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1年的最後一天。
錦州降下大雪,渤海凍上厚厚一層冰,城內外軍民苦不堪言。關東軍已集結大軍,一場血戰在即。
秦北洋與九色住在錦州城外一座古墓中,只有在這種環境,他才能遏制肺里的癌細胞。凌晨時分,當他抱著一堆古人的枯骨,從破碎的棺槨里醒來,卻發現九色不見了。秦北洋衝出古墓,尋找他的小鎮墓獸,天空仍如鍋底般黑。東方地平線上的晨曦遲遲被壓著出不來。荒野白茫茫一片。他心急如焚地打出馬燈,照亮一串九色的足跡,就像一隻馬鹿,或是一匹公狼。
翻過一道險峻山崗,進入白雪皚皚的谷地。足跡盡頭,黑魆魆的地下亮起一團琉璃色光芒。到處都有被挖掘的痕跡,白雪間堆積黑土,暴露地下的墓室門與棺槨殘跡。原來是個古墓群,秦北洋將馬燈對準墓穴口的石碑。碑文蒼茫遒勁,多半是魏晉南北朝的。潛入墓穴,但見鬼火森森之中,一尊怪物蹲伏在棺槨前,雪白鹿角刺破棺材板,挑出墓主人遺骨,大口吞噬棺槨以及陪葬品。
「九色!」
秦北洋呵斥一句,那怪物轉回頭來,身上披掛青銅鱗甲,赤色鬃毛又長了一圈,雙目瞪著主人發出咆哮。它的體型變得更大,腹部臃腫不堪,正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它不再是幼獸的模樣,渾身散發古墓里的霉爛與腐臭,嘴角淌著被咬碎的青銅器殘渣。
這片南北朝古墓群里並無鎮墓獸,更沒有靈石存在。九色已經發狂了,它將古墓中的棺槨、墓主人遺骨以及陪葬品當作盤中美食。就像它殺死鎮墓獸,吞噬靈石,攻擊化工廠或發電廠,吞噬重金屬化學物品一樣,它把欲望擴大到了中國大地下的古墓。
九色並未拜倒在主人腳下,反而發出威脅的目光和吼聲,像個鴉片發作的癮君子。物極必反,靈石是極其強大的動力,這股力量如果無法駕馭,也能毀滅鎮墓獸。
秦北洋心臟顫抖著退出古墓,縱身一躍,沒入厚厚積雪,頭頂飛過一道琉璃火球九色竟對主人反噬了。
難得九色不認得自己了?秦北洋在雪地中重新站穩,抽出三尺唐刀。幼麒麟鎮墓獸爬出墳墓。
它已經不是九色了?
秦北洋仿佛一尊金剛立在蒼茫大地,挺胸呵斥:「九色!你是看著我出生的,也註定要看著我死去,你來殺了我吧!」
九色看著他。
它不動了,寬闊的肩膀與四肢安靜下來,像佛本身故事裡那頭飢餓的老虎,忽然遇見捨身飼虎的王子。
琉璃色雙眼在顫抖,漸漸由渾濁變清澈。它想起來了,三十一年前的白鹿原地宮,十四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達摩山的私人博物館,巴黎毒物森林的墓碑和葬禮,北極冰海孤島深處的火山口墜落,共同攀登永無止境的世界樹,渡過地心海,走過西伯利亞與絲綢之路……
天亮了。
幼麒麟鎮墓獸在旭日下,收起雪白鹿角,青銅鱗甲縫隙間重新長出被毛,恢復成獒犬模樣,體型卻比昨日大了不少。邪魔被驅散,九色茫然不知所措,猶如喝酒宿醉斷片後的男人。
九色把腦袋湊在秦北洋懷裡,巨大力道撞得他人仰馬翻。它發出嚶嚶的聲音,像一個壯漢發出小孩子的撒嬌聲。秦北洋看著東方日出,雙眼被陽光刺得睜不開,幾乎要雪盲的感覺。
秦北洋的九色回來了。
1932年的第一天,小六子下令駐守錦州的三萬大軍,全部撤退到關內。三百多年前,還有袁崇煥死守寧遠與錦州,如今再也沒有一個袁崇煥了。
大軍西撤前,暴風雪中,秦北洋拉起俄國十字弓,向著東北方的雪野,射出一支鋼箭,仿佛白色虛空之中,藏著一張爬過刀疤的右臉,還有一輪黑色的太陽……
以上,便是秦北洋在十幾天前的回憶。
上海大世界的燈火下,遙遙可見南京路的先施公司與永安公司,還有大光明電影院剛剛散場的人群,難以想像兩千里外冰天雪地的世界。
「我是為了九色回來的。」秦北洋的臉頰削瘦,這三年來風餐露宿,一門心思想著復仇,在東三省吃了不少苦頭,「不能再讓九色惡化,它會認不得自己,變成一個大怪物,擁有吞噬世界的力量。」
齊遠山猜到了他的意圖:「你是要去找浦東的墨者天工工廠?」
「解鈴還需系鈴人,九色曾經在巴黎起死回生。幫它做手術的人是錢科、李隆盛與朱塞佩·卡普羅尼。我相信他們還能第二次拯救九色。」
「祝你成功!」
齊遠山卻還捨不得秦北洋,兩人去了一間小酒館,點了幾樣小菜,兩碟黃酒。
「我們兄弟很久沒敘過舊了!」齊遠山仰著脖子喝下一碟,「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逢嗎?」
「太行山上,修建袁世凱的洪憲帝陵,我和我爹從狼群中救了你。」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一年,我們都才只有十六歲。想想青春容顏,再看如今的我倆,已屆而立之年,半生功名浮沉……」
「遠山,你是能成大事之人。哪像我只能做個小工匠,空負刺客聯盟大首領的虛名,卻還得東躲西藏,每天住在墳墓里,難得出來透透氣,也覺死期將近。」
「我一個人成事又能如何?我們是好兄弟,應當一同成事。」
秦北洋縱然是塊榆木疙瘩,也聽出了齊遠山的弦外之音:「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我告訴你,北洋,九一八事變只是個開始。日本強,中國弱,我們沒有實力將日寇趕出去。但中國畢竟國土遼闊,人口眾多,日本也沒有實力快速滅亡中國,這場戰爭沒有十幾年是打不完的。誠所謂,亂世出英雄,就像《三國演義》。」
「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半斤紹興花雕下肚,秦北洋背誦出《三國演義》的「青梅煮酒論英雄」。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齊遠山也對這一段倒背如流,「北洋,你我究竟誰是曹操?是又是劉備?」
「別傻了,我們不是小孩子了!」秦北洋無奈苦笑,「遠山,你不做政治家可惜了。」
「我不跟你開玩笑!我們一起開創天下。」
「不,我無意於凡間功名利祿,太白山上刺客首領的寶座,我也毫不在意。」秦北洋想起他在東京拒絕了工匠聯盟大尊者之位,卻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我寧願做一個小工匠,守護陵墓與國寶。」
「比如唐朝小皇子?北洋,只有我們兄弟倆聯手,才能從阿海手中奪回小皇子的棺槨。」
「遠山,我只想依靠自己復仇。我若是借用你的力量,猜得沒錯的話,便是借用軍隊和國民政府之力。你還記得嗎?當初『北洋之龍』王士珍要收編我倆,但我冒死拒絕,我們在北京南苑分道揚鑣。我對從軍從政毫無興趣,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哎,北洋,那麼多年了,你依然毫無改變。」
秦北洋飲酒苦笑道:「人各有志,各有燦爛,不也挺好的嗎。」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5s 3.6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