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秋風一吹,落葉紛飛。
天氣漸漸涼了,但鐵匠鋪的生意依舊紅火。
鐺鐺鐺!
衛王赤果著上半身,鐵錘看似緩慢的敲打著菜刀。
可每一下,刀坯都被砸變形一些,一路砸下去,竟然平整無比,不比打磨出來的差。
衛王心無旁騖,整個人都沉浸在了這個節奏中。
鐺鐺鐺!
黃大妹挎著竹籃出來,「夫君,我去買菜了。」
衛王緩緩停下,抬頭看了她一眼,「嗯!」
「想吃啥?」
生意不錯,黃大妹最近買菜也大氣,「天氣涼了,秋季吃羊肉最美,我給你弄羊羹可好?」
「好。」
黃大妹出了鐵匠鋪。
「大妹,去買菜呢!」
「是呀!去買菜!」
「你家生意那麼好,這是要買羊肉吧?」
「也就是普通,哪敢每日吃羊肉?」
「你家李二每日不但要打鐵,還得打你,這多辛苦?不買羊肉補補,小心虧虛了!」
「我家夫君強著呢!」
李晗悄然進來,懶洋洋的靠在門邊,雙手抱胸,「每次出門都會這麼招呼一次,她每次都如此興致盎然,有意思?」
衛王一邊打鐵,一邊說道:「你每日醒來,那些侍女都要問,郎君醒來了?郎君喝茶,郎君拉屎……你覺著有意思?
就算是到了朝中,見面都是某某公,某某狼,你覺著有意思?
君臣相對,陛下英明,諸卿辛苦……你覺著有意思?」
李晗笑了笑,「今日怎地有些煩躁之意?」
「也不知為何。」衛王手上不停,「大概是天氣吧!」
「天氣?昨日你打了戶部的官員,楊松成那邊的人彈劾你呢!說你火氣十足。」
李晗很好奇,「難道是憋的?」
衛王點頭,李晗呆滯,「你府中的那些女人呢?」
「都趕走了。」
「你!」
李晗覺得自己越發的看不透衛王了,「你在這打鐵,圖的什麼呢?」
一個皇子,而且是在參與奪嫡的皇子,每日不是說籌謀如何奪嫡,如何給自己那同父異母的兄弟一擊,而是在這裡打鐵。
關鍵是,這鐵匠鋪還是自家婆娘的產業……看看外面的招牌,據聞當初搬家時,黃大妹說什麼都要把牌匾帶到長安來。
「剛開始就是找個事做。」衛王說的坦然,「原先心中事多,每日在腦海中翻騰,人也越來越焦躁不安。
後來打鐵,一錘一錘的下去,每一錘,好似都砸在了那些煩惱之事上。
漸漸的,竟然就沒了焦躁,心靜了。」
「你這竟然還悟了。」李晗嘖嘖稱奇,「對了,那女人……」
「那是本王的娘子!」
「好吧!你娘子。」李晗無奈,「那女人有些小心機啊!也沒想著換個招牌,你這,有些像是入贅。」
衛王無所謂的道:「贅就贅吧!」
李晗:「若非時常能見到你,我定然會以為你被人換掉了芯子。」
衛王沒工夫和他扯這個話題,就繼續打鐵。
「對了,剛來的消息,廖勁已經許久未曾出面了。」
「那便是子泰掌控北疆。」
「嗯!宮中怕是要頭疼了。」
「你在幸災樂禍!」
「你難道不是?」
「也是。」
黃大妹買了菜,尋到了一家醫館。
醫館裡幾個醫者坐診,早上沒什麼生意,兩個在打瞌睡,一個在看書,看到黃大妹,懶洋洋的道:「來了。」
黃大妹把菜籃擱邊上,用布巾覆蓋,然後坐下,「先生,奴最近身子不適。」
「你說!」醫者放下書卷,先看她的膚色。
「奴的月事沒來……」
「嗯?」
醫者示意她把手擱在脈枕上,伸手搭上去,一邊問著。
半晌,醫者鬆開手,拱手。「恭喜了!」
黃大妹一怔,然後雙手捂臉,竟然更咽了起來。
醫者嗅到了羊肉的味道,笑的越發的真誠了,「明年就要添丁了。」
黃大妹給了錢,沒有醫者想像中的那麼多,醫者不禁腹誹吃得起羊肉的人,竟然這般摳摳搜搜的。
她挎著菜籃子,一路回到了巷子裡。
「大妹,買了什麼?」
黃大妹有些神思恍惚,「沒什麼。」
到了鐵匠鋪外,她定定的看著衛王。
衛王五感敏銳,抬眸,「大妹。」
黃大妹的神色不對勁,走進來。
「夫君,我一直未曾有孕,你心中定然是不滿的吧?」
衛王一怔。
他有兒子,只是那個兒子的腦子有些問題。和離後,被前妻帶走了。如今,偶爾會有人來傳個口信,說孩子無恙。
每次去宮中見母親,淑妃都會提及孩子的事兒,讓他收幾個侍妾,好歹趕緊生個健壯的兒子出來。
沒有兒子,連越王都提不起精神和他爭鬥。
兒子都沒有,你斗什麼?
他搖頭,「是我的問題。」
黃大妹落淚了,衛王嘆道:「我都說了是我的錯,你哭什麼?我何曾說過假話?」
衛王看似冷漠,可從未衝著黃大妹發過火,比那些看似溫柔,背地裡卻對自己的女人吆五喝六,甚至是上手的男人強多了。
但有個問題,衛王最煩看到女人哭。二人成親時衛王就說過這個問題,咱有事說事,你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煩意亂。
這等心態,實則就是不知所措的表現。
和他冷漠的外表壓根不搭邊。
長相氣質,許多時候和真正的性格有很大的區別。
黃大妹還在哭,衛王心煩意亂,手就重了些。
呯!
半截刀坯飛了出去,咻的一聲,從一個來看熱鬧的老頭頭頂掠過,帶走了一蓬頭髮。
老人木然看著從兩側披散下來的斑白頭髮,「老夫的一頭秀髮啊!」
黃大妹抬頭,一臉驕傲,「我有孕了!」
衛王木然揮動鐵錘。
呯!
聲音很悶,不大。
鐵砧緩緩裂開了一條縫隙。
能當做傳家寶的鐵砧,就這麼被他一錘給毀了。
黃大妹吸吸鼻子,「我有孕了,真的!剛去看了醫者,我擔心不對,又去看了一個,花了五斤羊肉錢,都說是有孕了。有婦人說我這胎是女兒,她有把女兒變成兒子的秘法……」
衛王抬頭,眼中多了殺機。
「我給了她一巴掌。」黃大妹不忿的道:「生兒生女是老天爺的意思,她一個凡人也能指使?美得她!夫君,你說是吧?夫君?!夫君!!!」
衛王點頭,「嗯!」
「你怎地不歡喜?」
「歡喜,歡喜壞了。」
「他們說有孕了要小心,最好拿些東西去祭祀神靈,讓神靈護佑咱們的孩子,不被那些邪魔外道給害了,夫君,你說是吧?」
黃大妹問道。
衛王點頭,「嗯!是該祭祀。」
黃大妹說道:「那我去買個豕頭吧!」
衛王搖頭,「你歇著,我來。」
夫君好體貼……黃大妹心中甜蜜,「要買楊家的豕肉,他家的豕頭大,供奉了神靈歡喜。」
「嗯!我會去弄的。」衛王把錘子一丟,「從今日起,你歇著。」
「那家裡誰收拾?再說了,哪家女人有孕歇著的?都幹活呢!一直到快臨盆了才歇息,好好好,我歇著。」
黃大妹喜滋滋的去後院,說是要給自家老爹稟告這個好消息。
午飯晚飯都是衛王做的。
臨睡前黃大妹還在嘀咕,「夫君,記得去買豕頭!要大的!」
「我知曉,你睡吧!」
「那你呢?」
「有些熱,我出去轉轉。」
「早些回來。」
「知道。」
衛王出了臥室,反手關門。
他就站在臥室外,聽著裡面的呼吸漸漸均勻,平靜。
月華如水,略冷。
衛王進了鐵匠鋪中,月光映照著裡面白慘慘的。
裡面擺放了不少打造好的東西,鋤頭等家用鐵器都堆在一起,而橫刀都掛在牆壁上。
這是規矩,不知從何時傳下來的。衛王后來才知曉,橫刀必須要掛著,否則容易變形。
他選了一把橫刀,打開一扇門。
小巷中靜悄悄的,衛王的目光轉過去,幾個地方都有黑影在動。
他走出去,緩緩而行。
汪汪汪!
小巷子中,群狗狂吠。
那些黑影悄然出現,遠遠的跟著。
這裡面有楊氏的人,有淳于氏的人,有越王的人,還有宮中人。
衛王是一個變數,但沒有子嗣,故而威脅不大。所以這些勢力只是令人盯著他,尋找把柄,關注動向,看看誰和衛王有聯繫。
衛王從來到了這條巷子,晚上就沒怎麼出過門。今日一動,引得那些暗哨興奮不已。
雙方一前一後,轉了幾個巷子。
前方是幾家青樓,在夜禁廢弛後,坊中的生意越做越多,青樓也急客戶之所急,開在了客戶的家附近。
樂聲,歌聲,還想男女放蕩的笑聲。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衛王止步,身後人影幢幢。
他沒回身,說道:「這首詩記得是子泰所作,說的是沙場豪邁與慘烈。
幾個嫖客去了青樓,女妓高歌,仿佛都去了沙場,可最終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女妓的身上,皆大歡喜。
只是,髒了詩詞!
污了人心!」
這話何意?
他和誰說?
幾批暗哨有些人彼此認識,面面相覷。
「你等盯著本王許久了,本王一直置之不理。不是害怕什麼,只是覺著,晚上丟些人在外面讓蚊子吸血,也是樂事。」
呃!
那些暗哨中,有人覺得不對,開始悄然後退。
衛王回身,「可秋季了,蚊子,沒了!」
他的身影閃動,幾下就出現在了那些暗哨身前。
「救命!」
「聯手!」
「別顧忌,殺了他!」
刀光閃爍著,和月華爭輝。
每一刀,必然有一人倒下。
到了後來,衛王竟用刀背,一下一下的劈砍。
若是黃大妹在,定然會詫異的道:「夫君,你這怎麼像是在打鐵!」
對,衛王就是在打鐵。
他把橫刀當做是鐵錘,一錘一個。
噗!
一人中刀,飛撞在圍牆上,低頭看著胸口,不敢置信的看著那裡凹陷下去。
恍若挨了一重錘。
「原來,他打鐵是在……修煉!」
最後一人被衛王攔住。
「大王饒了小人吧!」
在目睹了衛王方才殺人的乾淨利落後,此人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本來事不大,今日也有喜事。」
暗哨狂喜,「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多謝了,不過,本王要借你等一樣東西去祭神。」
「是何物?大王只管說!」
「人頭!」
刀光閃過。
晚些,衛王回到家中。
他坐在鐵匠鋪里,手中握著鐵錘,平靜的看著裂開的鐵砧。
「成親之前,本王便發現自己無法令女子受孕。
本王悄然尋了醫者診治,醫者卻束手無策,直至遇到了一位老修士,說,本王這是中了陰毒。
這等毒藥罕見,專壞人生機。
本王本已絕望,老修士說,此毒壞人經絡細微處,藥石無靈,唯有用內息一點點的磨,把那些浸入經絡細微處的毒素給驅離出體,方有一線生機。
本王苦苦修煉,進展卻緩慢。直至遇到了大妹。
當手中握著鐵錘時,本王發現,那些經絡,竟然在顫慄……
那毒藥為陰毒,打鐵乃是在烈焰之中……屬陽。
陽克陰。本王一錘一錘的捶打,內息也變得越發細微。
一點一滴,那陰毒漸漸被驅離出體。萬錘之下,一線生機回歸。」
外界的嘲笑他知曉。
置之不理。
皇帝讓他參與奪嫡,可沒有子嗣的皇子如何奪嫡?
這是讓他來做盾牌,也就是原先太子的活。
太子屍骨未寒,皇帝又拉起了一個兒子……衛王!
衛王揮舞了一下鐵錘,破空聲雄渾。
「阿耶,三郎,讓你們,失望了!」
他放下鐵錘,回到了臥室。
月華如水,從窗縫,從門縫擠了進來。
床榻上,黃大妹睡的香甜,嘴角微微翹起,一隻手還護在小腹上。
衛王靜靜的看著她,良久,才解衣躺下。
是誰下的毒?
這個問題他想了多年,但一直沒有結論。
……
凌晨,附近的一家寺廟開門,知客僧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懶腰。
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呆呆的看著前方的大樹上。
一串東西在搖擺。
「那是什麼?」
他走過去,仰頭看著。
一根繩子穿著十餘顆人頭,就掛在樹幹上。
晨風吹拂,齜牙咧嘴的人頭緩緩擺動,看著,恍若在和他打招呼。
「啊!」
……
鐵匠鋪斜對面的店鋪被人高價買了下來,有些看似精悍的男子做起了生意。
衛王的娘子,有孕了!
消息被傳到了越王那裡。
「大王,若是兒子,衛王就有了奪嫡的資本!」趙東平挑眉,「沒想到啊!那個女人,竟然是個旺夫的!」
衛王府中女人不少,可多年來子嗣艱難,有心人自然能猜到是衛王有些問題。
所以,越王等人一開始就沒把衛王當做是真正的對手。
可現在不同了。
趙東平說道:「北疆那邊,楊玄對衛王幫助不小。」
「本王知曉。」越王剛換好衣裳,準備進宮。
「最近聽聞不少婦人流產,很是可憐!」
趙東平低頭。「想來,那個黃大妹也是個沒福氣的。」
「誰說不是呢?」
越王進宮求見皇帝,建言三件事,都和當下局勢息息相關。
皇帝不置可否,「三郎最近很是勤勉,注意身子!」
越王行禮,「是。對了阿耶。」
「嗯?」皇帝看著奏疏,漫不經心的輕哼一聲。
越王說道:「北疆那邊,聽聞楊玄對廖勁頗為無禮,孩兒以為,可派人去協助廖勁。」
廖勁既然不肯致仕,那咱們就派個人過去,以協助他的名頭,一步步的站穩腳跟。
畢竟,北疆那些豪強對此可是翹首以盼啊!
這個主意他和智囊們想到了許久,直至今日才說出來,就是因為,他把衛王正兒八經的當做是對手。
皇帝看了他一眼,「來人。」
韓石頭上前,「陛下。」
「三郎聰慧,朕心甚慰,賞五十萬錢!」
「是。」韓石頭心中不安,心想若是如此,小主人那邊怕是又會生出波瀾來。果然,偽帝的狗崽子都不是省油的燈。
越王笑道:「多謝阿耶,回頭……」
「陛下!」來了個內侍,「北疆急報!」
皇帝抬頭,「說!」
「鏡台北疆急報,北疆節度使廖勁,隨同寧城公主離開了北疆。」
韓石頭心中暗喜,不經意間看去。
越王臉上的笑容僵硬著。
皇帝手中拿著奏疏,不知不覺的發力,奏疏竟然被卷做一團……
亂糟糟的。
猶如此刻這對父子的心情。
良久,梨園內傳來了皇帝的怒喝,「廖勁誤朕!」
越王低著頭出宮,見到等候的侍衛後,才抬起頭來。
臉上一個巴掌印。
侍衛駭然,「大王,這是誰動的手?」
越王微笑。
負在身後的手,緩緩握成拳。
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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