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刺史韋棠出身不錯,自身能力也不錯,故而仕途順風順水。
早上理事畢,韋棠和司馬馬遵在一起喝茶。
「前朝曾有言,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三生作惡,附郭省城;惡貫滿盈,附郭京城。」韋棠笑道:「宣州便是如此,治所桃縣,不遠處就是節度使駐地,上面婆婆太多,頭痛。」
馬遵說道:「可不是?不過相比之下,桃縣縣令更慘一些。」
桃縣縣令的上頭有兩層婆婆,宣州、節度使衙門。
「哈哈哈哈!」韋棠用手指頭點點他,「你倒是會安慰人。」
馬遵說道:「去歲相公病了一場,整個冬季都沒怎麼出門,更是破天荒的沒去長安參加大朝會。開春了,也沒見相公露個面。使君,弄不好,相公怕是要致仕了。」
「難說。」韋棠眼中有些冷意,「若是相公致仕,節度使府就會迎來動盪。有人升遷,有人貶官,有人告老。」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放之四海皆準。
「使君,廖副使對使君頗有好感,若是相公致仕,使君機會不小啊!」馬遵微笑道。
若是馬遵上位,他這位馬遵的副手,也有機會一窺刺史之位。
一個蘿蔔一個坑,當上面有人動了之後,一個個蘿蔔都盼望著集體往上升一級。
「難說。」韋棠放下水杯,「別忘了陳州那人!」
「楊玄近兩年勢頭太猛了些,不過,畢竟年輕啊!」馬遵笑道:「使君卻不同,履歷夠,資歷夠,閱歷夠。想進節度使府,若是少了其中一樣,那便是瘸了腿。」
「使君!」
有小吏請見。
「何事?」
「使君,陳州那邊來人了。」
「哦!讓他來。」
陳州來的是個小吏。
「小人奉命前來。」小吏站的筆直,讓堂上的韋棠等人微微蹙眉。
「說!」韋棠淡淡的道。
小吏大聲道:「使君令小人傳話,德成縣毗鄰陳州萬固縣,兩縣之間有六個村子歸屬不明。
使君查過往年的記載,原先那六個村子中,四個隸屬德成縣。
此次大水淹沒了那六個村子,使君令人去德成縣告知,德成縣卻袖手旁觀……」
收拾了陸角等人後,楊玄當即令人快馬去德成縣,催促對方趕緊賑災……萬固縣已經開倉了,向六個村子敞開發放糧食。
可官場的規矩,是誰的就是誰的。救災應急可以越俎代庖,但不能長久。
馬遵輕咦一聲,「那六個村子老夫倒是知曉,當初萬固縣搶過,難道如今萬固縣不屬於陳州了嗎?」
小吏說道:「宣州也搶過!」
需要治下人口增長的政績時,宣州也會說那六個村子是自己的治下。
馬遵淡淡的道:「無稽之談!」
這等事兒沒必要打口頭官司,而且這裡是宣州,不是陳州。
「楊使君的威風,使錯了地方!」韋棠淡淡的:「回去告訴他,那地方,陳州自己收拾!」
下次需要人口和賦稅時,宣州再吆喝一嗓子就是了。大筆一揮,好了,六個村子就是俺們的了。
這等事兒官場上常見。
小吏不卑不亢的道:「使君說,若是宣州拒絕,那麼就令小人問問……」,他大膽抬頭看著韋棠,「這個世間,還有沒有公理?」
韋棠輕蔑的搖頭,「滾!」
……
楊玄坐鎮頂陽村,調動了萬固軍隊前來救災。
大水早已退去,災民們得了糧食,兩頓飽飯一吃,力氣也回來了。
「吃了使君給的飽飯,就別偷懶!」一個長者打個飽嗝,「使君都在搬東西,咱們難道還能坐著看熱鬧?那是咱們的家園,跟著使君,把它收拾出來。」
除去老弱之外,差不多兩千人加入了進來。
楊玄拿著鏟子在清除淤泥,他有修為,力氣大,輕鬆寫意。
林飛豹等人在他的外圍幹活,隱隱把他圍在中間。
「使君,我等來了!」
楊玄直起腰,反手捶捶,笑道:「抓緊了,把家園清理乾淨,回頭還來得及春耕!」
「是嘞!」幾個老人被放了進來,楊玄使個眼色,林飛豹等人散開。
「使君。」一個老人賠笑道:「咱們這究竟是哪邊的?」
邊上的老人說道:「當然是陳州。」
楊玄說道:「不管是陳州還是宣州,首先一個身份,你等都是大唐百姓!但凡大唐官吏,就不能坐視百姓受苦受難而不顧!」
「說得好!」老人說道:「使君心中有咱們啊!」
「我心中若是沒你們,那你等的心中可會有我?」楊玄笑道:「情義都是相互的,我給了你等,你等回饋給我,如此,官民一家,何人能敵?」
這裡官民其樂融融,老賊悄然過來。
「郎君,發現一些人,不對勁。」
「怎地不對勁?」
「先前那些人聚在一起,都是精壯男人。有人擔心他們想鬧事,可烏達那邊的護衛發現,那些人手上有使刀的老繭。」
楊玄問了身邊的老人,「老丈可認得那些人?」
老人看看遠處聚在一起的男子,說道:「是前幾年來的,說是流民。咱們這裡三不管,他們就此安家了。」
「可曾耕種?」
「不曾,說什麼進山狩獵,可也見不到幾次。」
「拿下!」
楊玄果斷下令。
老賊說道:「小人請命。」
這貨是做名將的癮發作了。
楊玄點頭,老賊紅光滿面的去了。
「老賊,還有我!」
王老二一邊跑,一邊回頭,「郎君,這些人頭可算錢?」
楊玄黑著臉,「不算!」
都不知道具體身份,豈能亂殺?
老人聽的滿頭霧水,「使君,莫非那些人不妥?」
「對!」
老賊調動了兩百餘軍士圍了過去。
還沒接近,那群人就開始跑了。
「老夫早已準備了埋伏,哈哈哈哈!」老賊拿出冊子,翻到那一頁,「郎君說過,先驅趕,再圍困。驅趕時留下口子,敵軍見有生機,定然會狂喜過望,戰心全無。等包圍出現時,士氣驟然大跌,我軍必勝!」
數十男子被圍在中間。
林飛豹來了。
「拿下!」
一排排長槍端著逼近,十餘男子咆哮著衝過來,被亂槍捅死。
剩下的跪地請降。
「郎君,問了,是北遼密諜!」
「特娘的!」楊玄罵道:「北疆管的頗嚴,那些密諜尋不到一個大的落腳地。沒想到啊!這三不管地帶卻成了他們的據點。」
「使君!」
去宣州的小吏回來了。
「韋棠如何說?」楊玄問道。
「他說,滾!」
……
桃縣。
廖勁急匆匆進了節度使府。
「相公可在?」
「在!」
廖勁回身,「進來。」
一個背著木箱子的中年男子好奇的進了州廨大門。
黃春輝正在打盹。
初春的北疆依舊寒冷,大堂內擺放了幾個炭盆,可因為門沒關的緣故,不時有冷風吹進來。
「相公。」
廖勁進來。
黃春輝抬頭,「老廖啊!」
「相公,老夫尋了個醫者。」
「老夫沒病。」黃春輝笑道。
「看看吧!」廖勁勸道。
醫者進來,見到是黃春輝,先下跪。
「哎!為何下跪?」黃春輝乾咳一聲。
醫者起身,「老夫年歲大,猶記得當初裴相在長安身死的消息傳來,北疆混亂,北遼順勢大舉進攻。是相公帶著那些人擋住了他們。
這些年,相公難呢!咱們都知曉。
老夫本以為相公身子還行,可這一看,就知曉相公這些年是在苦苦支撐。
相公為了北疆如此……人說醫者父母心,老夫便是割了自己的肝膽,但凡能治好相公,在所不辭!」
隨即醫者開始診治。
望聞問切,一番操作下來,醫者面帶微笑。
「相公的身子骨雖說有損,不過,底子還在。只需服用些湯藥,再保養一番,自然能改觀。」
「那就好。」黃春輝頷首。
醫者開藥,隨即告辭。
臨走前,醫者說道:「相公,保重。」
「好!」
廖勁想跟著出去,被黃春輝叫住。
「開春了,今年看來春雨多,北遼那邊會消停些。不過此刻消停,是蓄勢待發。要多派人手去查探。」
「是。」廖勁現在接手了大部分事務。
「老夫怎地像是在垂簾聽政。」黃春輝開了個大逆不道的玩笑。
但,沒人笑。
廖勁再想出去,黃春輝再度叫住了他。
「話說,你也老了,就不想成個親,再生個子?好歹死了有人供奉香火。」
廖勁的妻子早逝,存活的一個孩子最終因為貪腐進了牢中,按照楊松成等人的手段,這輩子就別想出來了。
所以,廖勁就是個孤家寡人。
廖勁笑了笑,「這麼些年,都習慣了。」
「她在長安為女冠,你在北疆為大將,多少年了,她不肯低頭,你也不肯低頭,這般倔,卻誤了終身吶!」
「誤了就誤了吧!老夫早已想的透徹了,人這一生啊!怎麼過都是過,要緊的是,自己過得好了!莫要辜負了歲月!」
「老夫去信長安了。」
黃春輝看著他,「老夫老了,怕是過不了多久就得去地底下見先帝了。
看著你一生孤苦,老夫也不落忍。
當初,你與她兩情相悅,也算是異數。
後來你桀驁,來了個五年之期。可五年後,她卻成了女冠……你負氣娶妻生子,可妻子也早早去了。如今你身邊無人,為何不重續前緣?」
「相公!」廖勁木然道:「此事無須再提。」
「提了。」黃春輝笑的就像是個孩子般的得意,「老夫去歲就令人去了長安,去尋她。問問她,可曾想著你。如是想,那麼,就接她來。」
廖勁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腹的激盪,「相公,接來何益?」
「別怪老夫!」黃春輝耷拉著眼皮,「老夫若是去了,你接任。以陛下的性子,說不得會用她來牽制你。故而,要麼她死,要麼她來。要麼,你依舊只能是副使。明白嗎?」
「該來了。」黃春輝笑道:「興許,初夏就到了。」
廖勁只是默然。
當初,他年輕有為,在軍中想做一番事業,可長安諸衛卻少有出征的機會。於是他便主動請纓來北疆。
可上官不肯。
廖勁以酒澆愁,正好遇到了女扮男裝的寧城公主。
酒後,二人發生衝突,就此相識。
隨後便是金風玉露一相逢。
這段情讓廖勁忘卻了失意,直至寧城提及了成親。
那時候……老夫意氣風發,只想帶著不世功勳迎娶心上人,卻忽視了她的黯然神傷。
那一年,廖勁辭別心上人,來到了北疆。
五年為期,我必然回去做你的駙馬!
做了駙馬,就沒法再做領軍大將了。故而,廖勁想在此之前完成畢生所願。
到了北疆,他奮勇廝殺,可離不世功勳還差得遠。
五年中,他也曾回去,信誓旦旦的說一定回來。
五年期滿,廖勁黯然準備回歸長安。
可一封書信帶來了噩耗。
寧城公主出家了。
——心向方外,不戀紅塵。
從此,廖勁就留在了北疆。
你出家,我從軍。
他何等的高傲,既然寧城不願,那麼,我何必多情!
從此,長安多了一個女冠,北疆多了一個對女人死心的男子。後來父母多番勸說,加之他想做給寧城看,便娶了一個妻子。
可後來他發現,娶個不喜歡的女人,便是誤人誤己!
……
「相公,陳州刺史楊玄到了桃縣。」
小吏打斷了廖勁的回憶。
黃春輝詫異,「他怎地又來了?」
小吏說道:「楊使君說先去辦事,晚些再來請見相公。再請相公……」
「請老夫作甚?」黃春輝冷笑,「必然不是好事!」
小吏說道:「他說,請相公備下好酒好菜!」
黃春輝被氣笑了,對廖勁說道:「看看,看看,老夫就說不能對他太好,這不,就蹬鼻子上臉了。還要好酒好菜。老劉呢?尋了來,讓他來收拾那小崽子!」
廖勁說道:「老夫更想知曉他先去辦什麼事。」
……
宣州州廨。
楊玄帶著一群人站在門外。
「楊使君。」門子笑道:「小人這便去通稟。」
「不必了。」
楊玄搖頭,身後的老賊說道:「郎君,今日是個什麼章程?要不,小人先進去開道?」
開道?
這話不對啊!
門子有些心慌。
「用不著。」
楊玄說道:「打進去!」
門子想伸手,又縮了回去,「楊使君,來人,來人吶!」
「我不打你!」楊玄當先走了進去。
「來人吶!」
門子悽厲的尖叫聲中,一群胥吏沖了出來。
「是陳州楊玄!」
「他來找麻煩的!」
楊玄帶著人氣勢洶洶的進來。
一個官員帶著幾個小吏攔路,冷笑,「這裡是宣州州廨,不是陳州,還請楊使君自重!」
楊玄劈手一巴掌。
官員捂著臉轉了幾個圈。
正好韋棠出來,見狀喝道:「跋扈!」
楊玄抬頭,整理了一下衣冠。
「沒錯,老子今日就是來跋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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