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震把目光投向側方的欽差行轅時,身在行轅之內的鐘裕也尚未入睡,他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上方的屋,腦子卻想著許多事情。
他並不是在擔心楊震此番要與幾大家族以及劉應箕開戰的成敗,對這個只有自己近半年紀大的年輕人,鍾裕已有了極大的信心。他在來山西的一路之上所表現出來的非凡能力,在到了大同與諸多勢力間的爭鬥,以及最終竟還能在韃子的包圍中殺出生天的運氣,都是鍾裕對楊震有極強信心的根源。他相信,只要楊震肯全力以赴地去做,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對付不了的人。
當然,鍾裕也不是在為鍾家的將來擔心。在幾次受制於鍾家,差害死楊震,又致使那麼多將士平白枉死之後,他對這個家族的感情已很是淡漠。雖然出於一個孝字,鍾裕不可能親自對鍾家下手,但他也不會再對這個家族有任何的牽掛,無論他們是富是貧,是強盛還是落寞,都已與他鍾裕沒有一關係。
能叫如今的鐘裕難以入眠的,是他對現在天下局面的判斷。
在這種軟禁的情況下,鍾裕終日無所事事,自然也就想得多了。這一想多了,再結合之前的種種經歷,就叫他想到了一些以往一直未曾真正留意的問題。事關天下興亡的問題。
大明承平兩百年,國勢看上去依然強盛,可內里卻早已腐朽不堪,多少要命的問題在其中不斷滋生,各種勢力如寄生蟲一般不斷啃食著這棵參天大樹。無論是龐大的官員,還是數量更讓人心驚的宗室子弟,都是一大群的寄生蟲。
顯然,當今首輔張閣老也已看明白了這一切,故而他才會不斷推行新法,試圖將這些寄生蟲從大明這棵即將枯萎倒塌的大樹里剔除出去。但這種事又談何容易,即便如張閣老這等已到達權力巔峰的人,也依然是舉步維艱,心翼翼。
之前,鍾裕對於張居正這種緩慢的改革還有些不以為然,覺著他太也心了些,這樣是不可能真正改變國家大勢的。但現在想來,自己還是太過年輕,太過衝動了。
無論是官員還是宗室,他們可不單單是分散的個體,而是一個龐大的,利益相關,甚至可是完全團結在一起的整體。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對其中任何一方下手,就必然會引起這個階層的反彈。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更要命的,是一直被鍾裕所忽略的存在,那些隱藏於民間,看著絕對無法與官府抗衡的家族與世家,如他鍾家一般的存在。
平時,這些家族看著也與普通百姓人家沒有太大分別,也就人口多些,錢財田產多些罷了。但在經歷了這次的事情後,鍾裕算是看明白了,事實這些看似最無害的勢力,可要比其他兩種勢力更加龐大,也更加可怕。因為你完全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麼巨大的潛力,更不知道他們的底線在哪兒。
只為了自家的富貴,這些世家大族可以和外敵如韃靼人做著貿易往來。為了自身的發展和安全, 他們可以和當地官員,甚至是京城的官員組成一張密不透風的關係大網。為了保存自己,他們甚至可以在把數千將士隨意出賣害死……這等行徑,只要想上一想,鍾裕就會覺著毛骨悚然。
而這樣的家族,可不光只有山西有,湖廣會有,直隸會有,江浙也會有……天下間有多少這樣的大家族,朝廷要想改變現狀就有多困難。而他,雖然自以為還算中人之資,可在發現這個問題後,卻也完全沒有解決之法。
換言之,這個問題,對大明來已無藥可醫。朝中如張閣老那樣的官員們,對此也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看著這些地方豪族侵吞本該屬於國家,屬於百姓的田產財產,最終導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亂!
當腦海里閃過這麼一個結論後,鍾裕躺在床上的身子就不覺發出了一陣顫抖:「難道真已無法改變這個世道了嗎?」
就在他為自己所想到這個可怕的癥結而感到恐懼時,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人敲響,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進來:「鍾大人,下官楊震求見。」
「嗯?」鍾裕被這一下拉出了自己的思緒,先是一愣,隨即又生出疑惑來:「他怎麼這個時候來了?怎麼竟能如此輕易就來到我門前?莫非……」心裡轉著疑問,他的動作卻不慢,立刻從床上翻身起來,一面穿上衣裳,一面答應道:「二郎還請稍候片刻。」
當門打開時,鍾裕就看到了一身飛魚服,氣宇軒昂的楊震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雖然楊震身上並沒有沾上什麼血跡,表情也顯得很輕鬆,沒有半殺機外露的意思,但鍾裕卻還是感受到了什麼,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道:「可是事情成了?」
楊震展顏一笑:「正如大人所言,劉應箕等一干犯官都已被我拿下,大同現在已重回朝廷的控制之中。」
「當真?」雖然已做出了判斷,但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鍾裕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了一聲。
「不然我怎麼可能如此光明正大地來見大人呢?」楊震著便把面色一整,拱手道:「下官夤夜前來,就是來請大人你出面主持大同大局的。」
「啊?」鍾裕再次一怔:「我來主持大局?」他在剛剛之前還是一個被軟禁的階下囚,怎麼眨眼間就能去主持大局了,這轉變確實太快了些。
楊震卻很是肯定地一頭:「如今劉應箕等官員全部被拿下,正是大同官場人心惶惶之時,大人身為奉旨欽差自然有這個身份來主持大局。大人,事關大同穩定,甚至關係到我大明北疆的安危,還請你莫要推辭!」著,楊震便拱手彎腰拜了下去。
對方都把話到這個份上了,鍾裕如何還能推辭。他也清楚,此時正是大同城最是不安的時刻,若沒有個地位能力都出眾之人站出來安定民心軍心,只怕這座大明極其重要的邊鎮真會亂了。
即便心裡依然有些顧慮,即便因為多日來的軟禁讓鍾裕的身子大不如前,但在如此時刻,他還是把個人的得失放到了一旁,毅然頭:「既然如此,那本官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你吧。不過,我可是需要二郎你鼎力支持才行,你可不要推辭哪。」
「大人之命,楊震敢不遵從。」楊震再次抱拳鄭重表態道。
鍾裕見他如此模樣,也安心地笑了一下,旋即又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且問你一事,你準備怎麼處置劉應箕等一干犯官?」對這些傢伙,他自然是很不滿的,這不光是私仇,更是公憤。
「下官現在只把他們投進了巡撫衙門的大牢之中,只等大人來做最後的定奪。畢竟大人你手握欽差旗牌,是可以便宜從事的。」
「哦?你就沒有一看法嗎?」鍾裕似笑非笑地瞥了楊震一眼又追問了一聲。他看得出來,楊震是個很有主見之人,在此事上也必然有個全盤的考慮。
「既然大人問了,下官便出自己的意思吧。若是想省事的話,大可以將他們全部誅殺,如此便能少許多後患。但這終非最妥善的解決之道,甚至可能引起他們底下那些勢力的反撲。所以以下官之見,當先將他們看押起來,然後將他們的罪狀上報朝廷,讓陛下來定他們的罪也不遲。」楊震給出了自己的意思。
鍾裕深深地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眼中帶著一絲讚賞:「他確實和一般人不同哪。換了旁人,在此時只怕早就對那些官員喊打喊殺了,畢竟他差就死在這些人的算計之下,還有那些京營將士……」想到這兒,他的心裡就是一陣刺痛,那些人可都是為了自己而死的哪。
好不容易,鍾裕才將心裡的愧疚按捺下去。雖然他已覺著自己不再配當朝廷官員,但如今這個節骨眼上,他還是得擔起責任來。只等山西事了,返回北京,他再向朝廷請辭也不遲。
打定主意,鍾裕這才頭:「你的想法不錯,就照此辦理吧。」
「是。不知大人可還有被的吩咐嗎?」楊震應了下來,又問道:「現在守在行轅外的人馬已撤換成了可用之人,大人只管放心。」
「我只有一件事需要你立刻去做。」鍾裕微笑著道。
「大人請。」為了提振鍾裕的信心,楊震顯得很是恭敬,一口一個大人地,還總是頻頻施禮。
鍾裕當然看出了他言行中的用意,心裡也不覺感到一陣溫暖:「我要你立刻回去歇息。這段日子你也太過辛苦了,既然劉應箕等內患已除,你就不必太過勞心傷神,先把精神頭養足了,然後再想著如何做接下來的事情。去吧。」
楊震微微一愣,隨即才瞭然地一笑:「多謝大人關心,下官明白了。我這就去歇息,待明日再與大人商議如何解決那個更大的問題。」完一拱手,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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