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一很清楚,孫承宗是很希望能夠與自己推心置腹地談一談的。
所以張靜一一面踱步,一面想了想,隨即就道:「到了今日這個地步,誰還有選擇呢?你我都沒有選擇,陛下是如此,我是如此,還有那些士大夫們也是如此。」
「我當然清楚,這樣做會造成什麼影響。可是……我更清楚,我若是不這樣做,又會是什麼後果!」
頓了頓,張靜一繼續情真意切地道:「我不這樣做,那麼……今日我所做的一切成果,最終都會被他們掩埋掉,就如同當年下西洋一樣,朝廷花費了多少的人力物力,才造出了一支天下規模最大的船隊。可又如何呢?鄭和一死,成祖皇帝一駕崩,最終……什麼都沒有了。他們先是減少船隊的撥款,接著是解散船員和船匠,此後又開始毀船,到了最後……直接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今日我大明能滅建奴,是因為什麼呢?只是因為東林軍校嗎?還是因為……無數巧匠,製造出來的神兵利器?可是……又有什麼用,沒有一個真正與東林軍,與巧匠們捆綁在一起的人一直在朝中,而放任這些人在朝,那麼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些東林生員們,他們將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榮辱都維繫在了我張靜一的身上,他們對朝廷有赫赫功勞,可是一旦陛下駕崩,一旦本都督沒了呢?一旦沒有了,朝中這些人,像錢謙益,像薛貞之輩,就會一點點的將所有的成果,統統湮滅。以至於到了最後,什麼都不會剩下。他們幹得出來這樣的事,為了不讓有功之臣,最後落到悽慘的結局,為了不讓那些生員,又重新成為丘八,我張靜一還有什麼選擇?」
孫承宗聽罷,默然無語,他其實很清楚,張靜一所說的是對的。
這些年來,朝中的黨爭已經愈演愈烈,一旦這些人重新得勢,那麼當今天下的所有國策,都會重新推倒。
最後孫承宗嘆了口氣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雖是這樣嘆息,他卻顯得無力,隨即孫承宗道:「只是……沒了他們,那麼天下……豈不是要大亂?難道我大明,單憑藉武人就可以治天下嗎?那麼地方上怎麼辦?自秦漢以來,天下歸於一統,維繫一統的,恰恰是士啊。」
孫承宗說出了自己最後的擔憂。
這一點……孫承宗說的倒是實情了。
在生產力低下的古代,絕大多數的百姓和農戶,沒有任何的見識的,有些地方,可能隔了一個鄉一個縣,彼此的語言就不通了,而真正統一的,實際上卻是文字。
掌握文字的人是誰?
尋常的百姓,一輩子都走不出方圓五十里地,他們從生到死,都盯著那一畝三分地,可以說……在他們眼裡,那些士紳,才是真正的皇帝,和大明的皇帝,距離他們太遠太遠,無論是大宋統治他們,還是大明,甚至是蒙元,其實對尋常的百姓而言,都沒有任何的分別。
而在這個世上,真正認同一統,而且時常進行流動,與朝廷比較親近的人,恰恰就是士人!
正是因為有士人的存在,所以天南地北的地方『豪強』,才可不斷的進行交流,他們有大一統的理論基礎,有駕馭地方百姓的實力,有掌握文字的才學,還有隨時參加科舉,被朝廷徵辟,維持朝廷統治的意願。
一旦失去了這些人,那麼大明……還能維持的下去嗎?誰還有維繫一統的意願?你的東林生員,可以控制到天下任何的角落嗎?
張靜一聽罷,便道:「孫公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這也是當初,陛下和我所顧慮的地方,可現在……我已沒有顧慮了。這些士紳,可以通過幾百個進士,幾千個舉人,十萬個秀才來與皇家共治天下,那我張靜一,也可以憑藉數萬的生員,還有數不清的文吏,與陛下共治!」
孫承宗搖搖頭,覺得張靜一的話,有些自滿。
「這太冒險了。」孫承宗苦口婆心地道:「一旦有什麼差池,那就是萬劫不復啊!」
張靜一眼中閃過堅定之色,道:「事到如今,即便萬劫不復,也要奮力一搏。」
倘若不知歷史,不是兩世為人,張靜一是會妥協的,因為傳統和這些人的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到哪怕是你改朝換代,最終也要尊重他們的傳統,維護他們的利益。
可恰恰是兩世為人,卻讓張靜一深刻的意識到,天下在變,大明之外的海洋深處,世界也在變化,若是繼續走這一套死循環,那只是早一些死和遲一些死的分別而已。
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改變統治階層,徹底將這些早已腐朽到了根的階層徹底絞殺。
孫承宗目光炯炯地看著眼前之人。從這個年輕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氣概,或許這就是英雄氣。
可是……孫承宗卻為之惋惜,因為……他很明白的是,歷來的英雄,最終都有著悲慘的命運,試圖改變和做抗爭的人,最終往往屍骨無存。
哪怕現在的張靜一,權傾一時!
孫承宗道:「你的話太自滿。」
張靜一很是坦然地道:「沒有自滿,只是因為……我還有一樣東西。」
「是何物?」
張靜一自信滿滿地道:「一個改變天下的真正利器。」
孫承宗不禁失笑:「改變天下?」
他看著張靜一,眼眸中顯然是不信任。
張靜一道:「就請孫公,拭目以待吧,到時……你我再見的時候,或許我會揭曉答案。」
孫承宗再沒有多說什麼了,其實說到了這個份上,他已清楚了張靜一的決心,此時說再說,也變得無用,於是只好道:「殿下……珍重。」
張靜一同樣作揖回禮:「孫公……以後還是按時作息為好,不要總是藏著心事。」
孫承宗苦笑:「老夫會的。」
二人告別。
北鎮撫司,卻已忙碌開了。
現在要忙的事太多,朝廷已經下旨,那麼流放這些叛逆以及贓官污吏,已成了當務之急。
可是這麼多人的大遷徙,還要確保所有人能送到遼東,卻絕不是一個小事,稍有差池,都可能出亂子。
因此,南北鎮撫司幾乎所有人,都忙碌的腳不沾地。
張靜一顯然在這個過程之中,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因為江南一役,算是真正的讓士紳們徹底死心了。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士人算是對朝廷,徹底的心灰意冷了。
歷朝歷代,為了籠絡這些人,無論是九品中正制還是科舉制,其實都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也就是收攬這些人入朝做官,以期藉助他們,為皇朝維持統治。
誠如孫承宗所言,真正維繫天下一統的,恰恰是這一個個州縣裡的土皇帝,除了士人之外,幾乎絕大多數的人,其實都是被割裂開的。
因此……許多可怕的奏報,已傳了出來。
其中一份奏報,來自於貴陽,貴陽那裡,有人作亂,只是作亂的人……卻不只是傳統意義的流寇,竟是當地的士人,他振臂一呼,居然招募了數千人,襲擊了縣城,當地縣令,竟是從賊,緊接著……這一夥賊寇,竟有星火燎原之勢。
而另一方面,似乎流寇那邊,也有人看出了機會。
闖將李自成,兵鋒直指漢口、武昌,此時流除了闖王高迎祥,還有張獻忠之外,便是闖將李自成這一支規模最大,他似乎抓住了時機,先渡黃河,捨棄了關中,一路南下,其目的……似有渡江之意。
當然……朝廷沒有辦法征討闖將李自成。
而是因為,李自成與高迎祥、張獻忠等人約定,他分兵往武漢三鎮,而闖王高迎祥則率眾攻南直隸,目標直指鳳陽。
鳳陽乃是龍興之地,是皇帝的老家,在得到這個情況之後,幾乎所有的明軍,都瘋狂的撲向南直隸,倒是讓那李自成,一路進擊,竟是毫無阻攔,眼看著武漢三鎮即將易手。
當然……這幾年來,流寇遍地,這本來數十股的流寇,有的被其他流寇吞併,有的則被朝廷剿滅,如今這幾大股流寇恰恰成為官軍們養出來的蠱蟲,最是難纏。
他們四處流竄,朝廷想要剿滅,官兵一到,他們卻早已席捲他處去了。
此時……一封奏報,則徹底的讓朝廷意識到了……闖將李自成的可怕之處。
張靜一看過了最新送來的奏報,立即前去見駕。
天啟皇帝沒想到錦衣衛的奏報會率先送來,他忙是接過了奏報,一看之下,頓時皺眉:「張卿對此有什麼看法?」
張靜一道:「這已經不是一般的流寇了,已真正成為了我大明的腹心之患。」
張靜一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陛下,這奏疏之中……若是所奏屬實的話,那麼李自成此人,已具備了真正可以與我大明爭一時長短的頭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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