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外,在漸已西斜的日頭底下,數千人跪伏一地,站立的只有鍾裕與楊震二人,作為正副欽差,也只有他們能在宣讀聖旨時依然站著,其他人無論官位大小,都得跪下聽旨意。
鍾裕雖然因為走了十來里的路程已很是疲乏,但在展開聖旨宣讀時卻依然聲音洪亮,精神飽滿:「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嘗聞國事無大於軍政事者,軍政事無大於邊關事者。山西,乃我大明之門戶,大同,亦為山西之門戶,是所謂……」
在鍾裕的朗聲誦讀中,這道以標準而華麗的駢文體樣寫就的旨意就在大同城外上空不斷響起。別看那些官員一個個都屏息斂神,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其實他們只是在做戲,只想著趕緊把旨意宣讀完成,然後好把欽差隊伍接進城去說話。畢竟就是沒有這一道旨意,他們也很清楚這兩位欽差此來山西的目的是什麼。
但似乎是為了為難他們一般,這一次的聖旨竟特別的長,就是站在鍾裕身後的楊震到後來都有些不耐煩了。他忍不住把眼往那五彩斑斕的聖旨上看去,就瞧見絲帛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這一卷旨意旨意怕不有數千字之多。
一般來說,聖旨雖然都會在前半部分說一些空話大話,但並不會太長,往往點到皇帝或者內閣的意思就可以了,像這樣幾千字的聖旨還真是少見。一般也只有大臣給皇帝上書時才會如此洋洋灑灑地一寫數千上萬言,皇帝可不會下這麼囉嗦的旨意。但很顯然,這回的旨意卻就是這麼非主流。
其實,這也是有深意在裡頭的。所以頒布一條這麼長的旨意,內閣是懷了兩個心思。第一,便是讓接旨的大同官員能夠明白朝廷對此次事情的看重,好叫他們能更聽話些;第二,則是為了幫鍾裕長長勢頭。
山西的情形就是朝中之人也多少了解一些,這兒的官員,尤其是武官早已在此紮下了深厚的根基,不是一個欽差能隨意晃動的。而鍾裕此去又是做的得罪人,挖人罪責的活,自然難免會被人敵視,而那些武官說不定還會在背後下絆子,搞破壞。所以內閣就想出了這一招,先聲奪人,給大同的官員一種被欽差壓在腳下的感覺。
不過再長的聖旨也有讀完的時候,在經過好長時間的誦讀之後,鍾裕才終於念出了讓所有人都大鬆了口氣的兩個字——「欽此!」其實這道旨意除了引用了許多經典,辭藻比一般聖旨更華麗外,內容也和大家所想的沒什麼兩樣。無外乎是表明朝廷對大同的看重,對此次兵變之事的不解與憤怒,讓大同上下官員務必自省自身錯誤,並在欽差辦事時悉心相助等等。
雖然心下對這道超出想像的旨意有些不滿,但該有的禮節卻一點都不能廢,所有人再次衝著鍾裕叩拜,口稱遵旨。鍾裕這才把手上頗見長度的聖旨一合,將它送到巡撫劉應箕的手上。待後者接過聖旨後,這才一改剛才嚴肅的神情,笑著一把就將對方給攙扶了起來:「劉前輩快快請起,都察院晚輩鍾裕見過前輩。」
既然旨意已宣讀完畢,雖然鍾裕依舊有欽差的身份,可卻已不比眼前的巡撫身份更高了。要知道巡撫本身也能算是朝廷的欽差,只是他這個欽差是常駐地方,而且權力更大而已。而這位劉巡撫在朝中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和鍾裕算是同級,但因為他得官更早,又是有實權的地方巡撫,故而就要比鍾裕地位高上一些,被稱一聲前輩自然是很正確的。
說實在的,要不是鍾裕攙扶這一把,跪伏在地許久的劉應箕還真可能一時站不起身來。他今年五十三歲,又一直待在大同這種邊塞之地,身子骨自然不可能太好,在一向不用跪拜的情況下突然跪這麼久,還真有些難以適應呢。
被鍾裕攙扶起來後,即便劉應箕心裡有些不快,此刻也不好表露了,便笑道:「鍾大人太客氣了,你我同朝為臣,何來前輩後輩之分。來,且先進城,其他的事情待接風宴後再細說不遲。老夫已命人在巡撫衙門旁專門為你們騰出了屋子,你們在大同的日子裡,咱們還得多親近親近才是。老夫久離京城,對那兒可甚是想念哪。」
說話間,身後的其他大同地方文武官員也都一一走了過來與鍾裕和楊震他們見禮。這其中既有大同知府沈年這樣的文官,也有大同鎮總兵官郭榮這樣的武將,至於其他官員,因為一下子來得太多了些,又有些亂糟糟的,楊震一時也難以完全記住他們的樣貌與姓名。
在與這些官員寒暄了幾句後,鍾裕才面露愧疚與為難之色地朝著劉應箕一拱手道:「還請劉大人見諒,本官是無法答應你的一片好意了。」
「嗯?鍾大人這是何意?」劉應箕聽他這麼說話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凝,頗有些奇怪地問道。不光是他,一旁那些官員也都住了嘴,然後看向鍾裕,不知為何要拒絕劉大人的安排,難道他竟如此不知好歹嗎?
「實不相瞞,在本官抵達大同之前,已差人前往了城裡的華嚴寺,向住持三戒大師訂下了幾處院子作為棲身之所。故而對於劉大人的這片美意,本官是無福消受了。」鍾裕面露為難之色地把理由說了出來。
這一下,自劉應箕以下的大同官員卻也只能把不滿給咽回去,對方既然早有安排,就不算不給他們面子。但這些人心裡卻都知道,這分明就是鍾裕為了查案時免受他人干擾而刻意避開的官場規則。若是照一般規矩來,欽差抵達大同,自有大同官員負責招待,哪有他自己提前找好落腳處的道理。
不過真要說鍾裕打破規則他也能找出正當理由來,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剛剛才在忻縣因為接受了地方官員的挽留與招待而受到行刺,在受過驚嚇之後有所防範卻也是人之常情嘛。
正因考慮到了這一層,即便對這一結果心中多有不快,大同官員也發作不得,只好將這口氣憋在心裡,然後繼續恭敬地將欽差隊伍迎進城去。
在走進大同城之前,楊震想像中的這兒必然很是落後,畢竟這兒是邊關地區,而且一路走來,他發現山西確實不比南方那些省份來得富裕,此地寒酸些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在穿過深深的城門洞,看到城內那熱鬧的市集、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那一處處或高大或精緻的宅院時,楊震便知道自己有些太想當然了,太過小瞧這個時代的人了。
楊震只是通過之前所見所聞來判斷大同城的面貌,卻明顯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城裡可是常年有十萬以上的駐軍的。即便又半數軍隊會因為需要而被派駐到大同之外的各處衛所和堡寨之中,但光是為了服務剩下來的一半軍隊,這兒也得有十萬以上的民夫人口才是。
而且,軍士們很多都會在大同城裡落地生根,那幾萬個人就會變成幾萬戶家庭。而隨著女人孩子的出現,相應的生意也就少不了了,於是商人也會從他處趕到大同來。隨著人口的不斷上升,各種娛樂方式自然也是免不了的,青樓、賭館等等更是大頭兵們的最愛。
大同長達兩百年與蒙古人的抗擊過程,也是這座城市不斷發展變化的兩百年。如今的大同,早和立國之初那座只是大明門戶堡壘的軍事重鎮完全不一樣了,這是一座有著數十萬人口,各項生活要素齊備,完全不遜色於大明絕大多數大城市的所在。
還有最後一點也是楊震所不知道的,那就是如今被後世所傳頌的晉商一系已初見規模,雖然山西多半地方依然貧困,但一些大商人的財富早已能夠讓大同這座山西重鎮成為西北一帶最大的城市了。
楊震以及其他京營和錦衣衛兵士都像是從小地方的人進了大城市般在街上左顧右盼著,看什麼都覺得新鮮。而身為山西人的鐘裕就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在當官前也幾次到過大同,是知道這兒有多麼繁華的。也正因為知道這兒對整個山西,整個大明有多重要,他這回才會毅然決然地挑起這副重擔。
看著眼前繁華的景象,想到要是再由身邊這些大同官員這麼貪污盤剝下去,這座重鎮將會遭遇什麼樣的災難,鍾裕就更堅定了自己一定要藉此次兵變而整頓大同弊端的決心。
一旁的劉應箕等官員雖然時不時地為鍾裕講解幾句,但心裡也有些忐忑起來,看來這位欽差大人可不好招待哪。卻不知對於此次兵變之事,他到底會查到哪一步。心裡有所顧慮,他們說話自然也就少了些,於是整支隊伍也隨之變得沉悶起來。
好在這種情況也不必持續多久,因為進入城南後不久,他們就已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巡撫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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