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遼東之前。
張靜一一直都在思考,遼東對於張家而言是什麼。
又或者說,這個天下……最終要成為什麼樣子。
這當然不是杞人憂天。
而是到了他這個地步,他必須得做選擇。
其實這些年來,他在京城裡感受極深。
感受最深的就是步履維艱。
哪怕張靜一已經擺出許多實實在在的東西,可複雜的利益關係,還有守舊的思維,依舊還是束縛了他的手腳。
即便得到了天啟皇帝十萬分的支持,可每一次推動新政,都是九牛二虎之力。
於是……張靜一得出了一個哭笑不得的結論。
後世將明清當做是封建主義的巔峰,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經過無數次的王朝更替之後,數千年的農業經濟,中原王朝從秦朝吸取了嚴刑峻法必亡的教訓,從漢朝吸取了外戚干政的教訓,又從魏晉吸取了諸侯王還有門閥的教訓。
再至隋唐,更吸取了節度使以及武人集團的教訓。
此後,又至宋朝吸取到和親歲幣勢必養虎為患等等的教訓之後。
一個圍繞著土地經濟,以糧為本的封建社會體制也就應運而生。
可以說……如果農業經濟時代,會出現一個完美的體制的吧,那麼這個體制,一定和大明的制度差不多。
所以……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明的問題……恰恰就在於,它的制度過於完美。
通過對宗室的豢養政策,使宗室和諸侯王的危害降到了最低。
再通過科舉消滅掉了門閥。
又利用皇族盡力與平民百姓結親而徹底的讓外戚退出歷史舞台。
利用地主出身的讀書人通過科舉,給他們傳授君君臣臣,使他們視謀反為羞恥,以金榜題名為榮耀,他們有了功名之後,再借用他們的家族,維持地方上的統治,而入朝的地主讀書人,則制定出絕不會背離土地經濟的律令,使土地經濟的受益階層可以持續的得利,以至他們絕不會滋生反叛之心。
再利用這些入朝的地主讀書人,制衡武臣,以文制武。
在朝廷制度層面,內閣採取廷推制,五品以上的大臣,某種程度可以決心內閣大臣以及六部尚書的人選,使但凡可以入閣和成為部堂的人,至少不至聲名狼藉。
再利用底層的年輕地主讀書人,入朝為官的年輕官員為御史、翰林、各部給事中,用他們組成清流,來制衡和監督身居高位的大臣。
朝廷之外,置錦衣衛再監督百官。
錦衣衛之上,設東廠制衡錦衣衛。
而在地方,起初用的是三司相互制衡,此後雖加了一個巡撫,可巡撫卻類似於欽差的官員,他的權力來源於朝廷。
說穿了,這是一個環環相扣的制度,以年輕監督年老,以文御武,再以宦官和錦衣衛駕馭百官,除此之外,不容忽視的還有士林清議,用在野的讀書人,來駕馭朝中但凡還想留點好名聲的大臣。
可以說……這是一個終極的權力架構,倘若一塊肉是天下權柄,而這個制度的本質就是將它切成了肉醬,而後每人分上那麼一點點。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個最終極的農業社會完美體制,能讓大明持續運轉兩百五十年。無論發生了任何變故,哪怕皇帝被人俘虜了去,哪怕皇帝數十年不上朝,哪怕再多的天災,數不清的人禍,已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依舊還能勉強運行的原因。
而它唯一捍衛的……雖也可說是皇權,可同時,也是農業地主經濟。
而大明的沒落,某種程度……恰恰也在於此,所謂船小好調頭,若不是這個農業社會的體制如此的『完美』,倘若它是漏洞百出,想要破舊立新,其實難度會低得多。
可實際上……張靜一卻發現,它因為過於完善,無論你身居高位也好,掌握大權也罷,這個完美的體制,也總有數不清隱形的手,在制衡著你。
制衡你的,是依附於這個完美體制所催生出來的思想。
是數不清你看不到的人,他們隱藏在每一個角落,他甚至沒有對錯之分,你甚至不好意思將其歸類為壞蛋或者惡人,他們甚至可能有極高的道德水平。
這也是為何,張靜一想要辦任何的事,總會有無數的手架著自己的原因,總是放不開手腳。
這倒不是說,關內兩京十三省已經沒救了。
那裡的人,固然頑固,可至少他們是世俗的,還沒有魔怔到只靠精神世界,就可以對抗實實在在的東西。
只是……他們還需要時間。
這也是為何,張靜一固執的希望回到遼東的原因。
因為這是一片流亡者的樂土,在這裡,有在關內活不下去,對關內的完美體制失去了信心的流民。也有敢於舉起刀來,與那地主讀書人彼此刀兵相見的流寇。更有建奴人,有許多為了更好生活而遷徙至此的匠人,還有許多跟隨張靜一這個恩師來此的弟子。
這些人,人員複雜,但是並不會排斥新的事物。
張靜一當然知道,想要擊潰關內地主讀書人最後的防線,唯一要做的,就是培養一群新的食利階層。
倒不是張靜一不寄望於天下大同,而是因為,眼下的生產力,他實在不敢效仿王莽,去走的太快。索性,他解決當代的事就好了,後世自己這一套若是出現問題,自然會有子孫去解決。
而當下最當務之急的是,要讓所有人的利益,都和張家捆綁一起。
很顯然,皇太極就做出了表率。
他們積極地搶地,賺錢,而後再將錢送給張家,由張家為他們負責投資,投資遼東既得到收益,也讓遼東獲得長足的發展。也就是說,建奴八旗已經徹底地和遼東被捆綁在一起了。
若說將來誰更希望遼東穩定,誰更願意鞏固和捍衛遼東,那麼張靜一無比的相信,這其中肯定有那些建奴人。
和皇太極聊了一個多時辰,張靜一隨即開始草擬章程。
一個新的基金會,即將出現,遼東發展基金,將吸納所有願意投入於此的資金,再通過張家投資進各個領域,催生無數的產業。
因而,在這基金掛牌成立的時候,自然好生熱鬧了一番,不只建奴人投了錢,還有不少商賈!
李自成和張獻忠則帶著隨著來的一群弟兄們騎著馬,在寒風之中,裹著舊襖子,遠遠駐足看著那巨大的門臉,還有許多進出道賀之人,炮竹的聲音響徹不絕。
李自成和張獻忠倒是沒有上前,而是下了馬,在街尾雙手攏著袖裡,蹲下,一群人用貪婪的目光,看著那許許多多綾羅綢緞之人進出時的盛景,甚至張獻忠口裡不爭氣的流下了哈喇子。
「曉得不……」李自成此時覺得自己像個乞丐,口裡不由自主地用著羨慕的口吻道:「這玩意……建奴人就投了一千多萬兩銀子……」
後頭的小嘍囉們,先是驚得瞪大了眼睛,而後一個個耷拉著腦袋,他們開始用自己貧瘠的想像力,去想像一千萬兩是個什麼概念。
「他們的銀子哪來的,還不是搶的。」張獻忠啊呸一聲,一口吐沫吐在了積雪上……在積雪上砸下了一個小坑。
李自成卻是道:「不是搶,他們也有證,是奉王命行事,勤於王命咋叫搶呢?」
李自成認真地繼續道:「張老弟啊,俺們做了順民,詔了安,以後就不要再用你那山大王的做派了,俺們是遵紀守法的人。」
張獻忠:「……」
說著,李自成目光中透著明顯的希翼,又接著道:「過幾年,俺們也要和那些建奴人一樣,俺們這麼多精壯的漢子,還搶……還干不過那些建奴人?那些俄國人的底細,俺探知了,不能再等啦,俺們要趕緊回去將兒郎們召集起來,必須要搶在建奴人之前下手。」
張獻忠方才還面帶慍色,現在倒稍稍臉色好看了一些,他重重點點頭:「是這個理,嘖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李自成這時則是站了起來,道:「走吧。」
張獻忠道:「不去道賀了?」
「不去了。」李自成嘆息一聲,才道:「俺們這樣子,去了也是丟人現眼,現在就立即回去召集人馬,定製的刀劍和火器一交貨,俺們就立即出發,這世道,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張獻忠深以為然地頷首:「有道理,可惜俺的幾個乾兒子都在軍校,如若不然,一道帶在身邊該有多好啊。」
唏噓一陣。
李自成卻笑了:「他們有他們的前程。」
說到了前程,張獻忠下意識的笑了笑,雖然在當初流寇之中,收義子本身是軍事考量的,因為在每日殺戮的環境之下,只有父子關係才最可靠。
可是……這麼多年一道廝殺,又以父子相稱,早就真正意義的超越了利益的考量,有了真實的情感了,自也是真心希望兒子們有個好未來!
「也是,俺們干俺們的,干他n的!」張獻忠忍不住低聲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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