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城不算大。
這是一座隨時都準備著犧牲或是投降的城池。
百餘年前曾有臣子建言擴建霍城,把它變成大周直面大唐的第一道防線,至少能堅守一年以上。
武人們歡欣鼓舞,紛紛建言如何修建城池,修建好後駐兵多少……
一句話,城池建好了,糧草準備好一年的,兵員足夠,各種資源準備充足,就算是大唐來攻打,咱們定然能堅守一年。
若是不能,我輩當死!
彼時的大周武人血性依舊在,在朝中和文官為此爭執。
「文官說修建如此大的城池耗費頗大不說,而且還容易得罪大唐。大郎君須知,彼時的大唐威名赫赫,南周君臣唯恐激怒了大唐,死命壓著那些武人。」
韓紀輕聲說著霍城的過往。
「後來呢?」阿梁問道。
「當時的南周名將趙彥雄從邊疆趕到了朝中,當朝剖析局勢……彼時北遼與大唐對峙,北遼威脅大軍南下,大唐叫囂要北征,滅掉北遼這個老對頭……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大郎君可知為何?」
韓紀微笑看著未來的太子。
阿梁想了想,「大唐顧不上南周了。」
「對。」這個問題很簡單,但回答的人卻是個八歲的孩子,不禁令韓紀心中歡喜。
「可那些文官卻當朝呵斥他,說武人鄙薄,一心就想挑釁大唐,等著在戰火中覓得軍功,卻不顧天下安危……」
「趙彥雄與文官們爭執不休,最終訴諸於皇帝。彼時的南周皇帝年德猶豫不決。趙彥雄拿出了一張泛黃的紙,說這是趙氏多年來對霍城的期冀。趙氏先祖甚至給霍城想了許多名字,最終定下來一個。若是朝中願意擴建霍城,便把這個名字獻上。」
「哦!那趙彥雄就不是投機,而是忠心耿耿。」
「殿下所言甚是。」韓紀撫須笑道:「可惜年德最終在文官們的攛掇下放棄了擴建霍城。否則一座雄城矗立在此,大軍南征第一戰就要啃硬骨頭,對士氣影響不小。且若是久攻不下,南周甚至有機會反攻。」
「哎!」阿梁有些惋惜的道:「可惜了那麼好的建言。對了,趙氏為霍城取的什麼名字?」
「襄陽!」
……
「襄陽?」
「是!」
「好名字!」
「是不錯。」
「那趙彥雄呢?」
「建言被拒後,趙彥雄回到邊疆,鬱鬱寡歡之下,沒幾年便去了。此人用兵了得,大唐也頗為忌憚。聞訊後,大唐朝中也為之歡喜,若非正在於北遼對峙,多半要大軍南下了。」
「年德可後悔了嗎?」
「年德很是傷心,追封趙彥雄為國公,給他的幾個兒子都封了官,更是輟朝三日,以示哀傷。」
韓紀問道:「大郎君以為年德此舉如何?」
阿梁想了想,「當初在桃縣時,我出門看到了一隻小鴨子,很是歡喜,便央求阿娘買了一隻回家養著。
阿娘說,你自己要的,便要自己照拂好它。我答應了。
小鴨子來了家中後,那幾日我很是歡喜。可漸漸的,我就忙碌了起來。讀書,帶著阿弟玩耍……直至一日,我發現小鴨子不見了,僅存幾根羽毛。
我找了許久也沒找到,很是傷心。後來阿娘告訴我,小鴨子是被劍客給吃了。」
這個孩子啊!
這么小就顯得很是穩沉。
韓紀知曉秦王把阿梁帶在身邊的緣由,故而沒事兒也帶著阿梁出來轉悠,好歹薰陶一番。
但他不敢教授自己那一套給阿梁,這一點秦王也暗示過。
關係到阿梁未來根本的心術,也就是秦王口中的三觀,必須由秦王親自傳授。
阿梁嘆息一聲,「我傷心了兩日,阿耶知曉後,就帶著我出門散心。路上阿耶問我為何傷心,我說小鴨子被劍客吃了,我傷心小鴨子之死,還生了劍客的氣。」
這還是個孩子啊!
韓紀笑了起來。
「阿耶蹲下來,面對我說,一個男人,行事就得考慮周全,不能任著性子來。你喜歡什麼,那麼,你便要去守護什麼。」
你喜歡什麼,便要去守護什麼!
這是……帝王根本!
也是帝王心術的根基和出發點。
少了這個,便是李泌之流。
韓紀撫須的動作凝固住了。
「阿耶說,你喜歡小鴨子,便不能把它放在富貴與劍客的嘴邊。放在它們的嘴邊,你就得做好小鴨子被吃掉的準備。」
阿梁說道:「那個趙彥雄……年德既然看重他,便不該把他丟在文官們的面前,任由文官們攻訐他。」
韓紀:「……」
「趙彥雄就是那隻小鴨子。」阿梁說道。
……
「……大郎君說趙彥雄便是那隻小鴨子。大郎君如此悟性,令臣不勝歡喜。臣,為殿下賀!」
大堂內,秦王意態閒適的坐在窗邊看文書。他緩緩看向窗外,說道:「阿梁從小就極為懂事,孤與王妃的教導他都記在心中。孤從不擔心他會走上歪路,卻擔心他心思太重。」
窗外,春色早已消散,初夏的陽光漸漸灼熱。往來的官吏們腳步匆匆,都想早些避開日頭。
「當初有人說孤出征卻把阿梁丟在桃縣,顯然並不重視他。這些喜歡揣測別人家事的蠢貨。」秦王輕蔑的道。
秦王不是不重視阿梁,而是倍加疼愛。
隨著秦王大業的拓展,阿梁的肩頭責任也越來越重。
他這是想給兒子多留一些逍遙的時光。
赫連榮進來,「殿下,葉州那邊的斥候很是兇狠,先前哨探過來,和咱們的斥候大戰了一場。直至咱們的大股游騎出現,這才撤離。」
「葉州啊!」
秦王眯著眼,「防禦使是陳麥吧?」
「是。」赫連燕在旁說道:「陳麥也算是有些名頭的將領。」
南周的武將有個特性,有些本事的多在邊疆。留在汴京的除去那些擔心被猜忌的大將之外,都是些領著錢糧不幹事的權貴子弟。
南周皇帝很大氣,每年都會賞賜臣子,錢財賞賜多了俗氣不是,給咱的兒孫封個官他不香嗎?
為了籠絡臣子,每年皇帝都會封一批官員,這些官員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但每年的錢糧卻一文不少。
也就是說,別人家的父母還在擔憂著自己的孩子長大後幹啥謀生時,那些孩子就已經衣食無憂了。
「當初也有些權貴子弟在邊疆。」赫連燕補充道:「方崇北征失敗後,那些權貴子弟尋個藉口就調回了汴京。不過還有些想積攢資歷,留在了邊疆。」
鍍金啊!
久違了!
秦王想到了大唐的權貴子弟。
都是一個尿性。
「葉州知州鄧成如何?」秦王問道。
「鄧成出身官宦世家,十七歲就過了科舉,頗為春風得意。不過前些年下屬貪腐出事牽累了他,被調到了葉州來。」
「所謂牽累……」赫連燕鄙夷的道:「實則貪腐的便是他,那位下屬便是背鍋的。」
嘖!
「天下烏鴉一般黑!」秦王搖搖頭,正好阿梁來了,他招手,「阿梁來。」
阿梁行禮後進來。
「坐這。」
秦王指指身側,這是最為親近的地方。
「再說一次!」秦王對赫連燕說道。
這是要讓阿梁聽一遍之意。
「是!」
赫連燕再說了一次。
阿梁認真聽了。
「陳麥貪腐,且無恥。此等人多半意志不堅定。不過陳麥在,他想逃竄卻不能。」秦王分析道:「另外便是陳麥此人。從葉州斥候的舉動來看,此人很難勸降。既然如此,葉州,將會是我軍南下的第一場硬仗。」
他看著阿梁,「阿梁可有想法嗎?只管說。」
眾人含笑垂眸。
阿梁說道:「阿耶,那就要攻城嗎?」
「對。」
「攻城……可慘烈嗎?」
這個問題讓秦王認真的考慮了一番,不是考慮問題本身,而是考慮如何說才能讓孩子更好的接受這個答桉。
「會很慘烈。」秦王最終選擇了最簡單的回答。
「阿耶說過,世間是個叢林,每一國便是一頭野獸。野獸們為了吃的更好,便會攻擊鄰居……」
這個不好回答啊!
韓紀都心中喟嘆,覺得秦王教導的太早了些。好歹等幾年,等阿梁見識多了,心智成熟了更好。
「你能記得為父的那些話,為父很是高興!」秦王微笑著,安撫有些忐忑的阿梁。
「世間是個叢林。為父作為大唐的主人,職責便是要看護整個大唐。」
這是基調。
「為父為何要攻打南周?不是為了撕咬鄰居獲得什麼,而是解除威脅。」
「若是為父置之不理,回師關中,十年,二十年之內,南周應當不會成為隱患。但有個問題,阿梁你可想過,若是大唐面臨另一個大敵時,需要抽調國中大部分軍隊出征……對了,當年的大唐與北遼便是如此。」
秦王的聲音不急不慢,娓娓道來。神色輕鬆,就像是在給孩子講故事。
阿梁的身體向父親那邊傾斜,右手托腮,肘部擱在桉几上,認真聽著。
窗外的陽光照在了桉几上,也照在了孩子的側臉上。
「大唐一直想打垮北遼,可每當大唐準備出兵時,南周便會蠢蠢欲動,牽制大唐。」
「那……南周有錯嗎?」
「沒錯,若是大唐滅了北遼,南周就危險了。故而南周此舉乃是本能。為父說這些,你可明白了嗎?」
阿梁點頭。
可這等問題……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何能明白?
韓紀等人都覺得秦王有些揠苗助長,太早讓阿郎接觸這些。
若是孩子不明白,對自信心就是一次打擊。
韓紀看了赫連燕一眼。
赫連燕時常出入王府後院,應當知曉阿梁的更多情況。
赫連燕微微搖頭。
孩子的聲音在大堂內響起。
「你不打他,他便會打你。弱肉強食……這便是阿耶說的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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