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夏日,讓人們再也記不起來,那寒冷的冬季是怎麼熬過來的了。今年的夏季,雨水特別多。充足的雨水澆灌著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卻是讓玉米苗顯得有一些不旺盛,看上去嫩嫩的苗子還有點發黃。可是,玉米地里的雜草卻在飛快地瘋長。如果不把這些雜草及時鋤掉,就會影響玉米的生長,甚至是造成減產。到了這個季節,不管太陽有多麼毒,社員們也沒有時間休息了。
俗話說,一早一晚圖涼快,中午趁死草。就是說早晨和下午涼快一些,要抓緊去地里鋤草。中午的太陽像個大火球,能把鋤掉的草曬死。這樣鋤完草的地里,就是老天再下雨這些草已活不了。所以,中午是最佳鋤草的時間。
於慶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只見天上晴空萬里一塊雲彩也沒有。巨大的太陽,烤得大地上的莊稼和樹木都低下了頭。把大地上的雨水烤得變成蒸汽,人們就像是在一個大蒸籠里一般。潮濕、炎熱,加上用力鋤草,實在是讓玉米地里鋤草的社員們難以再堅持下去。
於慶用手掐了一下額頭,他覺得有些心慌氣短的感覺。這時候,他不由得拿下肩膀上的毛巾,想擦一下汗水。可是,他臉上身上哪裡還有汗水。現在,他臉上脖子裡的汗水,早已經變成了砂礫一樣的鹽晶體了。
到了下午該放工的時候了,於慶又習慣性地在地里撿了一抱嫩草。來到地頭上,裝進他每天都背著的糞箕子裡。他們家裡,現在,於亮雖然是上高中去了,但是家裡還有他養的那幾隻長毛兔。於慶每天下地幹活的時候,都是往家裡捎帶著割一糞箕子草,背回家裡來餵長毛兔。
他今天剛進大門口,娘就對他說:「你有一封信,給送家裡來了,你看看是誰給你寫的信?」
於慶聽了娘的話,也感到很奇怪。心想:一般也沒有人給我寫信啊,就是有信,郵遞員也都是把信送到大隊辦公室里就行了。把信送到家裡來的,除非這封信是掛號信。於慶想到這裡,趕忙來到屋裡,把放在吃飯桌子上的信拿起來一看,還真是一封掛號信。信封下方的寄信地址是列印出來的,曲阜師範大學的幾個字,一下子映入了於慶的眼帘。緊接著,他的心也突然激動地跳了幾下。他趕忙把信封撕開,從裡面拿出來了一張曲阜師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於慶手裡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時,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他早就知道,這些年大學裡的招生,都是從地方往上面一級一級推薦的工農兵子弟。也只有家庭成分好的,工農兵子弟才能有資格得到推薦。他們家的家庭成分,是有資格得到推薦的,可是,就憑他們家的家庭背景,哪裡會有人來推薦他去上大學呢?他想了半天,就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自己的親姐於月秋,給他跑了關係搭了人情。他想到這裡,激動地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出了門,去找他的姐姐於月秋去了。
於慶來到姐姐家的時候,看見姐姐和姐夫李偉正在吃晚飯。李偉看見於慶來了,趕忙站起來給他拿了一個板凳,問他:「你吃飯沒有?在這裡咱們一塊吃飯吧。」
於月秋抬頭看著因為興奮而漲紅了臉的弟弟,問他:「你來有事嗎?」
於慶雙手把大學錄取通知書遞給她,說:「我被推薦上大學了。」
李偉聽見於慶被推薦上大學了,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趕忙一把奪過於月秋手裡的通知書,拿到煤油燈下面仔細一看。高興加羨慕地說:「你真的是能上大學了,還是曲阜師範大學。於慶,你真是好福氣,能得到推薦,能走近大學的校門,你真是一個幸運兒。唉——我這一輩子算是和大學無緣了。」
於月秋也高興地來到煤油燈跟前,從李偉手裡拿過通知書,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確定這個事是真的了,弟弟確實是能去上大學了。她高興地說道:「這回好了,咱們家裡也出了個大學生。」
於慶看著姐高興的樣子,知道姐為了給自己爭取到這個名額,一定是操了很多的心,費了很大的勁。他心裡酸酸地對姐說:「為了我的前途,姐啊,你辛苦了。可是,我要是上學走了,家裡該怎麼辦啊?咱娘也老了,也需要有人在她的跟前照顧她。於亮還在上高中,他也需要花錢。我走了,家裡就沒有人掙工分了,他們的生活來源從哪裡來啊?我覺得,我的這個大學,還是不去上了。」
於月秋聽了弟弟於慶的話,生氣地說道:「你這是一個男人說的話嗎?都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對得住我給你跑前跑後,求爺爺告奶奶地去給你找關係嗎?你對得住爹娘對你的期望嗎?」
於慶聽到這裡,羞愧地說:「你說的這些,我都很明白,我就是擔心家裡離不開我。」
於月秋又對他說:「家裡的事,你什麼也不要擔心,娘和於亮有我和你的姐夫照顧就行了。你現在什麼都不要去考慮,一心準備去上你的大學就行了。」
於慶站在姐家的屋當門裡半天也沒有說話。這時候,李偉過來又從於月秋的手裡拿過錄取通知書遞給於慶。對他說:「你姐給你弄到這個上大學的名額,你知道有多麼不容易嗎?你姐為了你,就是做出什麼樣的犧牲,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都在所不惜。你千萬不要辜負了,你姐對你所付出的這一切。」
於慶聽到這裡,對姐夫話里的那些醋味,和懷疑姐姐是用不正當的關心得到的這個名額,他也是聽得明明白白。此時,他心裡真是五味雜陳,像一股洪水,在裡面翻來覆去的不好受,讓他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村裡的鄰居百舍們,在背後對姐的那些傳言,又一下子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突然覺得,自己手裡拿著的這張通知書,多多少少的有點不光彩。他想到這裡,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姐姐的家。
於月秋看著於慶走了以後,她的一雙大眼瞪著李偉看了半天。李偉看著於月秋的這雙眼,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在她的這雙眼裡有一股讓人看了發冷的寒光。這時候,他有點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心裡感到膽虛的說:「你你,你怎麼用這種眼光看著我?」
於月秋收回了寒冷的眼光,說:「你有什麼想不開的事,請當面對我明說。不要守著於慶說那些打翻了醋罈子,帶著酸味的話。我是在外面做了對不起你的事?還是在家裡欺負你,虐待你了?這些年來,我為了你的事操了多少心你難道都忘了?我第一次給我的弟弟幫忙,你覺得不應該嗎?」
李偉看著於月秋這回真的是生氣了,心想:看來,是我自己今天晚上說錯了話。可是,他轉念又一想,我真的說錯話了嗎?我們在結婚以前,因為對我們於家寨大隊增加十萬斤的小麥公糧的時候,村里就有些人對她風言風語了。知道她情況的,公社裡的領導提拔她當了於家寨的大隊長。是因為她在白龍潭水庫工地上出夫的時候,為水庫的建設作出了貢獻,干出來了成績,也顯示出來了她有領導的才能。又是一個地區勞動模範。所以,才提拔她來當這個大隊長。她於月秋是有資格的,她也有能力能領導好於家寨大隊的。可是,平民百姓哪裡知道裡面還有這那麼多的來龍去脈。他們也只是看著,當時定好增加的那十萬斤小麥。因為這個問題,連老大隊長都阻止不了,都被撤了職,還當作他是一個壞人給抓了起來。就憑你於月秋,一個無背景,無社會關係的農村姑娘,僅僅是用一張嘴,就把給於家寨大隊增加的那十萬級小麥給取消了?誰都覺得不可能。這件事,不光引起了於家寨社員們的懷疑,甚至是,還有很多人還在背後議論紛紛。我至今還是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她和程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今天晚上,李偉看見自己的小舅子,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來找他們。他馬上又對自己的老婆起了疑心,又加上這個推薦上大學的名額他沒有攤上號。所以,心裡一時就起了醋意,這才說出來了,這些年來憋在他心裡一直沒敢說的話。可是,當他看見於月秋那寒冷的目光的時候,一下子又沒有了脾氣。其實,李偉心裡很清楚,自己現在根本沒有底氣,和於月秋公開對著幹。他趕忙笑著對於月秋說:「你考慮的太多了,我是看著於慶能上大學了,心裡感到眼饞。尋思著你還是跟自己的弟弟親近,這樣的好事,卻沒有想著我。」
於月秋這才緩和了一下情緒,對李偉說:「推薦你上大學的事,我不是沒有給你問過。人家上面的領導說了,你雖然是和自己的地主家庭脫離了關係,是貧農成分了。可是,國家政策要求的是,根正苗紅的三代貧農成分的子弟,才能有資格被推薦上大學。那推薦表上,其中就有一欄父母的家庭成分,你怎麼填寫?」
於月秋說的這幾句話是真的。她在幾年前,就知道國家有推薦工農兵子弟上大學的政策。她就想著自己和程飛有著特殊的關係,要是能把自己的對象和自己的弟弟推薦出去上了大學,那自己這一輩子也別無他求了。當時,她求程飛給幫忙辦這件事的時候,程飛還就是這樣對她說的。不過還是讓於月秋抓住了他的話吧,自己的對象條件不合格,自己的弟弟可是一個根正苗紅的三代貧農成分,他的條件完全符合國家政策的要求。
不管今天晚上於月秋怎麼說,在李偉的心裡他還是懷疑,這次於慶被推薦上大學,自己的老婆一定又是去找了當縣長的程飛。
於慶心裡矛盾重重地離開了姐姐的家,一路上心情還是平靜不下來。對一個高中生來說,特別是一個農村出來的高中生。能走進大學的校門,那就是已經躍龍門了。在古代來說,那是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事情。姐從小就鼓勵我要好好學習,將來要考大學。考上大學,自己不但有了一個好的前途,更是給家庭帶來了光彩,帶來了榮耀。讓自己上大學,是姐姐對我最大的期望。現在,我終於可以走近大學的校門,去那夢寐以求的地方讀書了。姐姐的心情應該比誰都高興,這也是實現了她一輩子的願望。
我不能再讓姐姐失望了,她為了我們的這個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了。她從十四歲的時候,就輟學回家到生產隊裡參加勞動掙工分。因為爹在大煉鋼鐵的時候,腰受了傷不能參加勞動了。掙不到工分,就預示著家裡沒有了生活來源。為了這個家,為了爹娘,為了兩個小弟弟不餓肚子。她是被迫離開了學校,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就這樣,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從此,用她那稚嫩的肩膀,承擔起這個家庭的重擔。她這些年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所有的苦水,都讓她自己默默地咽在了自己的肚子裡,所有的遭罪也是她一個人承受了,這一切,她又向誰訴說過呢?
於慶走進了大門,他矛盾著的心情好多了。他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對還坐在飯桌前,等著他回來吃飯的娘說:「娘啊,我能去上大學了,這封信,就是大學裡寄來的錄取通知書。」
娘聽了於慶的話,高興地接過他手裡的通知書。雖然她不識字,但是她還是像拿著一件寶貝一樣,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裡還在不停地念叨著:「俺兒有出息了,俺兒能上大學了。他爹啊,你知道了嗎?咱們的兒子要上大學去了。」
娘放下錄取通知書,扯著自己的褂子大襟,擦起來了眼淚。於慶看到這裡,他的眼淚也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顆一顆地掉在了屋當門裡。
於慶上大學走了以後,於月秋每天晚上,都來家裡和她娘坐一會。看看她吃飯了沒有?問問她家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有一天晚上,她又來到了這個靜悄悄的院子裡。看見屋門敞開著,屋裡卻沒有點燈。於月秋看了,馬上擔心地喊了一聲:「娘啊,你在家裡嗎?」
她一邊喊著,一邊來到屋裡,趕忙打開手燈往屋裡一照。只見吃飯桌子上,一隻碗裡放著幾根鹹菜條子,一隻喝糊塗的碗還沒有刷。整個桌子上,除了這些東西,別的什麼也沒有了。於月秋看到這裡,心想:一個人吃飯,就是賴得做。這樣長期下去,怎麼能行呢?這時候,她突然聽到娘躺在床上,懶洋洋的問道:「是月秋來了嗎?」
於月秋忙問:「是我,娘啊,你怎麼這麼早就睡覺了?」
娘咳嗽了兩聲,說:「我可能是凍著了,身上有點害冷,我就早上床了。」
月秋聽了,進來裡間找著火柴點上燈。用手摸了摸娘的頭,覺得娘在發燒,難怪娘說她害冷,一定是感冒了。她又來到外屋裡找到暖壺,想給娘倒一碗開水先喝著,自己再去給娘到衛生室里拿藥去。可是,她拿起暖壺一掂,發現暖壺裡一點開水也沒有。她放下暖壺也沒有再說話,忙出門往大隊衛生室里走去。
等到於月秋從衛生室里拿來藥,又給在外面的柴禾爐子上燒了一壺開水。她這才端著一碗開水,拿著治感冒的藥來到了娘的床前。這時候,她娘已經身上披著一件衣服坐在了床上。於月秋發現,燈光下的娘一下子老了許多。一頭花白的頭髮,渣渣哈哈地披散在頭上,布滿了皺紋的臉上,看上去顯得更是蒼老了很多。於月秋看到這裡,心裡一陣難受。娘為了這個家操勞了大半輩子,現在,子女們都已經長大了也都不在跟前了。自己卻老了,而且整個家裡就剩下一個孤單隻影的老娘了。
於月秋看著娘把感冒藥吃完,她接過碗。娘對她說:「我吃了藥,再發發汗就好了,你回去睡覺去吧。」
於月秋把碗放在外面的吃飯桌子上,說:「你先睡吧,我回去給李偉說一聲,一會就回來陪著你。」
於月秋出了娘家的大門,走在路上的時候。她想:於慶說的沒有錯,娘年紀大了,於亮又在讀高中,家裡就撇下老娘一個人。她要是有個病有個災的,跟前沒有個人來照顧她,看來還真是不行。她回到家裡,看見李偉還在煤油燈下面看書。李偉雖然是已經三十多歲了,都結婚好幾年了,但是他讀書的習慣一直沒有變。於月秋來到屋裡,對他說:「你今天晚上一個人睡吧。我回來就是給你說一聲,娘病了,正在發燒。我今天晚上,去她家裡陪著她。」
李偉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於月秋,說:「病得嚴重嗎?要不要去公社衛生院裡看看?」
於月秋說:「應該就是一個普通的感冒,她已經吃藥了。今天晚上發發汗,看看什麼情況再說吧。不過,以後她天天就一個老嬤嬤待在家裡,還真是一個麻煩事。今天晚上,如果我不過去看看,她躺在床上發上一夜的高燒,後果還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李偉聽到這裡,放下手中的書。說:「你說的這個事,咱們確實是應該好好考慮了。要不然,把她接到咱們家裡來住吧。」
於月秋說:「我給她提過,讓她到咱們家裡來住,她不同意。她不來咱們家裡住,她有她的想法。公公婆婆把寬敞的房子讓給兒子、兒媳婦住了,自己去住那又小又潮濕的場院屋子,這樣鄰居百舍的都覺得咱們有點過分了。要是再把丈母娘接過來和咱們一起住,那怎麼能行呢?她也是怕人們說閒話。」
李偉看看這個辦法不行,又說:「她不來跟咱們一起住,哪裡還有更好的辦法?」
於月秋說:「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公公婆婆還有你弟弟二蛋,他們不能長期住在那兩間小屋裡。這樣,我老是覺得對不起他們二老。不如,讓他們搬回家裡來住,我們兩個人去我娘家住。這樣,咱們對兩家的老人,也都能盡到孝心了。」
李偉聽了老婆的話,一臉難為情地說:「你說的這個辦法是個好辦法。但是,你替我想過沒有。本來我的家庭成分,就給我帶來了一輩子的缺陷。我和你結婚以後,內心裡一直承受著一種世俗的壓力。生怕有人說我攀上了高枝,做了大隊長的女婿。現在,咱們再一起搬到丈母娘的家裡去住,那我不就是名正言順的倒插門女婿了嗎?」
於月秋聽到這裡,一下子愣在了屋當門裡。李偉說的這個事,也曾經在她的內心深處閃現過,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自己要是不當這個大隊長,要是不能給李偉解決一些問題。她還覺得自己有點配不上李偉。如果李偉今天晚上,不把他的這個世俗壓力說出來,於月秋還真的不知道,李偉的心裡還藏著一個這麼大委屈。於月秋看著李偉一臉委屈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雖然,李偉的這些話刺疼了於月秋的心,甚至是影響到了他們兩個人的感情基礎。但是,在這個時候,於月秋還是忍住了,沒有說出來讓李偉感到難堪和傷心的話。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對他說:「我考慮的是有些簡單了,要是你有這樣的想法的話。這件事,咱們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娘病了,我臨時先住在他們家裡伺候她幾天吧。」
李偉最近這兩次說的話,在於月秋的心裡留下了一層陰影。上一次,於慶被推薦上了大學,他就說出了懷疑於月秋用不正當的手段,得到了推薦上大學的名額。今天晚上,他又把他自己內心的壓力和委屈說了出來。這些話,怎麼能不讓於月秋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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