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八章 誰是煮熟的鴨子(五)
戰局的發展比安毅所能預料的更為糟糕,他被蔣介石急令召回大廳時,魯逸軒十七師的兩個旅在林彪與彭德懷兩個軍團的重重包圍之中已經戰損近半,陳誠發回的急電中雖然明確匯報三個師正在從東、北兩線飛速馳援,但何時到達戰場並沒有提及。
數十將帥一部分坐在長桌周圍,緊張商討,一部分跟隨在蔣介石身邊,凝視大型地圖,剿總和參謀本部一廳的參謀人員依據不斷發回的戰報,將一面面三角小旗插在了地圖上。
蔣介石看到安毅悄然到來,站在眾將身後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地圖,微微搖了搖頭,對身邊的何應欽低聲說了幾句,何應欽迅速走向大廳後面的機要室給陳誠去電。
魏采兒發現安毅到來,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快步走到安毅身邊,低聲問道:「將軍看到了什麼問題?」
安毅搖搖頭:「尚不能確定……這個魯逸軒是怎麼搞的?為何指揮包圍圈中的兩個旅拼命向東移動?五十二師與他們之間的距離至少有八公里,中間隔著數條小河和兩個峽谷,就算能衝出去與五十二師匯合,恐怕活著的官兵也不到三成了……堪侯兄,把十七師戰報借我看一下。」
葛敬恩吩咐助手把十七師戰報送到安毅手裡,安毅走到柱子邊空無一人的地方,藉助壁燈的光亮飛快閱讀,完了大步走到地圖前,著急地貼上去,伸出手指在大通庵以西的兩條山道上來回移動,突然激動地叫起來:
「魯逸軒這狗日的眼瞎了,怎麼沒有注意西面的這兩條通道?看似重兵壓境密不透風,可機會就在這兒,彭德懷軍團剛剛趕到戰場不久,數十里急行軍下來肯定疲憊不堪,林彪軍團極有可能會向兩側移動,讓出個空間給彭德懷部,這個時候正是他們兩軍交接產生短暫混亂的時機,佯攻一路再迅速集結兵力突然猛攻一路,至少也能逃出一半人馬來!這個死腦筋……」
眾人驚訝地望向激動的安毅,曹浩森和氣地問道:「安將軍,要是十七師兩個旅全力向西突圍,占據在他們北面大通庵陣地上的赤匪迅速出擊,與西面的彭德懷部和南面的林彪一部三面夾擊,怎麼辦?」
「南面的林彪軍團隔著條小河,就算他發現十七師的突圍企圖迅速壓迫上來,至少也要十分鐘才能完成渡河,五十旅就不能捨棄兩個營拼死阻擋,為主力贏得半個小時寶貴時間啊?還有,五十一旅三千餘人傍晚已經逃回大余縣城,怎麼不再次組織起來繼續投入戰鬥,從北向南猛攻大通庵險關上的赤匪三個團?只要魯逸軒拿出狠勁來,注意力已經被五十二師所吸引並著重防範東面的敵人絕對想不到,遭受重創的五十一旅還有能力發起進攻,哪怕打不下大通庵,也能將這三個團敵軍主力死死牽制住,包圍圈中的四十九、五十旅不就能減輕很多壓力嗎?」安毅詳細解釋自己的設想。
眾將都不相信輕重武器盡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五十一旅還有能力再次投入戰鬥,蔣介石若有所思地望著安毅,猶豫了一下,關切問道:「五十一旅真有這麼強悍的精神?」
安毅輕嘆一聲:「校長,五十一旅原本是南昌警備部隊中的精銳旅,官兵基本都是參加過多次大戰的老兵,旅長章祖穎原本就是浙軍中少有的韌勁十足的猛將,當年他們據守奉新城時,章祖穎只是個小小的副連長,可他指揮的一個連硬是擋住了陳繼承將軍兩個營長達六個小時的進攻,讓進攻部隊在城南損失慘重,無功而返,章祖穎的毅力和沉著性格可見一斑。五十一旅重組之後,在章祖穎的率領下進步很大,他們的訓練和所經歷的戰鬥足以讓他們擁有這種精神,也應該擁有這種能力,學生擔憂的是,魯逸軒師兄在這個時候看不到這個的潛在實力。」
蔣介石遺憾地點點頭:「恐怕來不及了,半小時前辭修電報上說,魯逸軒已經命令兩個旅節節抵抗向東移動,力爭與馳援的五十二師匯合,這個時候恐怕距離西面彭德懷部越拉越遠了,而戰機稍縱即逝,再折而向西恐怕更為糟糕,唉……」
「委座、委座,好消息!」
何應欽拿著一份長電興奮地走了過來,激動得白嫩的臉上一片通紅:「魯逸軒了不起啊!他命令重圍中的兩個旅向東佯動,給敵人造成全力突圍的錯覺,兩個旅突然掉頭向西發起猛攻,五十旅在郭培榮率領下趁敵移動之機,全力一搏,率先突破西面北側道口封鎖線,緊接著分出一個團南下,猛攻圍堵四十九旅的林彪軍團一個師側翼,協助四十九旅大部殺出重圍成功逃進山道,進入地形複雜的深山密林。尚未喘息過來的五十一旅三千將士以無比堅毅之精神,高速南下,對大通庵敵軍陣地發起猛烈進攻,迫使這部距離包圍圈內我軍最近的強敵,無法抽身協助敵人攔下突圍的兩個旅將士,這一仗打得頑強,打得聰明啊!」
眾人一陣驚呼,這不是與安毅所想的戰略一模一樣嗎?蔣介石激動地頻頻搓手,連聲稱讚:「魯逸軒幹得漂亮!幹得漂亮……還有那個五十一旅,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
「是的,委座,電報上說五十一旅旅長章祖穎在下午的戰鬥中頭部負傷,指揮突圍時左臂被敵人機槍打斷了骨頭,但他仍然堅持指揮三千疲憊之師,以超人之勇氣和毅力高速疾行,連續作戰,如此鋼鐵精神,了不起啊!」
何應欽由衷讚嘆,其中有個重要原因是,十七師是他何應欽一手負責重組的主力師,魯逸軒也是他何應欽與楊永泰提名的師長,魯逸軒的絕地逢生,讓他感到臉上倍有光彩。
原本壓抑的氣氛隨即變得輕鬆起來,幾個外籍顧問頻頻向蔣介石表示祝賀,讚揚他的軍隊驚人的戰鬥力和戰鬥精神。蔣介石臉上浮現笑容,客氣地說儘管能突出重圍,恐怕損失也非常巨大,從全局來說此戰還是輸了,但在精神上值得肯定。
葛敬恩看到安毅表情嚴肅,在他耳邊低聲問道:「怎麼?你不高興?」
「不,十七師能逃出重圍我肯定高興,只是我突然覺得像是太順利了,你想想看,以林彪數年來的用兵習慣,讓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靈活飄逸但非常穩健的看法,平時想找他的部隊找不到,但只要他的部隊一出現,就能取得較大戰果,數次大規模設伏合圍,從未失手過,這次如此輕易讓十七師兩個旅逃出來,有點兒令我感到驚訝,於是我就想,是什麼原因促使他沒能及時調動兵力圍堵十七師兩個旅?這裡面會不會有什麼我們看不到的原因?」安毅低聲說出自己的疑慮。
葛敬恩微微一笑:「俗語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林彪再聰明再穩健,也不可能百戰百勝毫無破綻。其次,十七師的裝備與訓練都是獨立師的翻版,武器配置在我中央軍序列中位於前茅,僅次於獨立師和第一、第二師,與尹繼南的十六師相比旗鼓相當,面對他們優勢的打擊能力,正在移動交接陣地的赤匪很可能陣腳未定就被突然擊潰,再想重建阻擊線就沒那麼容易了。再次,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的道理,運用到十七師身上極為恰當,逃命的時候往往能迸發驚人潛力,何況十七師訓練有素兵精將勇,擁有出色的戰術素養和難得的獨立師風格,能絕處逢生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我想,你是不是多慮了?」
安毅平靜地點點頭:「也許我真的多慮了…...」
「別!委座在此不要吸菸,讓他看見又要皺眉頭了。」葛敬恩指指安毅掏出的香菸。
「我出去抽一支吧,實在憋不住了。」安毅看了蔣介石一眼,苦笑著將煙塞回了上衣兜里。
「我看你是還想著可能存在的陰謀,是嗎?」葛敬恩笑問。
安毅微微搖了搖頭,信步走出大廳,葛敬恩四下掃視一眼回到長桌邊上,捧起茶杯默默喝起來。
蔣介石離開地圖前熱烈討論的眾將帥,上完洗手間來到葛敬恩身邊坐下:「堪侯,剛才見你和安毅竊竊私語,似乎意見不一,談些什麼?」
葛敬恩如實回答:「是這樣,安將軍覺得十七師兩個旅突出重圍太過順利,懷疑林彪這個時候沒有能及時阻擊很不應該,安將軍話里的另一層意思屬下聽出來了,他擔心林彪正在調動軍隊另有所圖,使得西面的包圍圈兵力薄弱,才讓聲東擊西的十七師如此順利逃出生天。但是安將軍沒有明確指出林彪可能的陰謀,估計此刻他正在外面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蔣介石嗯了一聲:「恐怕你是擔心我對安毅唱反調有意見,才把安毅的想法說得這麼委婉的吧?」
「回委座,安將軍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軍事天才,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和預見性,只不過他似乎還年輕點兒,沒有能夠把自己的獨到想法,用較為合適的方法和語氣表現出來,但是安將軍的忠心和責任感不容置疑,請委座原諒他的唐突。」葛敬恩再次為安毅說好話。
蔣介石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和安毅私交深厚,你們兩人共事以來合作緊密非常愉快,你在很多方面彌補了他性格上的不足,這些軍委上下是有目共睹的。我呢,也明白安毅的忠心,了解他那副臭脾氣,只是對他在大局上的率性有些不滿意,這一點希望你能多提醒他一下,讓他改掉缺點,變得更謙沖平和一些,這對他的成長有好處。」
「屬下遵命!」葛敬恩低聲回答。
蔣介石滿意地點點頭,看到何應欽再次匆匆走來,便站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接過何應欽呈上的急電低頭一看,很快抬起頭嚴厲質問:「一錯再錯,陳辭修準備如何應對?」
何應欽臉色異常難看:「周至柔十四師目前正處在一山之隔的東南方面,明知道李明五十二師被合圍也毫無辦法,如今夜色已深天上又下著小雨,山道狹窄濕滑找都找不到,難以翻越山中捷徑支援五十二師。不過五十二師身後十公里的陳時驥五十九師已加快速度南下解圍,劉紹先親率的四十三師也火速南下,力爭在林彪和朱德軍團發動總攻之前突破阻擊線,只要再進入一個師,赤匪就很難有這麼大的胃口吃下兩個師。」
蔣介石難過地連連搖頭:「這個林彪,一計接著一計,陰謀層出不窮,環環相扣,令人無法琢磨,此子已經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了!」
「委座,是否召集大家一起討論,拿出對策來?」何應欽問道。
蔣介石遲疑片刻:「不,夜已深了,散會吧,讓剿總幾位主官和參謀部的堪侯留下來即可。」
何應欽點點頭前去通知幾個關鍵人物,葛敬恩聞訊大吃一驚,想了想快步走到蔣介石身邊,低聲建議:「委座,讓安毅將軍一起留下吧,他的眼光在目前我軍中無人可及。」
蔣介石搖搖頭:「不用了,明天就讓他趕赴蚌埠,以剿總前敵指揮部總參謀長的名義,暫代總指揮一職,協助鄂豫戰場各路軍對徐向前部展開清剿工作,這邊有敬之和你負責就行了。」
「可是……」
「堪侯,準備一下吧,要為大局著想,這個時候要是安毅再來幾句喪氣的話,恐怕剩下的一點兒士氣全被他擊垮了。目前形勢雖然不甚樂觀,但也不到影響大局無法挽回的地步,哪怕李明五十二師遭受重創,赤匪主力仍然在我軍重兵合圍之中。現在最為重要的是,命令余漢謀、香翰屏、李漢魂各師快速北進大余以南至信豐一線,死死堵住赤匪南竄之路,朱紹良、張發奎兩路軍再有數小時就能匯合,西面兵力就會變得厚實起來,赤匪再想西逃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蔣介石不願意讓葛敬恩再為安毅說好話。
葛敬恩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說道:「委座,記得開始研討時,你詢問安將軍有何看法,安將軍如實稟告他有疑惑,在眾人的詢問之下直言赤匪主力就在那片區域,並提出暫緩行動仔細觀察的意見。如今看來,安將軍是對的,如果合圍之後我軍穩守不動,急令各路大軍趕赴預定地點增強包圍力量,赤匪主力又如何能鑽到空子呢?」
蔣介石凝視葛敬恩的眼睛,低聲告誡:「堪侯,軍事是政治的延續,每打一仗都是根據政治上的需要而為,曠日持久的匪患所產生的嚴重後果,不需要我提醒你了,你只需記住一句話,時不我待!」
葛敬恩一愣,隨即低下頭:「屬下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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