,即便現在偶有少量倭寇再來,也只是小打小鬧,根本翻不起什麼浪來。而北邊的蒙古人,更早已不如以往,別說是薊遼宣大這樣的重鎮了,就是一般的堡寨,那些蒙古人此時也不是輕易敢去攻擊的。現在他們所看重的,更多是怎麼和明廷互市交易而已。再加上北邊還有像戚繼光這等名將鎮守,就更不怕他們會鬧出什麼動靜來了。
但這次大同兵變,卻會讓張居正猛地發現原來這些弊端還會引來更大的麻煩。別看現在只是不到萬把人的起事,可一旦真鬧出動靜來,對山西,乃至整個北邊防線都是極大的損害。到那時,邊疆可就真要不穩了。
在官員們看來,這次張居正必然會以此為契機,著手整頓軍隊裡的貪腐問題。而在大明官場之中,所有人都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誰也不敢保證張居正這一動手,會不會捎帶手把自己也給整下去了。
故而一時間,整個北京官場是人人自危,不知情的人要是見到了,只道如今朝廷里都是為國為民的忠義之士呢。
不過這些整頓軍隊的事情現在還不是最緊急的,如今的當務之急,卻還是趕緊平息這場叛亂。誰都知道,這種兵變必須要以最快的速度撲滅,不然火可能會越燒越大,最終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
所以,在消息傳來後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早朝之後,萬曆就將六部堂官、內閣輔臣等朝中重臣召集到了養心殿裡進行廷議,議的自然就是該如何迅速平息此次兵變了。
在小皇帝把問題拋出後,所有官員都一致表示,朝廷應該儘快派人前往平息叛亂,並查明事情的真相,將釀成此次叛亂的罪魁拿下交由朝廷處置。但在皇帝問到該由什麼人前往山西辦差時,下面的群臣頓時就沉默了。
這些官員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此去山西是件多麼吃力不討好,而又危險的差事,一個不好說不定連自己的性命都得搭進去。
危險來自幾個方面——其一,是亂軍的存在,誰也不知道這些叛亂者到底做到了哪一步,若是他們真鐵了心造反,自己這個欽差一定會成為他們著重打擊的目標;其二則是蒙古人。雖然如今的蒙古人早已沒有了侵犯中原的實力,但誰也不敢保證在得知此事後他們就不會來一手趁火打劫。而一旦他們打進來,這位前往平亂官員的處境可就不那麼安全了。
其三,是來自那些山西軍中將領的敵意。你既然是去調查平亂的,自然會去查兵變原因,而最大的原因不查也明白,是那些將領貪墨了麾下軍士的餉銀,把他們逼到了絕路之上。如此那些犯了錯的將領們豈會不把你當成敵人看待,甚至暗地裡刺殺欽差也不是做不出來。
最後,則是來自朝廷內部的明槍暗箭。你若是辦不好差事,之後必然會有人跳出來指手畫腳,大說你的不是和錯處;而即便你真把叛亂平息,安撫住了山西軍隊,卻也必然會因為對付了一些將領而得罪與他們交好的朝臣。然後,你就會在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多了許多想暗算你的官場同僚。
如此多的麻煩和問題就擺在眾人眼前,試問又有哪一個官員會蠢得自己跳出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功勞卻未見得有多大的事情呢?
看著底下群臣一個個低眉斂目,就差把頭都藏到胸口裡去的模樣,萬曆心裡不覺就來氣了:「怎麼朕手下的臣子一遇到事情就沒有敢任事的呢?」心裡想著這點,小皇帝的面色就變得極其陰沉:「如何,滿朝文武就沒一人能為朕分憂嗎?你們不是一直都以忠臣自詡嗎?」
見天子動了怒,群臣就更是不安了。雖然皇帝年紀還小,但終究是一國之君,而且他很快就會長大親政。若是真叫天子把你看成無作為的官員,那將來的處境可就堪憂了。
於是,一名官員就在猶豫良久後走了出來:「臣以為如此大事,尋常官員怕是難以鎮住大局的,唯有派遣朝中德高望重,且深諳軍事的重臣前往,才能平息事端,使地方靜服。」
「哦?卻不是愛卿以為何人能擔當如此重任哪?」萬曆見終於有人給出回應了,雖然不是毛遂自薦,卻還是有些高興的,神色間也是一緩。
「臣以為……」那官員稍微頓了一下,才一咬牙道:「兵部尚書譚綸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此言一出,所有人先是一怔,隨後便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大家都覺得這個提議極好。譚綸在朝中向以知兵著稱,又是兵部尚書,權勢極大,自不用擔心會得罪什麼人,這確實是個最合適的人選了。
就是張居正,也不覺暗自點頭,這個提議與他之前所想也是不謀而合。唯一讓他覺得奇怪的是,為何今日廷議譚綸竟也和其他人一般不發一言。以他對譚子理的了解,這是個勇於任事,不計得失的真君子啊,難道朝中風氣真壞到把這樣的好官都改變了嗎?
萬曆此時也露出了笑容來,因為他覺著這確實是個最佳人選。譚綸的事情在他尚年幼時就聽人講起過許多次,嘉靖年間,就是他和胡宗憲等官員於東南全力抗倭,打出一個又一個的勝仗,才守住了這塊大明最富庶的土地。現在派他前往山西平亂,應該不是太難吧?
不想,還沒等皇帝開口呢,身處前列的譚尚書就在一聲咳嗽後走了出來:「臣啟奏陛下,老臣老矣,怕是再難擔負如此重任了。非是老臣倚老賣老,不肯為朝廷盡心,實在是百病纏身,即便是尋常部務都只能勉力支撐,更別提千里跋涉前往山西平亂了。即便以老臣之殘軀病體能克服舟車勞頓趕去大同,只怕到了那兒也只能纏綿病榻了。臣死不足惜,但若因此而耽誤了如此大事,甚至……那老臣就是死,也罪在不赦了……」
這一番話說出,殿上頓時就是一靜。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譚綸譚尚書已是一副形容枯槁的病體模樣,年紀看著也著實不小,若勉強讓他前去,只怕真會像他所說那樣,適得其反。
萬曆也看明白了情況,知道讓譚綸去山西平叛是不可能了,便忙安慰了這位三朝老臣幾句,然後便叫他退回班中。但小皇帝的心情卻更難過了,沒有比給人希望,然後希望破滅更傷人的了,現在還有哪個臣子能為他分憂呢?
眼見皇帝神色陰鬱,眾臣子只好硬著頭皮開始推舉可用之人。但這些人選卻都有著各自問題,幾乎都不可用。有的被推出來的文官連山西在哪兒,那邊風土人情如何都不知道,自然不能用;而一些被推出來的武官,則因為有人認為他與山西當地的將領關係密切而不敢用……於是乎,這個問題商量了一個多時辰居然全無進展。
就在隨著時間推移,大家感到腹中飢餓,想著先散了稍後再說時,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就在殿上響起:「臣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鍾裕願為陛下分憂!」隨著聲音出來的,是一名四十來歲的紅袍官員。
聽到他自報家門竟是都察院的言官,包括萬曆在內的所有人都是一怔。在大家心目中,言官一向都清流官,只說話不做什麼實事,一般出了事大家也從不指望言官出頭。今日這位鍾御史是吃錯了什麼藥,怎的如此反常?
但很快地,萬曆的眼中就透出了欣喜之色,至少有人肯毛遂自薦了,這就是個好消息。不過為了穩妥起見,必要的詢問卻還是要有的:「鍾卿,你身為御史言官有何憑恃和本事敢去山西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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