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的傍晚,縣衙二堂。
蔣充作為掌握了全縣錢糧事務的主簿,在這段收秋糧的日子裡可著實有些忙碌。不時就有從下面的鄉鎮交送上來的秋糧等著他的驗看併入庫,另外更有不少公文也等著他這位主簿來批覆決定。
此刻,在蔣充面前就攤著一份等候批覆的公文,另外案前還站著一名戶房書吏正向他稟報著這一天收糧的情況,哪個村子糧食已交到數,哪個村子又缺了多少斤糧食,這些都需要他這個主簿心中有數,並根據情況來決定是否繼續催糧。
其實這些日子來,他一直都是如此忙碌地過來了,有時就連放衙之後,他還得在公房中忙著,直到夜深。既然蔣充把縣中主管錢糧的大權都攬在了自己手中,他就必須習慣這時的忙碌,以往他也很享受這樣攬著一縣經濟大權的感覺。
只是今日的蔣主簿比起往日來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不光眼睛都沒有落在面前的那份公文上,甚至對那名手下的稟報也是充耳不聞,一雙眼只是不住地向門外瞥著,似乎在等著什麼。
那書吏也明顯感覺到了上司的異樣,便匆匆忙忙地把今日的情況稟報後,告辭出門。這時,又一名書吏走了進來,只是他打理的卻不是收稅這等要事,而是以整理縣衙這些年來的賬冊為主要工作。
但一見他來,蔣充卻嚯地站起了身來,一臉凝重地道:「可查清楚了嗎?楊大人他調了哪些賬冊?」
原來就在今天一早,蔣充得到了一個叫他有些緊張的消息,縣令楊晨從昨天開始就在著手查看縣衙中的各種卷宗檔案,似乎想找什麼。這下本就心裡有鬼的蔣主簿可就感到緊張了,他當即讓手下主管衙門賬冊卷宗的書吏仔細留意,看楊晨到底在查看什麼,是否會影響到自己。
那名書吏見他如此模樣,也不覺有些緊張了,乾咳了一下後才道:「回大人,縣尊他查的是縣衙銀庫和糧庫的賬冊。著重查看的,還有我縣常平倉的糧食出入情況……」
「什麼?他竟查到了常平倉上去了?」蔣充只覺心裡一緊,臉色更加發白了些。直到端起已放涼了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才算是穩住了心神。
這常平倉,乃是古時候各地為了防止饑荒餓死治下百姓所設的一個官倉。每年秋收之後,各地都會將一部分糧食儲存到常平倉中以備不時之需。一旦真遇到了災年,官府就會把這裡面的糧食調撥出來救濟災民,或是拿來平抑因為災荒而不斷上漲的糧食價格,可算是古代少有的宏觀調控手段了。
也正因為常平倉里的糧食只在出現災難後才會動用,便成了一些心懷不軌之人以公肥私的目標所在。因為只要是正常的年景,常平倉就只入不出,糧食在那兒只是一個數字而已。倒是那些存放了三年甚至更久的糧食,會因為霉變而被官府倒去。
既然如此,一些衙門中人便把腦筋動到了常平倉的糧食上來。反正這些糧食空放著也沒什麼用,還不如拿出來販賣,給自己牟取利益呢。而作為諸暨縣主管錢糧事務的官員,蔣充自然沒有少幹這種事情,尤其是他背後的酈家,更因此得了不少的好處。
所以當聽說楊晨居然著手調查常平倉後,蔣充就顯得很是慌亂了。
「大人……大人……」那書吏見蔣充有些失神,心下也有些緊張了,趕緊叫了兩聲,這才讓他回過神來。略一定神,他才擺了擺手:「你且去吧。記住,今日之事不可讓第三人知曉,否則……」
「是,小的明白。」那書吏久在縣衙里廝混,怎麼能不知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的道理呢?答應之後,便滿腹心事地退了出去。
這一下,蔣充是徹底沒有心思再處理公務了。眼看天色已暗,到了放衙時分,便把面前的公文一合,邁著略顯沉重的腳步離開了縣衙。
蔣充離開衙門後,卻並未回家,而是徑自來到了酈家大宅。
這酈家雖然與宣家齊名,在諸暨被人合稱為酈半城與宣半城,但事實若論家底的殷實,他們卻要遠勝過宣家的。這從酈家大宅整體的格局與氣派上,都能看出一斑來。
在同傳進入酈家,被人引進書房中等候後,蔣充這個在諸暨縣中可稱為第三人的主簿竟顯得格外拘謹,就連面前杯中之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只是不安地看著門外,靜等這酈家之人。
在等了有半來個時辰後,兩名四五十歲,長相頗有幾分相似的男子才走進了書房。前面一人面白須長,儀表堂堂,正是酈家如今的家主酈承綱,而後面跟隨那人,則帶了幾分兇悍之氣,卻是酈承綱的三弟酈承縉。
一見兩人到來,蔣充便把有些焦急的神情一斂,趕緊起身拱手迎接。
「喲,這是什麼風竟把蔣主簿你給吹來了。」酈承縉一見他,便笑著打趣道。
酈承綱可比自己弟弟要正經多了,走到主位坐下後,才看向蔣充:「可是縣衙里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蔣充趕緊點頭,正要說什麼時,酈承縉又是一聲笑:「聽說咱們縣衙里又多了兩個衙差,還是楊縣令親自尋來的,可是真的?」
蔣充看了酈承綱一眼,見對方點頭,才道:「回三爺的話,正是。那叫阮通和王海的兩人是縣令大人的同鄉,因為在家鄉出了事,便找到了咱們縣來。」
「嘿,什麼在家鄉待不下去,這話老大你也不會信吧?八成是楊縣令找來的幫手。」酈承縉說著面色一沉:「你怎麼就不阻撓一下呢?眼看著楊縣令在縣衙里的勢力是越來越大了,難道你蔣主簿就不慌嗎?」
「這個……我確實有些不安。不過,這種事情我這個主簿也說不上話哪。畢竟縣衙里錄幾個人都是縣令大人,或是典史做主的。而新任的典史俞平可不敢與縣令大人爭哪。」蔣充忙為自己開脫道。
酈承縉還想說什麼,卻被兄長一擺手給打斷了:「好啦,事情都已發生,再說也沒有什麼意思。這事確實怪不得蔣主簿,若非宣闖那個蠢材中了計丟了官,那楊晨何至於有今日的勢頭。俞平身後可沒有宣家撐腰,所以反倒要靠楊晨在後支持,自然不會駁了他的面子。一兩個衙役,還改變不了現在的局面。」說著一頓,才看向蔣充:「說說吧,你今日為了何事而來?看你這麼急著趕來,事情應該不小吧?」
他這話一問,蔣充竟突然離開了座位,向他跪了下來道:「還望酈員外救我!」
酈家兄弟見他突然如此,明顯愣了下,酈承綱趕緊道:「蔣主簿你怎的如此,快快起來!你是官我是民,我們可受不得如此重禮!」話雖然是這麼說的,可他卻沒有起身避讓的意思,更別提上前將蔣充攙扶起來了。
直到蔣充向他磕下頭去,酈承綱才給兄弟打了個眼色,後者才過去將人攙起,同時口中問道:「這到底是出了什麼嚴重事情了,竟把蔣主簿你給逼成這樣?」
蔣充此刻自然不會,也不敢計較對方托大的行止,只是苦著張臉道:「下官剛剛得到消息,楊縣令這兩日裡在查縣衙的賬目,尤其是對常平倉的查察,更是細緻,幾乎翻到了三年前了……」
這回,就連酈家兄弟的臉色也變得鄭重起來。這些年來,他們酈家可沒少從常平倉里得好處,自然知道現在倉中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了。略一沉吟,酈承綱便道:「雖然事情有些麻煩,但你也不必如此焦急。我們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不一樣能糊弄過去嗎?」
蔣充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對策,用泥沙代替糧食放在倉中等待檢驗。這一招他們確實曾得逞過好幾次,但這回他可沒有把握了:「我以為這回不同以往,此法不可行。那楊縣令可是個精明之人,眼中更揉不得沙子,一旦叫他看出問題來,只怕下官……」
「那依你之見,又該如何應對呢?」酈承綱也知道楊晨不同以前那些縣令,不但因為他的精明,更因為如今他在縣裡已有了一定的名聲,就連宣家都不能拿他怎麼樣,酈家自然也得小心應付。
蔣充聽他這麼說來,心下略安,便小心地道:「以我之見,只有把倉里短缺的糧食給補上這一個途徑了。」
「補上短缺的糧食……這個窟窿可不小哪。你以為這回需要多少糧食才能掩蓋問題?」酈承綱略一皺眉問道。
「下官之前已算過了,現在倉中糧食不足賬面上的三成,若要讓楊知縣看不出問題來,怎麼也得要五百石左右的糧食!」蔣充報出這個數字後,便很是不安地抬頭看了酈承綱一眼,他很清楚,這個數字可是頗大,即便是酈家也未必能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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