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遼。
寧興。
深秋的寧興城周圍看著灰濛濛的,萬物漸漸枯萎。
但宮中卻依舊有奇花鬥豔。
赫連峰四十餘歲,看著溫文爾雅。他負手看著前方的花樹,良久,有內侍近前,「陛下,赫連統領求見。」
赫連峰點頭……
宮外站著一個三十餘歲的女子,女子長髮及腰,微微瘦削的臉頰,一雙冷漠的眼眸,右手按著腰間劍柄,輕啟紅唇,吹開了擋在眼前的一絲長發。
一個內侍出來,看了女子一眼,「赫連統領請跟著咱來。」
女子便是鷹衛統領赫連紅。
作為最靠近皇帝的力量,鷹衛從成立的那一日開始,每一任統領都是帝王心腹。赫連紅是皇族出身,修為高深。當年先帝為她指了一門親事,新郎也算是年輕有為的俊彥,若是不走錯路的話,此後少不得能在廟堂看到此人。
這等親事說一聲門當戶對也不為過,可就在新婚之夜,赫連紅卻手持長劍,一劍捅死了新郎。
這事兒震動了寧興城,先帝令人拿了赫連紅,但最終卻把她放了回來。
有人說新郎激怒了赫連紅;有人說新郎喝多了,毆打赫連紅;有人說新郎喜歡男人……
隨後沒多久先帝駕崩,赫連峰登基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清洗鷹衛,而幹這件事的便是赫連紅。隨即她帶著鷹衛開始清洗宮中,為赫連峰順利登基立下了汗馬功勞。
內侍拉開了和赫連紅的距離,依舊覺得身後冷嗖嗖的,脖頸發寒。
可怕的女人!
當年赫連紅一柄長劍在宮中殺人無數,幽禁了最為尊貴的幾個女人。那些女人在冷宮中苦熬,不時能在深夜聽到她們的嚎叫。
那些詛咒讓人心驚膽戰,而被詛咒的最多的便是赫連紅。
賤人,你將孤獨一生!
赫連紅聽到這等詛咒只是冷漠的道:「為何要有男人才能不孤獨?」
於是眾人才知曉,這位連男女之情都泯滅了。
到了後宮之中,赫連峰依舊在賞花。
「見過陛下。」
赫連峰沒回身,「潭州如何?」
「潭州赫連春整日酒肉不斷,夜夜笙歌。」
赫連峰俯身嗅了一下花香, 淡淡的道:「他在裝瘋賣傻。」
「陛下英明。」
「朕知曉他故作姿態, 可依舊派人隔三差五去查探, 不是防備他,只是宮中無聊,朕想看戲罷了。」
他回身, 溫潤的道:「北疆那邊如何?」
赫連紅說道:「使者去了之後,北疆主力未動。」
「陳州。」赫連峰緩緩而行。
赫連紅跟在身後, 「臨安軍依舊未動, 不過先前來了消息, 有個縣出動了兩千餘軍隊進了草原。」
「哪個?」
「太平。」
「朕沒聽聞過。」
「太平隸屬陳州,曾被三大部中的瓦謝七度破城。」
赫連峰止步, 伸手扶著遊廊的木柱,仰頭看著上面的雕刻花紋,「林雅之敗, 讓朕也頗為意外。最令朕意外的便是黃春輝。」
他回身, 「此人據聞老邁不堪, 可此戰用兵卻老辣中不乏犀利, 判斷精準,隱忍之極。陳方利他們不忿, 建言派個使者去以勢壓人。這等玩鬧般的舉動朕知曉無法調動黃春輝,只是沒想到陳州竟然也不動,有趣, 陳州刺史如何?」
陳方利是北院大王,是赫連峰的心腹。
「陳州刺史劉擎, 此人原先脾氣不好,得罪了上官, 被趕到了北疆來。此人在陳州穩紮穩打,上次北疆之戰中, 劉擎領陳州軍突襲我軍右翼,打的頗為堅韌。」
「如此,也算是個人才。」赫連峰笑了笑,「北疆若是無這些人才,早已被朕的鐵騎掃入塵埃。可有趣的是,北疆竟然是大唐的官員流放地。那些被趕到北疆的官員卻是大唐最出色的人才。」
赫連紅默然。
赫連峰笑道:「也就是說,大唐的人才在官場不受歡迎。」
赫連紅輕聲道:「此乃敗亡之兆。」
「當人才被驅趕時, 說明大唐的官場已被那些庸碌之輩把持。此等人別的不會,最擅長的便是黨同伐異。」
赫連紅說道:「那大遼當起大軍攻伐。」
赫連峰搖頭,嘆息道:「可宣德帝和武皇留下了太多人才,那些人才一直在拖著這個大唐前行。」
「那些人也在漸漸變老了。」
「是啊!」赫連峰眉間多了凜然, 「朕領數十萬鐵騎枕戈待旦,只待大唐衰微,便傾力一擊。」
他進了殿內,聲音迴蕩著。
「李泌,朕翻掌可滅!」
赫連紅微微欠身,「陛下英武!」
回過身,她看了一眼南方,眼中多了譏誚之色。
李泌父子接手大唐後,大唐的漸漸衰弱誰都看得見。哪怕是剛開始也曾數度報捷,但作為鷹衛統領,赫連紅知曉大唐內部早已千瘡百孔,只等有人從內部推一把,把這個大房子推倒。面對如此險境,李泌卻耽於享樂,堪稱是敗家子。
出了皇宮,外面有鷹衛在等候。
「統領。」
「何事?」
「瓦謝滅了。」
「嗯!說清楚。」
「太平軍出擊,擊破瓦謝大軍,華卓身死。」
「唐軍多少人?」赫連紅問道。
「兩千餘人。」
「瓦謝部多少人?」
「接近兩萬。」
赫連紅深吸一口氣,「誰指揮,可是劉擎?」
「不,是楊玄。」
「楊玄是誰?」
「陳州司馬……前任太平縣縣令。」
……
深秋的長安下了一場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吶!」
辛全在生火。
先引燃柴火,接著加木炭。火焰從木炭的縫隙中,跟隨著煙氣一起沖了出來,辛全嗅著這股味道,愜意的道:「就是這個味。」
把小鍋子架上去,加水,聽著炭火炸裂的聲音,辛全無思無慮。
「見過趙主事。」
「趙主事看著精神抖擻啊!」
「趙主事請。」
趙三福左手按著刀柄,眯眼頷首,大步而來。
身後,兩個樁子緊緊跟隨。
到了屋外,趙三福止步擺手,兩個樁子拱手後退。
趙三福撩了一下風衣,「主事。」
辛全幽幽的道:「天冷,你來作甚?」
趙三福坐下,伸手在小鍋子上面烤火,「主事,工部有淳于氏的官員淳于合瀆職,坐視下屬貪腐,以至於河堤坍塌,秋水一泄而出,淹死十餘人。」
「報上去即可。」辛全揭開鍋蓋,看到水沸騰了,就丟了幾片姜進去,接著蓋上蓋子。
趙三福微微低頭,「淳于氏最近的名聲不大好……」
「是生意不大好吧。」辛全淡淡的道:「王氏自己開始冶煉之後,淳于氏就失去了大半礦石來源。工部那位淳于合為何坐視貪腐?」
「負責此事的官員在工部管礦山。」
「這是想曲線救國。」
「是!」
「那你想作甚?」
「一家五姓貪婪,最近各處傳來消息,他們或是他們的人在各地瘋狂兼併田地,我想把事鬧大些,令天下人看看他們的嘴臉。」
「你在以卵擊石。」辛全告誡道:「淳于氏記住你並非好事,以後除非你一直在鏡台,否則他們有的是法子來狙擊你的仕途。」
趙三福的眼中多了一抹亮光,驟然而生,驟然而滅,「主事,我去了。」
辛全低著頭,「日子想過得好,許多時候就要裝傻子。」
趙三福起身,「興許到了主事的年紀我會裝傻子,可如今我熱血尚在。」
他起身出去,兩個樁子等他過去後,緊緊跟著。
「見過趙主事!」
如今的趙三福已是王守身邊的得力幹將,在鏡台漸漸嶄露頭角。
「多來些人!」
趙三福帶著二十餘樁子一路到了工部之外。
「我要進去。」他看著守門的掌固,冷冷的道。
掌固哆嗦了一下,「容小人先行稟告。」
趙三福伸手推開他,帶著人大步入內。
「趙主事……」掌固小跑著才能追上他,「敢問趙主事尋誰。」
「淳于合。」
趙三福看著他,「帶路!」
掌固剛想止步,有樁子獰笑道:「但凡敢說聲不,回頭抄家!」
工部中,那些官吏見到威風凜凜的鏡台一行人,就像是躲避瘟神般的避開。
「這是要抓誰?」
「天知道,不是尚書就行。」
「為何?」
「尚書若是倒霉,陛下定然會清洗工部,天知道會連累多少人。」
「也是。」
「哎!那不是淳于合的值房嗎?」
呯!
有樁子一腳踹開值房的門,接著如狼似虎的衝進去,把淳于合拖了出來。
「救我!」淳于合高呼,但在見到趙三福後面色劇變,張口就噴,「呸!」
趙三福沒動,那邊樁子一巴掌把淳于合的臉抽偏了,唾沫落在他自己的鞋面上。
「坐視下屬貪腐,以至於淹死十餘百姓,貪腐那人便是你工部管礦山的姚米。為了淳于氏的礦石,便能坐視百姓哭嚎於不顧,坐視百姓死傷而不顧,淳于合,這是你家的家訓嗎?」
淳于合剛想開口,趙三福一個眼色,有人用刀鞘猛地拍了他的嘴一下。
「帶走!」
趙三福走出工部,一個鏡台樁子策馬而來,「已經請示了宮中,抄家,反抗者,殺。」
「領命!」
樁子近前,低聲道:「宮中說……秋季了,當肅殺。」
「明白!」趙三福頷首。皇帝也需要不時給一家五姓一巴掌,提醒他們自己是帝王。而他也想藉此機會出手,讓自己敢打敢殺的名聲傳進宮中。
仕途,從來都是血染的台階,有的血看不到,有的一步步都踩在血窪之中。
一行人來到了淳于合家外。
門被叫開,門子還在歡笑,等看到嘴唇高高腫起的淳于合後,面色劇變。
「阿郎!」
「衝進去!」
「淳于合家人動手了。」
「趙主事令,殺!」
慘嚎聲不絕於耳,左鄰右舍紛紛關閉房門,支起耳朵聽著。
慘嚎聲結束了。
「阿翁!阿翁!」
一個女娃的聲音傳來。
聲音在一個雜物間裡。
「阿翁你回來了嗎?你來尋我呀!」
趙三福站在雜物間門外,伸手緩緩拉開一條縫。
淳于合跪在側後方,用力叩首,卻不敢發出聲音,只是眼神中全是哀求之色。
一縷光從門縫中投了進去,照在一個三歲女娃的臉上。
女娃仰著頭,臉上有些灰黑的粉末,好奇的道:「你是誰呀?」
趙三福的右手握著刀柄。
輕輕按住卡子。
錚!
橫刀從刀鞘中彈出一截。
眼中的利芒和刀光一同閃爍。
皇帝喜歡酷吏!
女娃歪著腦袋,皺著眉頭,「我怎麼沒見過你呢?你是新來的嗎?要不要吃飯?我剛做了飯喲!你看……」
女娃側身,雜物間裡擺放著一張小几,小几上有些用麥面捏的小東西,看著很粗糙。細長而彎曲的大概是筷子,一片的大概是碗,而飯菜大概就是那些細細的。
女娃興奮的道:「我做的可好吃了,你要吃嗎?」
趙三福冷漠的看著她,微微搖頭,「不吃!」
他轉身,反手關門。
呯!
那一縷光被隔斷。
……
梨園內依舊歌舞不斷。
皇帝正在冥思苦想,據說他要作一部令異族喪膽,令大唐軍民精神一振的曲子,為此他召集了不少歌舞伎來演練。
貴妃就在邊上和他一起琢磨,二人不時相對一視,溫馨一笑。
韓石頭站在側面看著這一幕,也微微一笑,仿佛是在為皇帝和貴妃之間的情義而感到欣慰。
「韓少監。」
一個內侍小心翼翼的靠近,先偷瞥了皇帝和貴妃一眼,說道:「鏡台來報,淳于合一家子負隅頑抗,被殺了。只剩下一個小女娃。」
韓石頭淡淡的道:「為何?」
內侍說道:「說是小女娃大概命不該絕,正在雜物間裡過家家,請鏡台的人吃飯。」
「知道了,對了,陛下最近關心北疆,多打聽消息。」
「是。」
韓石頭過去,俯身,低聲在皇帝的耳畔說道:「陛下,淳于合一家子被誅殺。」
「嗯!」皇帝鼻孔里輕哼一聲,指著曲譜,偏頭問貴妃,「鴻雁覺著如此改動可還好?」
貴妃蹙眉,「卻有些尖銳了。」
皇帝笑道:「大軍縱橫,自然得尖銳,難道平和?」
韓石頭悄然而退,直至門外。
晚些,那個內侍再度來了。
「韓少監,北疆那邊快馬傳來消息,三大部中的瓦謝部被滅了。」
韓石頭眉微微一挑,「瓦謝對面是太平吧。」
內侍贊道:「韓少監竟然連這等事都知曉?難怪陛下倚重。」
韓石頭負手,右拳緊握,「誰領軍。」
「說是陳州司馬。」
「楊玄?」
「韓少監竟然知道此人嗎?」
「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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