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上 第767章 廖勁誤朕

    長安。

    秋風一吹,落葉紛飛。

    天氣漸漸涼了,但鐵匠鋪的生意依舊紅火。

    鐺鐺鐺!

    衛王赤果著上半身,鐵錘看似緩慢的敲打著菜刀。

    可每一下,刀坯都被砸變形一些,一路砸下去,竟然平整無比,不比打磨出來的差。

    衛王心無旁騖,整個人都沉浸在了這個節奏中。

    鐺鐺鐺!

    黃大妹挎著竹籃出來,「夫君,我去買菜了。」

    衛王緩緩停下,抬頭看了她一眼,「嗯!」

    「想吃啥?」

    生意不錯,黃大妹最近買菜也大氣,「天氣涼了,秋季吃羊肉最美,我給你弄羊羹可好?」

    「好。」

    黃大妹出了鐵匠鋪。

    「大妹,去買菜呢!」

    「是呀!去買菜!」

    「你家生意那麼好,這是要買羊肉吧?」

    「也就是普通,哪敢每日吃羊肉?」

    「你家李二每日不但要打鐵,還得打你,這多辛苦?不買羊肉補補,小心虧虛了!」

    「我家夫君強著呢!」

    李晗悄然進來,懶洋洋的靠在門邊,雙手抱胸,「每次出門都會這麼招呼一次,她每次都如此興致盎然,有意思?」

    衛王一邊打鐵,一邊說道:「你每日醒來,那些侍女都要問,郎君醒來了?郎君喝茶,郎君拉屎……你覺著有意思?

    就算是到了朝中,見面都是某某公,某某狼,你覺著有意思?

    君臣相對,陛下英明,諸卿辛苦……你覺著有意思?」

    李晗笑了笑,「今日怎地有些煩躁之意?」

    「也不知為何。」衛王手上不停,「大概是天氣吧!」

    「天氣?昨日你打了戶部的官員,楊松成那邊的人彈劾你呢!說你火氣十足。」

    李晗很好奇,「難道是憋的?」

    衛王點頭,李晗呆滯,「你府中的那些女人呢?」

    「都趕走了。」

    「你!」

    李晗覺得自己越發的看不透衛王了,「你在這打鐵,圖的什麼呢?」

    一個皇子,而且是在參與奪嫡的皇子,每日不是說籌謀如何奪嫡,如何給自己那同父異母的兄弟一擊,而是在這裡打鐵。

    關鍵是,這鐵匠鋪還是自家婆娘的產業……看看外面的招牌,據聞當初搬家時,黃大妹說什麼都要把牌匾帶到長安來。

    「剛開始就是找個事做。」衛王說的坦然,「原先心中事多,每日在腦海中翻騰,人也越來越焦躁不安。

    後來打鐵,一錘一錘的下去,每一錘,好似都砸在了那些煩惱之事上。

    漸漸的,竟然就沒了焦躁,心靜了。」

    「你這竟然還悟了。」李晗嘖嘖稱奇,「對了,那女人……」

    「那是本王的娘子!」

    「好吧!你娘子。」李晗無奈,「那女人有些小心機啊!也沒想著換個招牌,你這,有些像是入贅。」

    衛王無所謂的道:「贅就贅吧!」

    李晗:「若非時常能見到你,我定然會以為你被人換掉了芯子。」

    衛王沒工夫和他扯這個話題,就繼續打鐵。

    「對了,剛來的消息,廖勁已經許久未曾出面了。」

    「那便是子泰掌控北疆。」

    「嗯!宮中怕是要頭疼了。」

    「你在幸災樂禍!」

    「你難道不是?」

    「也是。」

    黃大妹買了菜,尋到了一家醫館。

    醫館裡幾個醫者坐診,早上沒什麼生意,兩個在打瞌睡,一個在看書,看到黃大妹,懶洋洋的道:「來了。」

    黃大妹把菜籃擱邊上,用布巾覆蓋,然後坐下,「先生,奴最近身子不適。」

    「你說!」醫者放下書卷,先看她的膚色。

    「奴的月事沒來……」

    「嗯?」

    醫者示意她把手擱在脈枕上,伸手搭上去,一邊問著。

    半晌,醫者鬆開手,拱手。「恭喜了!」

    黃大妹一怔,然後雙手捂臉,竟然更咽了起來。

    醫者嗅到了羊肉的味道,笑的越發的真誠了,「明年就要添丁了。」

    黃大妹給了錢,沒有醫者想像中的那麼多,醫者不禁腹誹吃得起羊肉的人,竟然這般摳摳搜搜的。

    她挎著菜籃子,一路回到了巷子裡。

    「大妹,買了什麼?」

    黃大妹有些神思恍惚,「沒什麼。」

    到了鐵匠鋪外,她定定的看著衛王。

    衛王五感敏銳,抬眸,「大妹。」

    黃大妹的神色不對勁,走進來。

    「夫君,我一直未曾有孕,你心中定然是不滿的吧?」

    衛王一怔。

    他有兒子,只是那個兒子的腦子有些問題。和離後,被前妻帶走了。如今,偶爾會有人來傳個口信,說孩子無恙。

    每次去宮中見母親,淑妃都會提及孩子的事兒,讓他收幾個侍妾,好歹趕緊生個健壯的兒子出來。

    沒有兒子,連越王都提不起精神和他爭鬥。

    兒子都沒有,你斗什麼?

    他搖頭,「是我的問題。」

    黃大妹落淚了,衛王嘆道:「我都說了是我的錯,你哭什麼?我何曾說過假話?」

    衛王看似冷漠,可從未衝著黃大妹發過火,比那些看似溫柔,背地裡卻對自己的女人吆五喝六,甚至是上手的男人強多了。

    但有個問題,衛王最煩看到女人哭。二人成親時衛王就說過這個問題,咱有事說事,你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煩意亂。

    這等心態,實則就是不知所措的表現。

    和他冷漠的外表壓根不搭邊。

    長相氣質,許多時候和真正的性格有很大的區別。

    黃大妹還在哭,衛王心煩意亂,手就重了些。

    呯!

    半截刀坯飛了出去,咻的一聲,從一個來看熱鬧的老頭頭頂掠過,帶走了一蓬頭髮。

    老人木然看著從兩側披散下來的斑白頭髮,「老夫的一頭秀髮啊!」

    黃大妹抬頭,一臉驕傲,「我有孕了!」

    衛王木然揮動鐵錘。

    呯!

    聲音很悶,不大。

    鐵砧緩緩裂開了一條縫隙。

    能當做傳家寶的鐵砧,就這麼被他一錘給毀了。

    黃大妹吸吸鼻子,「我有孕了,真的!剛去看了醫者,我擔心不對,又去看了一個,花了五斤羊肉錢,都說是有孕了。有婦人說我這胎是女兒,她有把女兒變成兒子的秘法……」

    衛王抬頭,眼中多了殺機。

    「我給了她一巴掌。」黃大妹不忿的道:「生兒生女是老天爺的意思,她一個凡人也能指使?美得她!夫君,你說是吧?夫君?!夫君!!!」

    衛王點頭,「嗯!」

    「你怎地不歡喜?」

    「歡喜,歡喜壞了。」

    「他們說有孕了要小心,最好拿些東西去祭祀神靈,讓神靈護佑咱們的孩子,不被那些邪魔外道給害了,夫君,你說是吧?」

    黃大妹問道。

    衛王點頭,「嗯!是該祭祀。」

    黃大妹說道:「那我去買個豕頭吧!」

    衛王搖頭,「你歇著,我來。」

    夫君好體貼……黃大妹心中甜蜜,「要買楊家的豕肉,他家的豕頭大,供奉了神靈歡喜。」

    「嗯!我會去弄的。」衛王把錘子一丟,「從今日起,你歇著。」

    「那家裡誰收拾?再說了,哪家女人有孕歇著的?都幹活呢!一直到快臨盆了才歇息,好好好,我歇著。」

    黃大妹喜滋滋的去後院,說是要給自家老爹稟告這個好消息。

    午飯晚飯都是衛王做的。

    臨睡前黃大妹還在嘀咕,「夫君,記得去買豕頭!要大的!」

    「我知曉,你睡吧!」

    「那你呢?」

    「有些熱,我出去轉轉。」

    「早些回來。」

    「知道。」

    衛王出了臥室,反手關門。

    他就站在臥室外,聽著裡面的呼吸漸漸均勻,平靜。

    月華如水,略冷。

    衛王進了鐵匠鋪中,月光映照著裡面白慘慘的。

    裡面擺放了不少打造好的東西,鋤頭等家用鐵器都堆在一起,而橫刀都掛在牆壁上。

    這是規矩,不知從何時傳下來的。衛王后來才知曉,橫刀必須要掛著,否則容易變形。

    他選了一把橫刀,打開一扇門。

    小巷中靜悄悄的,衛王的目光轉過去,幾個地方都有黑影在動。


    他走出去,緩緩而行。

    汪汪汪!

    小巷子中,群狗狂吠。

    那些黑影悄然出現,遠遠的跟著。

    這裡面有楊氏的人,有淳于氏的人,有越王的人,還有宮中人。

    衛王是一個變數,但沒有子嗣,故而威脅不大。所以這些勢力只是令人盯著他,尋找把柄,關注動向,看看誰和衛王有聯繫。

    衛王從來到了這條巷子,晚上就沒怎麼出過門。今日一動,引得那些暗哨興奮不已。

    雙方一前一後,轉了幾個巷子。

    前方是幾家青樓,在夜禁廢弛後,坊中的生意越做越多,青樓也急客戶之所急,開在了客戶的家附近。

    樂聲,歌聲,還想男女放蕩的笑聲。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衛王止步,身後人影幢幢。

    他沒回身,說道:「這首詩記得是子泰所作,說的是沙場豪邁與慘烈。

    幾個嫖客去了青樓,女妓高歌,仿佛都去了沙場,可最終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女妓的身上,皆大歡喜。

    只是,髒了詩詞!

    污了人心!」

    這話何意?

    他和誰說?

    幾批暗哨有些人彼此認識,面面相覷。

    「你等盯著本王許久了,本王一直置之不理。不是害怕什麼,只是覺著,晚上丟些人在外面讓蚊子吸血,也是樂事。」

    呃!

    那些暗哨中,有人覺得不對,開始悄然後退。

    衛王回身,「可秋季了,蚊子,沒了!」

    他的身影閃動,幾下就出現在了那些暗哨身前。

    「救命!」

    「聯手!」

    「別顧忌,殺了他!」

    刀光閃爍著,和月華爭輝。

    每一刀,必然有一人倒下。

    到了後來,衛王竟用刀背,一下一下的劈砍。

    若是黃大妹在,定然會詫異的道:「夫君,你這怎麼像是在打鐵!」

    對,衛王就是在打鐵。

    他把橫刀當做是鐵錘,一錘一個。

    噗!

    一人中刀,飛撞在圍牆上,低頭看著胸口,不敢置信的看著那裡凹陷下去。

    恍若挨了一重錘。

    「原來,他打鐵是在……修煉!」

    最後一人被衛王攔住。

    「大王饒了小人吧!」

    在目睹了衛王方才殺人的乾淨利落後,此人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本來事不大,今日也有喜事。」

    暗哨狂喜,「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多謝了,不過,本王要借你等一樣東西去祭神。」

    「是何物?大王只管說!」

    「人頭!」

    刀光閃過。

    晚些,衛王回到家中。

    他坐在鐵匠鋪里,手中握著鐵錘,平靜的看著裂開的鐵砧。

    「成親之前,本王便發現自己無法令女子受孕。

    本王悄然尋了醫者診治,醫者卻束手無策,直至遇到了一位老修士,說,本王這是中了陰毒。

    這等毒藥罕見,專壞人生機。

    本王本已絕望,老修士說,此毒壞人經絡細微處,藥石無靈,唯有用內息一點點的磨,把那些浸入經絡細微處的毒素給驅離出體,方有一線生機。

    本王苦苦修煉,進展卻緩慢。直至遇到了大妹。

    當手中握著鐵錘時,本王發現,那些經絡,竟然在顫慄……

    那毒藥為陰毒,打鐵乃是在烈焰之中……屬陽。

    陽克陰。本王一錘一錘的捶打,內息也變得越發細微。

    一點一滴,那陰毒漸漸被驅離出體。萬錘之下,一線生機回歸。」

    外界的嘲笑他知曉。

    置之不理。

    皇帝讓他參與奪嫡,可沒有子嗣的皇子如何奪嫡?

    這是讓他來做盾牌,也就是原先太子的活。

    太子屍骨未寒,皇帝又拉起了一個兒子……衛王!

    衛王揮舞了一下鐵錘,破空聲雄渾。

    「阿耶,三郎,讓你們,失望了!」

    他放下鐵錘,回到了臥室。

    月華如水,從窗縫,從門縫擠了進來。

    床榻上,黃大妹睡的香甜,嘴角微微翹起,一隻手還護在小腹上。

    衛王靜靜的看著她,良久,才解衣躺下。

    是誰下的毒?

    這個問題他想了多年,但一直沒有結論。

    ……

    凌晨,附近的一家寺廟開門,知客僧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懶腰。

    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呆呆的看著前方的大樹上。

    一串東西在搖擺。

    「那是什麼?」

    他走過去,仰頭看著。

    一根繩子穿著十餘顆人頭,就掛在樹幹上。

    晨風吹拂,齜牙咧嘴的人頭緩緩擺動,看著,恍若在和他打招呼。

    「啊!」

    ……

    鐵匠鋪斜對面的店鋪被人高價買了下來,有些看似精悍的男子做起了生意。

    衛王的娘子,有孕了!

    消息被傳到了越王那裡。

    「大王,若是兒子,衛王就有了奪嫡的資本!」趙東平挑眉,「沒想到啊!那個女人,竟然是個旺夫的!」

    衛王府中女人不少,可多年來子嗣艱難,有心人自然能猜到是衛王有些問題。

    所以,越王等人一開始就沒把衛王當做是真正的對手。

    可現在不同了。

    趙東平說道:「北疆那邊,楊玄對衛王幫助不小。」

    「本王知曉。」越王剛換好衣裳,準備進宮。

    「最近聽聞不少婦人流產,很是可憐!」

    趙東平低頭。「想來,那個黃大妹也是個沒福氣的。」

    「誰說不是呢?」

    越王進宮求見皇帝,建言三件事,都和當下局勢息息相關。

    皇帝不置可否,「三郎最近很是勤勉,注意身子!」

    越王行禮,「是。對了阿耶。」

    「嗯?」皇帝看著奏疏,漫不經心的輕哼一聲。

    越王說道:「北疆那邊,聽聞楊玄對廖勁頗為無禮,孩兒以為,可派人去協助廖勁。」

    廖勁既然不肯致仕,那咱們就派個人過去,以協助他的名頭,一步步的站穩腳跟。

    畢竟,北疆那些豪強對此可是翹首以盼啊!

    這個主意他和智囊們想到了許久,直至今日才說出來,就是因為,他把衛王正兒八經的當做是對手。

    皇帝看了他一眼,「來人。」

    韓石頭上前,「陛下。」

    「三郎聰慧,朕心甚慰,賞五十萬錢!」

    「是。」韓石頭心中不安,心想若是如此,小主人那邊怕是又會生出波瀾來。果然,偽帝的狗崽子都不是省油的燈。

    越王笑道:「多謝阿耶,回頭……」

    「陛下!」來了個內侍,「北疆急報!」

    皇帝抬頭,「說!」

    「鏡台北疆急報,北疆節度使廖勁,隨同寧城公主離開了北疆。」

    韓石頭心中暗喜,不經意間看去。

    越王臉上的笑容僵硬著。

    皇帝手中拿著奏疏,不知不覺的發力,奏疏竟然被卷做一團……

    亂糟糟的。

    猶如此刻這對父子的心情。

    良久,梨園內傳來了皇帝的怒喝,「廖勁誤朕!」

    越王低著頭出宮,見到等候的侍衛後,才抬起頭來。

    臉上一個巴掌印。

    侍衛駭然,「大王,這是誰動的手?」

    越王微笑。

    負在身後的手,緩緩握成拳。

    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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