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
眼看就要到范以寬離開興王府的日子,這天晚上朱浩正常在王府西院宿舍居住,寫他的本子,陸松過來通知,來日朱浩得陪同世子朱四一同前往朱祐杬的書房,興王有事相商。
這兩天朱浩都沒看到唐寅,心裡腹誹這老小子不知道去哪兒逍遙快活了,范以寬上課倒是很勤快,發揮他最後的光和熱。
以朱浩估計,如果范以寬走了,要是唐寅不能每天堅持到課堂上授課,而新教習可能要拖一段時間才來,那在此期間王府大概率會讓他這個伴讀給世子上課。
第二天一早,唐寅親自前來,帶上朱浩往王府內院。
「唐先生可知今日要說何事?」朱浩問道。
唐寅搖頭。
他也是臨時被通知開會,有些心不在焉道:「朱浩你不是善於分析人心嗎?你認為呢?」
朱浩這次顯得很謹慎:「如果是世子課業問題,興王通知一聲就行了……或許是王府內有什麼大事發生吧。」
不是每件事朱浩都好預測,合情合理的事可以推算出來,而眼下興王府上上下下看起來都很正常,唯一會產生變故的就是范以寬的離開,但朱浩又感覺不是為世子課業之事,這就讓他覺得怪怪的。
……
……
兩人到了朱祐杬書房。
此時袁宗皋已帶著朱四抵達,等了好一會兒朱祐杬才在張佐陪同下出現,如此一來等於是六個人的內部會議,除了王府目前的「四巨頭」外,多了朱浩和朱四兩個孩子。
朱祐杬做了開場白:「今日讓張奉正談談地方官府之事……世子,你聽一下。」
唐寅聞言不由看了朱浩一眼,又讓這小子猜對了,不是為范以寬走之後誰來上課的問題,更好像是臨時給朱四開的課堂。
張佐行禮後說道:「地方知州張也錚到任月余,接手地方事務後,明顯……與之前的鄺知州有所不同……」
唐寅好奇問道:「有何區別?」
張佐道:「之前與盜寇一戰,朝廷給地方的賞賜不少,基本被他中飽私囊,到任後更是以交通要隘修築堡壘防賊之名,讓士紳積極納捐軍糧物資,等錢糧到手,卻遲遲沒有開工的跡象。
「另外,今年漢水河工款項似乎也未正常下發,卻通知城中大戶,說是要為當今陛下千秋節籌備貢品,再次讓各家納捐……」
此消息一出,袁宗皋瞥了唐寅一眼。
沒有太過意外。
大明官吏也就表面清正,像鄺洋名這樣不算清官也不是贓官的,稍微貪墨那麼一點,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官。
張也錚作為逢迎朝中奸佞而得勢的小人,到了地方後自然想的是搜刮掠奪。
本來沒什麼,大明地方上這樣的官員並不缺乏,只是吃相……剛到任就這麼明目張胆地撈錢,幾乎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還是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尤其興王府本身就屬於超脫於地方官府的存在,面對此等劣官,更有一種被人欺辱到頭上的感覺。
朱祐杬嘆道:「我未曾料到,朝廷竟委派一個劣跡斑斑的官員來接替鄺知州,卻說鄺知州協助興王府剿滅盜寇之事上,還是出了不少力的,才能有目共睹。」
袁宗皋順著朱祐杬的話說:「目前看來,這個張知州到了地方,不施仁政,嘴上全是為了地方百姓,每出一個政令卻都是為搜刮民脂民膏,必然有所憑仗。只怕此等事上報,因其有朝中奸佞撐腰,多半無疾而終。」
此話一出,算是奠定一個基調。
就算張也錚貪贓枉法,興王府看在眼裡,氣在心裡,也別去鬧騰,否則只會反噬己身。
這也是袁宗皋一直推崇的儒家中庸思想所致,興王府要在這麼一個世道安身立命,明哲保身很重要……
「咳咳咳……」
這邊正商議事情,朱祐杬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張佐趕緊過去幫忙拍打朱祐杬後背,盡力讓朱祐杬氣息平順過來。
朱四一臉關切地問道:「父王,您沒事吧?」
朱祐杬咳嗽良久才緩過氣來,一抬手阻止兒子近身,吩咐道:「我沒事,繼續說吧。」
張佐道:「照理說,州衙施亂政興王府不該袖手旁觀,但最近襄王府屢屢為田土之事與我王府鬧出紛爭,或許真應如袁長史所言,先把地方事務放到一邊,安心解決跟襄王府的宿怨……」
襄王府一系,乃明仁宗第五子朱瞻墡一脈,到如今已算是標準的皇族旁支,距離皇位繼承人順位已經很遠。
但因為襄王府地處安陸州北邊的襄陽,作為近鄰,雙方在田土方面時常鬧出一些糾紛,比如說襄王府跟興王府間曾在弘治末年,為了田土之事爭執不休,最後還是孝宗出面,把有爭議的土地劃給興王府,事情才算平息。
襄王府當時吃了啞巴虧,現在興王府剿匪又立下大功,朝廷賞賜兩千頃田地,這土地不是大風颳來的,不可能讓你現在去開荒,實際上也無荒可開,就是從原本宗藩土地中調撥,屬於割東家肉給西家,襄王府又成了吃虧的一方。
朱祐樘早就死了,朱厚照不會在意地方藩王的利益,劃撥也就劃撥了,襄王府覺得朝廷可能會提防興王府做大,就算接到聖旨,也不願意把跟自家的田地乖乖地交給興王府……雙方又有鬧開的跡象。
朱浩作為一個旁觀者,知道其中一些原委,只當看熱鬧。
朱祐杬突然轉向朱四:「世子,你對此有何看法?」
「嗯?」
朱四在旁正聽得昏昏欲睡,什麼張知州、襄王府,跟我有關係嗎?我還在想昨天是不是把彈珠落在床下了,今天一直沒尋著,明天休沐去哪兒玩才好……這邊就開始問我有何看法?
我能有什麼看法?
袁宗皋作為名義上朱四的恩師,啟發道:「世子,你認為興王府跟襄王府之間的矛盾糾紛,應該如何解決才好?」
朱四哭喪著臉:「父王,我不知道咱跟襄王府間產生什麼糾紛,如果矛盾不是很大的話,還是化干戈為玉帛吧。」
這屬於不明就裡下所能做的最好的回答。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我就勸雙方和解。
張佐道:「是這樣的,世子,此番興王府平盜寇有功,朝廷賞賜王府儀衛司兩百護衛,還增加了兩千頃王田,原來都是襄王府私自霸占的熟田,很多都不合規,他們不想把這些田地白白交給興王府。您看有何對策應付此事?」
到了大明中期,土地兼併日益嚴重,尤其各家藩王、勛貴,絕對是有便宜不占非好漢,強占民田那都是一把好手。
朝廷三令五申不允許土地兼併,藩王購買土地向來都嚴格限制,但朝中自王公貴胄到官員、軍戶、皂隸,從未真正遵守過這條制度,到最後各王府都有戶籍冊之外的土地,數量還不少。
朱四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支支吾吾道:「如果實在不行的話……那我們就上報朝廷,舉報襄王府抗旨不遵,讓朝廷為我們出面。」
朱祐杬點點頭:「明令章法,倒是一條可選擇的途徑。」
大概朱祐杬自己也沒太好的辦法,覺得兒子說得尚可。
但朱浩看出來了。
朱祐杬的身體,比之年前大有不如,之前還大病一場臥榻近兩月,只是最近才看起來正常一些,但還是不能久坐操持王府事務,很多事都交給手下人去做。
歷史上朱祐杬還有三年時間就要病故,話說這大病不是一日所成,朱祐杬不過四十歲,後世看來剛到中年,一個三年將死之人,身體能好到哪兒去?
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朱祐杬感覺自己身體和精力大不如前,當然要想方設法培養兒子臨機決策的能力,不單純學問上要教導兒子知學上進,更在治理王府方面,潛移默化教會兒子一些道理。
這是為人父者的良苦用心!
朱祐杬望著唐寅,問道:「唐先生,不知你有何見地?」
唐寅道:「朝廷賞賜田畝,卻非要賜北邊襄王府的田地,是否朝中人刻意如此,有意挑起興王府跟襄王府間的矛盾?」
張佐笑道:「唐先生言之在理,連本地知州張也錚,也可能是朝廷派來挾制興王府的,這時候朝中有小人使壞,專門給興王府製造麻煩,非常合乎情理。」
現在只要為了打壓袁宗皋,張佐這邊,連唐寅放個屁都是香的。
袁宗皋聽出一些意味來,搖頭輕嘆:「朝廷土地賜予下來了,不接收也不行,不然多出的二百侍衛靠什麼養活?該是王府的,一步也不能退讓。」
之前強調息事寧人,可涉及跟襄王府的土地糾紛,袁宗皋又變得比張佐還要強硬和激進。
朱浩聽了,感覺袁宗皋和張佐二人純碎是狗咬狗一嘴毛。
朱祐杬神色有些憔悴,好像不想聽這種沒有營養的討論,道:「照理說,州衙要為慶賀陛下千秋節籌備貢品,興王府也得參與進去,但今年夏汛眼看就要到,去年河堤就有多處損壞,沒得到及時修繕,加上王府這兩年耗費頗大,實在不行的話……先把銀子用在修繕河堤上吧。」
張佐為難了:「可要是興王府不參與的話,朝中奸佞搬弄是非怎麼辦?」
「顧不上了……」
朱祐杬不太願意想這些糟心事。
朱祐杬又望著唐寅:「不如這樣吧,跟襄王府周旋之事,暫且交給唐先生處置,興王府土地上不能退縮,這是涉及興王府興盛傳續之大事,怠慢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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