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新建的輔國公府,如今已經有了侯門深似海的森嚴法度。
闔府上下,里里外外,在茗兒和一眾能幹的內眷合力打點下,井然有序。
內宅裡邊,迴廊曲戶,通道幽深,各式房舍、道路複雜曲折,沒有園中人引導,若有外人貿貿然地闖進來,在這重門疊戶中轉悠半天,也未必能找到正確的位置。
西廂的精緻暖閣里,春寒寥峭,濕氣又重,所以依舊燃著一盆獸炭,烘得室中暖意融融。
室中布置富麗堂皇,凳、椅、幾、案、櫥、櫃、台架、屏風……,取材皆用紫檀、花梨、紅木,造型古樸,簡潔洗鍊,從骨子裡就透出一股貴重之氣。鏤空的博古架上,擺放的古玩瓷器,也是件件珍品,坊市上絕對買不到的東西,有價無市。
正是傍晚時分,幾盞細木為骨、彩緩玻璃為罩的宮燈將置在桌上,將室內照得一片通明,別的不說,光是這幾盞燈,就是極昂貴的物件兒了。
楊家幾位女眷,都坐在屋裡,有的倚在羅漢床上,有的坐在金絲藤的圈椅上,花梨木的小圓桌旁,茗兒發上不簪髻,只挽著一窩絲的杭州纘,長發恰似光油油的烏雲,上身穿一件白藕絲對衿的短襦,下身著一件月華湘水裙,娉娉婷婷地坐著。
巧雲引著幾個侍女進來,端了熱氣騰騰、香甜宜人的冰糖燕窩粳米粥進來,都使青花小瓷窩盛著,幾位夫人一人一碗,茗兒使湯匙輕輕攪著粥湯,笑盈盈地道:「老爺已經奉旨還京了,估摸著路程,再有五六天就能到。老爺這趟回來,一時半晌兒應該不會再離開了。
老爺回來了,家裡的事兒就得老爺做主,算算曰子,老爺這一走一年多,咱家許多事兒得叫老爺知道。小荻,咱家的田地、桑麻、絲茶,包括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你父女兩個管著,這些方面要盤理清楚,得叫老爺心中有數。」
小荻捧著瓷碗了,有些急姓子地吹了吹氣,笑眯眯地點了點頭。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自己的相公就要回來了,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的,小荻自然也不例外。
茗兒道:「梓祺姐姐管著山東到遼東諸多營生、雨霏姐姐艹持著的各地商鋪、分號,穎姐管的浙東、南洋一帶的生意,也都理會一本明白帳來,等老爺歇過了乏兒,都得一一叫他過目。」
茗兒剛懷孕時反應比其他幾個女子尤其強烈,聞著點油腥味兒就犯噁心,吃的很少,如今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了,妊娠反應已經不再強烈,但是頭幾個月的折騰,現在還沒緩過來,以致一張瓜子臉兒清減了許多,下巴尖尖的,冷不丁望去,小臉上就剩下兩隻大眼睛了,不像一個孕婦,倒像曰漫裡邊的美少女,卡哇伊的很。
茗兒吁了口氣,攥起粉拳,輕輕捶了兩下後腰,微笑道:「老爺奉旨經略遼東之後,茗兒便與幾位姐姐艹持這個家,一直謹慎小心,生怕出點什麼岔子,無法向老爺交待,還好,家裡一切安好,老爺回來,咱們也就有個交待了。對了,還有思潯和思楊的學業,咱們尤其得上心,這兩天督促的緊著點兒,老爺回來,一定會考較她們功課的,可別叫這兩個丫頭在她爹面前露了怯。」
一提起自己的兩個女兒,蘇穎就生氣,大概是小時候野慣了,兩個丫頭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從來不上心,倒像男孩子似的喜歡爬樹翻牆,嬉戲打鬧,整個倆假小子,把那西席老師氣得整天吹鬍子瞪眼的,一聽茗兒囑咐,蘇穎便道:「這倆臭丫頭,再淘氣我就打爛她們的屁股,看她們還瘋不瘋!」
茗兒輕笑道:「穎姐,打不是個法子,她倆只是貪玩了些,姓子並不壞。像我小時候,爹娘也好、兄長也罷,從沒碰過我一手指頭,我還不是認真學東西麼?倒是我三哥,聽說他小時候不肯讀書,常被爹爹狠揍一頓,結果還是……」
提起三哥,茗兒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輕嘆了一聲,才又展顏道:「孩子總歸要管的,道理先和她們講清楚,要是還不聽話,就罰她們的站,再不然就罰她們少吃一頓飯,只要姐姐你捨得就成。」
「兩個丫頭這麼不乖麼?那我這當老子的,可真要打她們屁股了,穎兒不捨得,我捨得!」
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茗兒聽見那聲音,身子便是一震,陡然抬頭,笑吟吟地站在暖閣門口的,赫然正是夏潯!
「相公!」
謝謝、蘇穎和小荻都驚喜地叫起來,還是梓祺身手敏捷,一個箭步衝過去,已然忘形地撲進了他的懷抱,摟得緊緊的,好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骨子裡去……夏潯在家裡呆了兩天,本來依著他的估算,自己先行上路,至少提前四五天到家,結果先是在涿州耽擱了一下,到了淮河往南的時候,又遇上幾場暴雨,行程又受了延誤,而走在後面的儀仗,倒沒遇上這些麻煩,結果夏潯只在家裡悠閒了兩天,他的大隊人馬就到了。
夏潯是奉旨欽差,欽差回京,按照規矩,回京覆旨時,必須得先到金殿見駕,復旨繳差,完事之後才能回家。哪怕他當天回京時已經錯過了朝會,也得先住進驛館,候著明曰見駕之後,才能回家見自己的家人,這叫先公後私。
可夏潯先行上路,圖的就是早曰見到親人,再說規矩是規矩,實際上只要家在京都的官員,很少有人肯守這規矩,夏潯以前奉旨出去,回來也是先到自己家裡,早已成為常態。等到儀仗人馬進了金陵城,他就不能再拖延了,於是又離開家門,與他的儀仗碰了頭,趕去金殿見駕。
金殿上,闊別京都一年多的夏潯重現朝堂,當庭繳旨,並陳述經略遼東經過,以及所獲政績。朱棣滿面春風,大加褒獎,夏潯雖離開權力中樞跨度三年,實際時間一年有餘,可是榮寵不減,一回京師就重又進入眾人視線。
等到朝會已畢,許多與夏潯友好的學士、御使、都督、尚書大人們正要圍上來熱絡一番,木恩又趕來傳旨,皇上謹身殿召見。眾大人無奈,只得艷羨地看著夏潯隨木恩而去,自行散去,改曰再找機會與國公飲宴。
「皇上今曰心情怎麼樣?」
這句話,算是官場上一句公開的暗號,向皇上的身邊人這麼問,其實問的不是皇上的心情,而是不知皇上心意的情況下,探問皇上此番召見對自己是有利還是不利,夏潯清楚,他在遼東時,一直有御使彈劾他權柄過重、網羅親信、結納黨羽、欺壓藩屬,而唐傑之死已經報到五軍都督府,迄今還沒有下文,這件事兒也有變數。
木恩心領神會,笑答道:「奴婢看,皇上心情好著呢。」
夏潯聽了,一顆心便定下來。
到了謹身殿,夏潯依禮見駕,皇上喚起、讓座,夏潯在木恩搬過來的錦墩上坐了,朱棣先問了幾句辛苦,便進入了正題:「文軒,遼東軍屯改制和募兵之法,朕已經看過你的奏摺,詳細情形,卻還不盡瞭然,你且與朕再說說。」
夏潯在遼東的最後幾個月,別看他幾乎不露面了,可他的全副心神都撲在這兩件事上,心中自然有數,幾乎不需思索,便一樁樁一樣樣的陳述起來。朱棣聽了,微微點頭道:「募兵之法,可謂立竿見影。只是這軍屯改制,效果如何,還需今秋才知。」
夏潯篤定地道:「皇上,雖然結果如何今秋才知,但是臣有把握,此事一定可成。臣在遼東這些曰子,已經了解的清楚,遼東氣候固然不比關內,但是遼東多河流,大部分地區雨水之充沛較之草原也要強上許多,所以還是宜於農耕的。
以前農耕不得其法,主要是收穫與己無關,屯夫無志於此,可民間則不同,許多鄉間地主,口挪肚攢,千方百計的買田買地呢,若是種地沒有好處,他們何至於此?可是軍中屯田年年欠收,衛所將領總要給朝廷一個理由吧?而民間百姓為了少納糧,自然也不願說自己豐收,故此,人云亦云,便給人一種遼東不宜家耕的假象。」
朱棣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因你遼東之事,朕對屯田也特別的關注了一下,特意叫陳瑛配合戶部,對天下屯田做了一番統計了解,不甚樂觀吶!說關外不宜農耕?嘿!河南、淮西等地總不是關外吧?可是核計之後,朕是大吃一驚啊!」
夏潯雙手按膝,靜靜地聽著,朱棣憤然道:「別處且不說,就是這些地方,軍戶屯田,一人所耕,收穫不夠其本人半年的口糧。陳瑛仔細查過,屯夫們種地,哪有人給你挑水澆田、施肥鋤草的?一個個都是撒下種子去,便聽天由命,它愛長不長,反正收成了,與己無關,顆粒無收,朝廷也得照發軍糧。」
說到這裡,朱棣蹙眉站起,負手緩緩而行:「因此,朕對遼東軍屯變革才格外的關注,如果確有效果,少不得要對其它地方逐一改制。只是,遼東變革之法到底怎樣,眼下還不能證實。軍屯之法,祖宗遺制,沒有得到證實之前,朕也不好擅作大改。
遼東原本就幾無米粟可收,全靠朝廷撥付,用之以變革,自然不虞出什麼岔子,但是在證明有效之前,其它地方不能照辦,大學士們也是這個意思,民以食為天,農業乃國家根本啊,可是,想想連河南、淮西等土地肥沃之處,也是年年欠收,朕急啊!
朝廷立屯田之制,本為不加重百姓負擔,結果呢?因此上,兵越養越多,可這屯田卻越種越少,百姓負擔愈加沉重,而百萬畝良田,卻被那些衛所屯夫占用著、禍害著,如此情景至少還得持續一年,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朕已經知道了,如何還能忍得?」
夏潯冷靜地問道:「那皇上打算如何?」
朱棣道:「朕叫戶部擬個章程上來,戶部想了個法子,報與內閣,大學士們又仔細商議了一番,報與朕知道,這法子算是依照你在遼東所行方略,進行一番變化之後的折衷之策,趁著如今早春三月,時間還來得及,朕想先把它施行下去,你來得正好,可以聽聽,是否可行。」
夏潯有些好奇,眨眨眼道:「臣願聞其詳!」
朱棣沒有一條條的說與他聽,而是直接把解縉等人上的章程遞給了夏潯,夏潯展開一看,見戶部所上,又經解縉等人推敲修訂過的章程,果然是在自己的遼東方略上進行衍化出來的。
這份章程主要有兩點:一是更定天下衛所屯田守城軍士比率:根據軍隊駐紮之地的夷險要僻程度以定戰兵和屯夫比例。臨邊而險要之地,守多於屯;內地衛所,則屯多於守;地雖險要而運輸難至之地,屯夫亦多於戰兵。
此外,還制訂了屯田賞罰細則,依據各地民間平均田地收入劃定了一條線,糧食增產豐收,超過了這條線的,屯夫可以得到一定的獎勵,不及這條線的,對其進行懲罰。這個法子雖然對屯夫們生產積極姓的調動程度不及徹底的變革,卻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尤其是,關係到糧食種植的問題,如果貿貿然在全國統一實行變革,結果卻不見成效,那就會引起全國姓的大動盪,甚至丟掉江山都有可能,先用這種穩妥的方法提高屯田產出,等遼東改革見了成效,再對各地進行改革,那就穩妥的多了。
夏潯對此自然極為贊成,而且這種折衷之策的變革,分明是已經受到了遼東改革的影響,可以想見,當今秋遼東豐收之際,全國姓的改革必將成為不可逆轉的潮流,這正是夏潯想要達到的效果,不因人廢事,趟開一條正確的捷徑,人們自然而然的就會選擇它。
夏潯連連點頭,大表贊同,朱棣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道:「你在遼東主持軍屯改革,對其中遇到的各種難處、問題,自然比別人更清楚,朕本就要明詔施行的,只是還有些拿捏不定,既然你也說可行,那就應該不錯了,朕立即叫內閣明詔頒發全國。」
夏潯趕緊拍馬屁道:「皇上英明!」
朱棣嘿然一笑,道:「英明麼?英明,你們說了算,昏庸,也是你們說了算,英明與否,都在你們這些臣子們的掌握之中,由不得朕吶。」
夏潯聽他話裡有話,心中不由一緊,連忙躬身道:「皇上說笑了。」
「說笑麼?」
朱棣睨了他一眼,突然問道:「朕聽五軍都督府稟報,說唐傑死在遼東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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