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價依舊還在跌跌不休。
總算讓朝廷有了喘息的空間。
是以,天啟皇帝召百官,將自己的想法吐露出來,未來一兩年,自是竭力賑濟,存續百姓。
天啟皇帝竟要將流民納入軍戶,准其遷徙京城,這一下子,卻是引得眾臣議論紛紛。
許多大臣表達了擔心。
這等於是將關中的壓力,轉移到了京城來,到時有多少流民,誰也不知,一旦流民太多,一股腦的湧入京城,這京城怎麼辦?
除此之外,這麼多的糧餉,又怎麼解決?
尤其是關中出身的大臣,對此很有微詞。
因為即便糧價跌了,關中沒糧就是沒糧,那兒的士紳,就等著藉此機會賺一筆呢。
拿出小部份糧食來,開倉賑濟一下下,朝廷一般都會給嘉獎,這是公面上的好處。
百姓們活不下去了,要賤賣土地,或是進行借貸,這又是一層好處。
災年人力不值錢,佃租方面,又有了進步的空間,這是第三層好處。
可現在好了,准許百姓遷徙,災民們知道京城有糧,這還了得,那還不瘋了似的跑。
到時關中的青壯都跑了,地多人少,地價就要暴跌,就意味著資產的貶值。
來年的時候,春耕找不到人力,佃戶都招募不齊,這佃租若是不予以優惠,怎麼維持生產,這又是一個壞處。
總而言之,這對於關中的士紳而言,是有百害而不一利的事。
所以朝堂上唇槍舌劍,爭議的極厲害,反對的大臣認為這會造成朝廷的大量負擔,破壞了太祖高皇帝的祖制。
當然,也有一些支持的,比如孫承宗,孫承宗連上三道奏疏,表示此舉甚妥,又發出警言,流民若是沒有希望,便要成為流寇,而流寇洗劫關中,必釀大害。
這一句話,顯然是針對那些關中的士紳們的,你們只想著眼前的利益,有沒有想過,真把百姓們逼急了,他們首先便是要你們人頭落地。
不過對於士紳們而言,或者對於許多大臣而言,他們顯然並不這樣看待,這麼多年來,災禍也不是沒有有過,不都平安度過了嗎?憑什麼就認為,今年就有災禍。
內閣首輔大學士黃立極則在裝死。
沒錯。
他又裝死了。
爭議如此大的事,他決定先看看風向。
直到在第四次廷議的時候,天啟皇帝見大臣們說不通,這般一次次的廷議也不是辦法,再耽誤下去,這事就算最後大家點了頭,事也黃了。
這天啟皇帝本就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氣的咬牙切齒,偏偏許多大臣又振振有詞,他們用各種理由,闡述了危害,天啟皇帝說不過他們,一時情緒上頭,急哭了:「眾卿何為?太祖高皇帝迄今,已兩百餘年,祖宗之法固然要守,卻也不可全無變通,今日誰再妄議,朕便不罷朝……」
一看如此,黃立極立即曉得天啟皇帝震怒,便再也沒有猶豫了。
風向他看出來了,立即買定離手,拜倒在地,言辭懇切的道:「陛下賑濟之舉,臣思量數日,覺得事有可為,對此……臣附議。」
有了黃立極幾個的支持,才總算把反對壓了下去。
緊接著,朝廷頒詔,倒也沒有鬧出什麼么蛾子。
之所以非要和大臣們商量,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直接發詔書,送去內閣,內閣若是不同意,便可能封駁。
就算內閣捏著鼻子同意了,送去各部執行,這各部的給事中,也可能封駁聖旨。
天啟皇帝這樣鬧了一通,傳到了宮外頭,又不知是什麼人,開始傳出天啟皇帝的笑話,說天啟皇帝胡鬧,不知是不是又聽了奸佞之言,居然違背祖制,遷徙災民來京,這十之八九,又是害民之舉,皇帝這麼年齡,竟還哭了鼻子。
這不是徹頭徹尾的昏君,是什麼?
這樣的流言蜚語,也不知是誰傳的,反正有鼻子有眼,說的跟真的似的,士林里還有幾個讀書人作詩笑話,當然……多是一些隱晦的詩詞,如若不然,只怕廠衛就要登門了。
自然,天啟皇帝的憤怒和悲傷情緒是維持不了多久的,很快他就又開心了。
本來魏忠賢還小心翼翼,生怕這幾日陛下心情不好,觸怒了陛下。
可誰曉得,天啟皇帝一宿未睡,既沒有去騎射,也沒有去擊劍,而是將自己關在勤政殿裡,悶頭提筆寫了半宿,魏忠賢犯困,又不好打擾。
等到了三更天,天啟皇帝才打了個哈哈道:「好啦,終於完成啦,哎呀……折騰了朕半宿呢……現在總算又遂了一樁心事了,魏伴伴,魏伴伴,這東西……封好,明日送張家去。」
魏忠賢覺得好奇,不過天啟皇帝又將寫了密密麻麻,洋洋灑灑上千言的書信,已塞進信套里去了,他可不敢打開,便笑著道:「陛下乏了吧,該就寢了。」
天啟皇帝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哈,才道:「是困了,朕就是操不完的心,閒不住的,操心勞碌的命,你記著,明日清早要送。」
魏忠賢忙是應下,心裡嘀咕著,將東西收好。
天啟皇帝自是去就寢不提。
…………
張靜一聽聞救災的事終於發了詔書,心裡總算鬆了口氣。
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多管齊下的賑濟,會不會還像歷史中一樣,釀成流民之禍。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他特麼的若不是穿越成了錦衣衛,若只是關中的農戶,依著這朝廷的尿性,身在這樣的世道里,他也要反。
現在這些百姓……還在此忍受,沒有傳來民變的消息,張靜一已是覺得這關中的百姓,實在是太吃苦耐勞,太善良淳樸了。
如今新縣要做的,就是應對將來可能大量流民抵京之後的衝擊。
所以他也忙碌了一陣子。
倒是這一日,他巡視學堂的時候,卻發現有一衣衫襤褸,相貌醜陋的人來應聘。
這人生得過於醜陋,以至於張靜一多看了幾眼,最後忍不住上前詢問:「先生是來做什麼的?」
之所以叫他先生,只是因為他穿著長衫。
這人道:「鄙人姓管,名紹寧,字幼承,剛剛到京,聽聞這裡招募先生,所以特來應募。」
管邵寧……
張靜一在心裡念了念這三個字,總覺得這名字很耳熟。
是了,他上一世在江蘇的時候,曾在公園裡見過他的紀念碑。
至於他生平的事跡,好像是此人是崇禎元年的探花,也就是說,不出意外,今年的恩科,這個叫管邵寧的人,將中會試第三名。
這個人家裡很貧窮,窮到什麼地步呢,他連讀書,都是靠一個道士接濟的。
只是這叫管邵寧的人結局很慘,在清軍攻破南京之後,他因為拒不剃髮降清,所以被殺,連帶著被殺的,還有他的三個兒子以及妻子和兒媳婦。
「你是哪裡人士?」
「是南直隸人。」管邵寧道。
南直隸便是後世的江蘇,那麼……十有八九就是那個管邵寧不會錯了。
不過張靜一還是按程序的問:「你有什麼學問?」
管邵寧便道:「學生去歲,剛剛中了舉。」
舉人的身份還是很吃香的,不過看他落魄的樣子,一方面是他剛剛中了舉人,另一方面,其實科舉發展到了明末,早已成了詩書傳家的世族們求取功名的工具,畢竟這些家族為了讓子弟考上功名,堆砌一切的資源,而尋常家庭貧困的人,哪怕你能讀書,可沒有名師指導,也是枉然。
因此這個管邵寧,簡直可以用變態來形容,家庭這麼困難,居然還能中舉。
當然,即便是中舉,其實這時的管邵寧也不會被人重視,畢竟……他幾乎沒有社會關係。
舉人也有高下之分,若是那種世族子弟中了舉人,不知多少人追捧,畢竟社會關係在,在本鄉本地里,大家都會為你宣傳,而管邵寧就不一樣,估計也沒幾個人在乎。
此時,管邵寧又道:「此番進京,想要參加今年的恩科……只是……只是……」
管邵寧顯得羞澀,也顯得有些不自信:「只是盤纏不足,至京之後……前些日子糧價又漲了,原本是在宛城縣做了兩個月的苦力,此後有同鄉薦學生來此,說是這裡的學堂招募先生,還給提供住處,保障一日三餐。」
張靜一心裡苦笑,臥槽,舉人混到仁兄的地步,這也算是奇葩了。
不過……窮苦出身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吧,畢竟……社會關係非常淺薄,再加上也不知道那些達官貴人們的玩法,唯一的特長就是讀書作文章。可又如何呢,京城裡的舉人很多,都是等著來會試的,自是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
張靜一對這個管邵寧倒是頗為欽佩的,至少……人家沒受大明多少恩澤,憑著努力,竟能在歷史上成為探花,就算進入仕途,也因為沒有多少社會關係,也沒成為什麼達官貴人,可人家至少是真的有風骨,比那些爭相投降的世族進士們,不知強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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