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其他人,面對王尓這樣的人,肯定是底氣不足的。
有底氣的人,本來也就和王尓是一夥的。
可段言卻不慣著他,論人脈,論家望,我段言即便是個秀才,也未必就比你差,你敢羞辱我?
王尓沒想到,這一次他一腳踢到了鐵板上。
眾目睽睽之下,他老臉通紅。
可天啟皇帝幾個卻一副瞧熱鬧的樣子。
百官們奉行著槍打出頭鳥的原則,都不做聲,當然,他們又希望王尓能立即給這段言好好上一課,這是打算拿王尓當槍使了。
王尓只好道:「這樣說來,你是支持他們,打擊士紳了?還縱容泥腿子,將地分了?」
這叫誅心。
你要是點頭,接下來就扣你一個流寇同路人的帽子。
段言自己就是王尓的同道之人,當然很擅長這個,說實話,王尓撅起屁股,段言就知道他要拉什麼。
於是段言冷笑道:「分明是土地買賣,怎麼到了你的口裡,就成了強取豪奪?一個要買地,一個要賣地,有何不可?至於你說的攤丁入畝之策,學生看就很好,能者多勞,誰家的地多,誰就多為陛下和朝廷分憂,這有何不可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現在國家內憂外患,朝廷需要錢糧,改善民生,我等都是讀書人,讀聖賢書,自當曉得,為君父報效的道理。怎麼到了你這裡,即覺得官府多收一些糧稅,就成了搶奪?」
「我段言尚且只是一個秀才,都明白這個道理。你堂堂朝廷命官,受如此的國恩,本該是鼎力報效的,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理所當然,這才是君臣之道,可你卻因為多收幾分稅,便在此跳腳,敢問兄台,四書五經,你讀到了狗肚子裡去了嗎?難怪現在封丘縣沒人讀四書五經了,這是因為四書五經不好?是聖人不好?」
段言似連珠炮一般,指著王尓便罵道:「還不是因為似你這樣,口裡仁義道德,實則卻只想著一家之私之人,令天下人提及仁義二字,便禁不住想要發笑,似你這樣的偽君子,才讓聖人蒙羞辱!讀書人的臉,都被你這般的人丟盡了!你還敢在此狗吠,生怕別人不曉得你是個除了從國家身上牟利,卻不知圖報的跳樑小丑嗎?」
王尓:「……」
王尓的胸膛起伏,說實話,他很久沒有和人這般撕破臉皮激烈的爭吵了,以往都是他仗著自己的身份,單方面輸出。
沒想到,今日遇到了一個狠人。
他哪裡知道,在這封丘縣裡,關於新政的爭論,在士大夫階層內部,早就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以一群寓居在封丘的士紳為首的人,每日痛罵新政,痛罵段言這樣的人,而以段言這一批已經開明,並且開始有了新的贏利點的士大夫,則反唇相譏。
說實話,封丘縣就好像是地獄模式,每一個人都在絞盡腦汁進行論戰。
而王尓在京城,則像是溫室里的小寶寶,平日裡只負責輸出,在這地獄養蠱模式里的封丘縣看來,簡直就是小學生。
於是王尓冷笑道:「君君臣臣,不是事事逢迎,那麼和姦佞有什麼分別?為人臣者,應當……」
還不等王尓說下去,段言就打斷他道:「為人臣者,當如何?應當奉公守法對吧?可是據我所聞,你們這些朝廷命官,逢年過節,便有無數人將各種禮物送上,夏冬的時節,還有絡繹不絕的人,給你們送冰敬、炭敬。」
「敢問兄台,這些東西,是送給了誰?這些東西,是不是利?分明爾等坐在京城,享受人的供奉,這些供奉,哪一樣不是下頭贓官污吏強取豪奪了百姓來的?可你們呢,卻對此甘之如飴,現在你卻說不言利,又說為人臣者,該如何?現在我倒問你兄台,這些禮品和孝敬,你收過嗎?」
「我……我……」王尓想斷然否認,可一時之間,卻突然沒底氣起來。
看著王尓結結巴巴的樣子,段言早就意料之中。
要知道,段言對這裡頭的門道,最是清楚,畢竟……他的祖宗就是幹了這個的,怎麼不曉得這朝中諸公們的名堂?
「好,索性就不求你們兩袖清風罷,畢竟你們也要吃穿的嘛,不然怎麼能錦衣玉食呢?可你們既然得了如此巨利。那麼再敢問,你說為人臣者不能事事逢迎,那麼你又做過什麼為人臣者該做的事呢?遼東建奴鬧的厲害,你可有平遼之策?流寇四起,是什麼緣故,你可曾上疏過自己的應對之道?天災人禍,百姓們衣不蔽體,屍橫遍野時,你這為人臣的,又在做什麼?你什麼都沒幹,不過是尸位素餐!若不是朝中袞袞諸公之中,多似你這等人,吃的肥頭大耳,卻不干人事,天下何至到這樣的地步?」
說到這裡,他看著王尓越加難看的臉色,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繼續道:「你口裡不言利,你以為我不知這朝中諸公在自己的家鄉囤積了多少圖土地?難道工商之利乃是利,這土地之利就不是利了?敢問這些土地之利,你們上繳了朝廷多少稅賦?再敢問,又有多少大臣,家裡人在偷偷的經商,這些又上繳了多少稅賦?」
「虛偽到這個地步,卻還敢侮辱我的清白!我段言清清白白,繳納了稅賦,招募了這麼多匠人,不敢說對這天下有什麼益處,卻至少沒有貪占著民脂民膏,在此饒舌。倒是兄台……盡享天下之利,口裡卻非要淡泊名利不可,說著愛民之語,卻是貪占民利。張口仁義,卻無經國之策,只拿著四書五經,來給自己遮羞,聖人若知門下有兄台這般的人,只怕才要羞愧難當。」
王尓已是氣得臉色漲紅。
其實他很多地方,覺得抓住了痛腳是可以反駁的。
但是段言這傢伙,一方面是知道太多的底細,直接揭發出來,讓他不好繼續往深里去辯護。另一方面,一些老底抖出來,也讓他有些心虛了。
他便只好道:「你……你……你一個秀才,敢出此狂語!」
段言笑了,毫無懼色地道:「你當初不也是秀才嗎?再者說了,你們口口聲聲說,封丘新政,功名不值錢了,你們為之惋惜。噢,原來在兄台眼裡,只有進士才是功名,我這秀才,當然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嗎?既如此,我看這封丘新政,廢黜功名者的免賦特權廢黜的好,秀才本就什麼都不是,要這功名有何用?只有兄台這進士出身的人,才有資格高談闊論,占盡天下的好處嘛。」
王尓幾乎要背過氣去,絞盡腦汁地吐出一句話:「段少保若泉下有知……」
段言立馬就道:「先祖若知道,後世位列朝班之人,竟只曉得清談,不事生產,見人便加以侮辱,只怕也不願與爾等為伍。」
段言不客氣地又道:「所以,我敬兄台乃是朝廷命官,才只和你做口舌之斗,可若是兄台還要在此饒舌,呵……你真以為我南陽段氏,軟弱可欺的嗎?」
這話就十分不客氣了。
你做個官了不起?
我家祖上也是做過官的。
段氏做官的時候,還沒你這狗東西呢!
抨擊新政,斷我段氏的財路,還想侮辱我段氏,你是個什麼東西?
這一下子……
安靜了。
天啟皇帝聽的興致勃勃,還想加一把火。
倒是黃立極覺得太不像話了,立即站出來打圓場:「好啦,好啦,都不要意氣用事,這……像什麼樣子嘛,都是讀書人,都是讀書人嘛……」
王尓有了台階,雖是斯文掃地,卻也知道不能再和段氏罵了,很明顯,他也知道自己罵不贏。
段言則冷哼一聲,同樣回以士紳該有的傲慢。
哼,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狗東西的伎倆?
天啟皇帝則是笑著道:「黃卿說的對,有什麼好爭鬥的呢?不都是一家人,非要吵成這個樣子。不過方才段卿家所言,也有幾分道理,方才段卿說什麼送禮,什麼經商,什麼侵占人的田地?朕倒是頗有幾分好奇……」
說罷,天啟皇帝看向王尓道:「王卿,這些事,你肯定是沒有的吧。」
王尓頓時有些慌了手腳,忙不迭的道:「沒……沒有的,臣乃聖人門下……斷不做此等……」
「沒有就好。」天啟皇帝嘆了口氣道:「朕就怕這滿朝諸公,都跟著張靜一學壞了,都在偷偷想著掙錢,他張靜一是勛臣,沒讀過四書五經,滿腦子都是銅臭,朕拿他也沒有辦法,可是你們不同啊,你們是國家棟樑,乃是天下人的楷模,切切不可做錙銖必較之事。」
「要不這樣吧,回去之後,朕讓魏伴伴去查一查,看看你們王家有沒有這樣的事,若是沒有,也好還你一個清白,到時朕非要狠狠處置那些污衊你的人不可,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我大明朝廷,並非都是貪官污吏,還是有清白之人的。」
王尓臉上本是勉強擠出一些笑容,可現在,這些笑容卻是逐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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