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振宇得知長子去世的消息後,已經馬不停蹄地連夜趕了回來。看著那具燒焦的屍體,他哭得死去活來,幾乎暈死過去。
阮梓銘上前勸說:「爺爺,人生不能復生,您別傷心了!」
阮振宇一把將梓銘摟在懷裡,痛哭流涕。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了當家人威嚴,有的只是白髮送黑髮人的淒涼。
阮宸和沈文君相互對視了一眼,兩人的臉因為嫉妒扭曲得越發猙獰。
阮振宇抬起頭來,布滿皺紋的眼睛充滿著淚水。他輕揉著阮梓銘的頭髮,顫抖而慈祥的哽咽說:「我可憐的孫兒,以後你就要跟爺爺相依為命啦!」
阮梓銘眼淚又涌了出來。他覺得,爺爺一下子老了許多!他哭喊著一聲「爺爺」,撲在了他的懷裡,讓眼淚濕透爺爺淺灰色的衣襟。
「爸,您還有我們呢!」阮宸上前一步,嘴角似乎掛著討好的微笑。
「是啊,爸!大哥去了,您不是還有宸哥這個兒子嗎?」沈文君滿臉堆積著微笑,領著十六歲的兒子阮梓熙湊上前來。她悄悄用手推兒子的後背,暗示他主動上前安慰爺爺,以博取好感。
阮梓熙完全明白母親的意思。但明白並不一定要照做,理解並不代表認同!
阮梓熙看著爺爺老淚縱橫,心裡如壓著一塊大石似的,他發自內心的說了一句:「爺爺,您別難過了!」
阮振宇推開阮梓銘,欣慰地向阮梓熙點了點頭,又冷眼掃視了這對「冷血夫妻」一眼,才將目光落回著阮梓銘的臉上,柔聲問:「梓銘,你高中已經畢業了。從明天起,爺爺教你看賬本,打理生意。好不好?」
阮宸和沈文君笑容僵持在了臉上。他們不約而同地望了對方一眼,好像在說:「看來,這小子不能留了!」
阮梓銘輕輕點了點頭,問:「爺爺,我能向您提一個要求嗎?」
阮宸和沈文君耳朵幾乎快要豎起來了!莫非,這個小子還有其他的野心不成?
「什麼要求?」阮振宇的聲音依然溫和。
「我想搬到我爸的房裡去住。」阮梓銘鼻子又是一陣泛酸。
「你不害怕嗎?」阮振宇問。
阮梓銘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從來不相信鬼神之說的。不過現在我反而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鬼魂,這樣我住在爸爸的房裡,就能每天陪著他。」
阮振宇抱著阮梓銘的小腦袋,略帶欣慰的哽咽道:「哦,你是一個好孩子!」
看著阮振宇和阮梓銘那「視若無人的祖孫情」,阮宸和沈文君只能強壓內心的妒火,和阮振宇商議如何料理阮宏的後事。
……
阮家經營的是藥材生意,與法租界其中一棟大房子裡的鄒家,並稱為當地的兩大世家,是商界威風四面、叱吒風雲的富豪。
鄒家是經營珠寶生意的,當家人名叫鄒琴。
鄒琴今年三十七歲,是鄒老爺唯一的女兒,因此鄒老爺臨終之前,將產業交到了鄒琴的手裡。然而鄒琴並沒有讓鄒老爺失望,將鄒家的珠寶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更是成為新時代女性的標杆!
鄒琴的老公名叫杜恆,是個孤兒。當年是鄒家一間珠寶店的夥計,因生得俊俏被巡店的鄒琴看上。於是鄒老爺遣人說媒,讓杜恆進鄒家當了上門女婿。
杜恆與鄒琴育有一兒一女。大兒子鄒俊瓏,今年十五歲,自幼便送去了法國讀書。小女兒杜美玲,年僅十三歲,與阮梓欣是同班同學。
鄒家和阮家雖各自經營不同的生意,但因為是當地商界的巨頭,鄒琴與阮振宇、阮宏、阮宸在商會上交過數面。加上杜恆與沈文君是表兄妹,兩家的關係親厚自不必說!
如今阮家辦喪事,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來了,鄒琴和杜恆自然也在其中。
只見阮宅從大門口的花園,一直到小洋樓的大廳,都排著長龍請了鼓手吹奏「大樂」。無論是家屬、還是客人,都是只穿著黑白兩色,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盤有序的黑白棋子。
阮振宇憂傷成疾,早早地便上樓吃了藥睡下了,只吩咐二兒子和二兒媳招呼客人。
那阮宸兩夫婦沒有阮振宇在旁,倒也自在,竟把這一場葬禮當成了社交的「聯誼會」似的,周旋在賓客之間。如果不是因為周圍的布景,簡直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是在開party!
阮梓銘獨自在偏廳停靈處守著爸爸。他握緊的雙拳微微顫抖著,一對星眼射出犀利的冷光,俊朗的小臉卻平靜得像沒有風浪的寒潭。
「表哥、表嫂,你們怎麼沒有把美玲一起帶過來?」沈文君湊到鄒琴、杜恆的面前,眼角似乎是一抹笑意。
「美玲有些感冒,在家休息。」鄒琴搶在杜恆前面說道。
「你最近在忙什麼,也不見你過來找我?咱們可好久沒有坐在一起說話了。」沈文君一把拉住鄒琴,眼睛卻巧妙地瞄了杜恆一眼,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
杜恆唯恐老婆起疑,忙找藉口走開了。
鄒琴沒有察覺到兩人的不妥,只笑道:「這段時間挺忙的……這樣吧,下星期一,咱們約上樑太太、霍太太一起打牌。」
沈文君望著杜恆離開的背影,直恨得牙痒痒,卻只得堆積著笑應付鄒琴。
「哎呀,阮二爺,您可要節哀啊!」突然從房門外傳來,一個諂媚的男聲。
在這麼一個上流社會的交際場合,即便是客廳內站滿了人,大家也都是低聲談話,這突兀的聲音無疑成為了全場注目的焦點。
在場之人,無不停下手中的動作,朝門外望去。
只見一個滿面黝黑、粗布衣的男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在男人的身後,還跟著他那畏畏縮縮的老婆,和扎著兩個麻花辮的十四歲女兒。
客廳里響起了一些質疑和驚訝地騷動聲,在場的客人面面相覷、交頭接耳,顯然對這三個不速之客帶著嚴重的鄙視和不屑。
沈文君一張臉沉得比鍋底還黑,她雙手抱胸,遠遠地站在一邊,兩眼射出的寒光,令那原本囁嚅的婦人更加不寒而慄了。
阮宸的嘴巴卻是久久不能合上,他的耳朵里全是人們議論的聲音,原本有些蒼白的國字臉,如今漲得通紅。他半晌才問:「你是?」
「阮二爺真是貴人多忘事,連小人也不記得了?小人名叫江海林。那日因欠了賭債,給人打了個半死。多虧阮大爺和阮二爺路過時瞧見,替小人還了二十個大洋,救了小人一命呢。」
江海林全然沒有理會那一雙雙富貴眼,上前雙手緊握阮宸的右手,皺起凌亂的短眉,渾濁的眼睛充滿了淚水,微微抽搐著下巴,說:「怎麼好人,偏偏就這麼早逝了呢……今天小人帶著全家老小,來給阮大爺上三柱清香,聊表心意。」說到這裡,江海林埋頭嗚咽了起來。
阮宸腦海中浮現了當日的畫面,心中暗罵道:「難怪我覺得有些眼熟呢……那個死鬼大哥,生前擋我財路,生後還給我惹麻煩!你被人打死、打活、打得半死不活,都不干我的事!真是晦氣,招惹些窮酸鬼上門丟我的人!」
此時,偏廳內的阮梓銘,聞聲已經探出頭來了。
「江雲雁,你也來啦!」阮梓欣見同班同學歡喜不已,正要跑上前去打招呼,卻被母親沈文君一把拉住。
「你是怎麼搞的!衣服髒了沒發現嗎?還不上樓去換一件衣服,真是失禮!」沈文君低聲罵著,眼睛卻依然瞪著那寒磣的一家三口。
「我一會兒再來找你。」阮梓欣渾然不明白母親的意思,衝著江雲雁微微一笑。
「嗯,你去吧!」江雲雁輕輕點了點頭,目送阮梓欣上樓去了。
頓時,房間內響起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
阮宸不尷不尬地從江海林的手中抽出右手,掏出手帕仔細擦著手,漫不經心地低聲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馬上給我滾!」
江海林諂媚的笑容頓時僵持在了臉上。他緩緩收回雙手,突然感覺那手已經沒有了放處。他只得將手貼在自己身上那件,已經洗得泛白的黑色衣角兩側,尷尬地嘿嘿一笑。那一口黃得發黑的牙齒,實在令阮宸倒胃口。
「趕緊滾!」阮宸把頭扭到一邊,切著牙齒低聲恐嚇著。
「海林,我們走吧!恩公會收到我們的心意的。」樸實端莊的婦人,輕輕扯了下丈夫後背的衣角,柔聲勸道。
「從我家走到這裡,足足要一個多小時。我們一家三口,大老遠跑來給恩公上香,你憑什麼趕我們走!」
江雲雁還沒有說完,已經被母親微微發抖的手捂住了嘴巴。
「小孩子的話,您千萬別當真!」江海林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哈腰笑道。
偏廳一角的阮梓銘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個小女孩的身上,帶著一絲欣賞、一絲欽佩。
「爸,進門便是客。」阮梓熙上前說,「死者已矣。既然這位江大叔是大伯生前的朋友,我們應該請他給大伯上一注清香,留他們一家人吃飯。」
在場的客人聽了,都紛紛點頭,便是贊同。鄒琴和杜恆更是用欣賞的眼光看著阮梓熙,毫不掩飾內心的喜歡。杜恆的眼中,更是有著一抹隱藏的自豪感!
阮宸只得點頭:「那好,陳媽,拿三支香給他!」說著,已經退到了一邊。
「謝謝你!」江雲雁對阮梓熙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白裡透紅的小臉上,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迷醉了情竇初開的少年,阮梓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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