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長平 第173章 夜議

    車隊返回魏軍的露營地,已是雞鳴時分。早歸的韓不申等人已被掌管將軍庶務的仲岳先生安排在帷帳中安歇。在郭先生的暗示下,四人被分別安排到四個帷帳,以確保相互之間不能通氣。信陵君一行回營後,已經得到郭先生通報的仲岳先生,早已將營地安排妥當,一行車夫、車乘、駕牛盡得其所,須、芒二公子,諸車行主管,皆有帷帳安歇。各事皆有人引領指示,仲岳先生自己不用動手,只在信陵君帳前左右不離。

    雖然徒步走了近一個時辰,一宿未眠,渾身酸痛,信陵君還是立即把核心門客召集到一起,商討這次啟封之行的收穫,以及下一步行動方案。幾乎所有到會的門客都對韓國背信棄義與秦人勾結表示憤慨,對秦人以在敵方核心地域開設軍市的方式籌集糧秣軍需表示不安。信陵君將在歸途中與張輒等商量的方案拿出來,道:「方今之要,一在破韓秦之盟,二在破秦軍市。韓秦之盟非義也,請王命令須賈大夫出使可也。破秦軍市則需吾軍亦以高價賈糧,與秦人爭。」

    諳熟地理的范先生道:「於敵腹心設軍市甚難。何也?四面受敵,雖謹關防猶恐不及,何況四方商賈雲集,不亦危殆!今秦設軍市於啟封,其戍衛必有可觀者。」

    張輒道:「臣入啟封,乃由中人曾氏交涉,秦大夫引軍領入。凡所交易均往來於營壘之間,無所遊蕩。」

    范先生問道:「車幾何,秦卒幾何?」

    張輒道:「車百乘,秦卒百人。」

    范先生道:「車百乘,夫三百,其餘雜役又百人。而秦卒僅百人,是吾以四當一矣。」

    張輒道:「非也。引入者雖只百人,所過皆營壘,一呼而千人至矣。」

    范先生道:「吾以精壯千人入啟封,不過二三百乘,僅秦人一日食也。而變起腹心,秦人何堪。」

    信陵君十分感興趣,道:「先生但言其詳。」

    范先生道:「一營武卒,以運糧為名潛入啟封,就其中殺起,必有可觀者。君上其有意,可詳參之。」

    信陵君道:「喏!必就席而受教。」

    仲岳先生道:「吾何以高價賈糧?」

    信陵君道:「此事托於呂伯就商於華陽諸車行。」

    郭先生補充道:「華陽車行有四,白、陳、巴、呂。韓與秦暗結,明以華陽謀利為言,以四行運糧於啟封。今日已得百乘,為首者韓不申也。於途為君上所虜,見在營中。」

    仲岳先生道:「何值?」

    信陵君道:「於途計之,糧石六十錢,日五百石,計三萬錢,約六金。」

    仲岳先生道:「計日幾何?」

    信陵君道:「自旦日,約計十日,秦必走矣。」

    仲岳先生道:「只費六十金,如走強秦,必也得算。惟恐有他。」

    信陵君道:「於途計較,必有遺策未盡。」

    仲岳先生道:「且細計較。」

    張輒道:「大梁城防,盡付之芒氏。車右先生,芒氏之智囊也,為其所遣,於啟封援令、尉。惟其於攻防之策,言語甚謹,難以窺測。」

    仲岳先生道:「此事無妨。君上引大軍在外,正與城內相犄角,可為芒氏之助。但遣使隨車先生反城,自有斟酌。芒氏門客簫先生,見在晉大夫處,甚得其意,凡事皆委之。晉、簫、車三人相會,必有所得。」

    張輒道:「先生所言甚是,惟請先生相助。」

    仲岳先生道:「臣乃布衣,軍國之事,非所長也。排兵布陣,其范先生乎;克強敵,陷堅陣,其曹先生乎!」

    張輒道:「臨機接引,其仲岳先生乎!芒氏所為,關係甚大,願先生勿辭。」張輒模仿仲岳先生的語氣,引來眾人一笑,但隨後嚴肅的口氣,又讓人把笑咽了回去。

    仲岳先生道:「張先生命,臣不敢辭。謹喏。」滑稽的表情配上恭敬的言辭,再度把眾人惹笑了。

    信陵君道:「說韓之道,首在不申。如何說之,願仲岳先生教我。」

    仲岳先生收起滑稽的表面,露出深思的神情,少頃道:「願君上但言不申所為。」

    信陵君道:「不申,韓王遠族,而韓相近族。少就學,愚而近痴;及長,諸事少術。然自謂不遇,常恨之。韓相平,其族兄也,多所維護。輔華陽,其韓相之力乎?」

    仲岳先生道:「君其言華陽。」

    張輒道:「韓不申言,華陽者,韓王庶子。其母乃韓華族,此出乃建功立業也。」

    仲岳先生道:「其人若何?」

    眾門客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來。郭先生道:「華陽野人二牛,大梁西驛吏麻三鄉里,聞其交遊甚廣,可就而問之。」


    信陵君道:「麻三及鄭公子何在?」

    仲岳先生道:「已安置歇息。」

    信陵君道:「且休,此事旦日再議。」

    仲岳先生邊思索邊總結道:「華陽尉者,韓王庶子,其母韓華族,出守華陽,欲建功業。韓不申,韓相族子,亦韓王遠室也,少學乏術,而自視不凡,為華陽尉輔佐——何以助華陽建功?其疑一也。」仲岳先生用眼神制止了旁人插話,自顧自地沉浸於思索中,似與人言,似自言自語道:「華陽換將在歲初,而陳筮至鄭國在暮春上祀,在華陽之後,華陽換將非為秦也。然陳筮勾連秦韓,華陽其要也,必得心腹機變之人而後可。縱華陽尉為韓王庶子,可無論也,何韓不申仍留輔佐,寧不賁事?其疑二也。」說到這兒,仲岳先生似從沉思中醒過來,問道:「秦至啟封,韓相遣人至尉氏,何也?」

    張輒道:「尉氏家老言,乃欲尉氏糶糧,得其利也。」

    仲岳先生道:「尉氏家老,其人若何?」

    張輒道:「見識尚在,惟善炫也。」

    仲岳先生道:「其言能信否?」

    張輒略一沉思,道:「多虛少實。」

    仲岳先生道:「其言韓相來言者,實見之乎,抑揣度之乎?」

    張輒道:「韓相府有吏往使尉氏,許也。使言何事?其為家老,寧勿與議?」

    仲岳先生道:「尉氏立族數百年,雖歷風雨而不倒,其勢反張,必有得人之處。汝觀尉氏家老乾才乎,庸碌乎?」

    張輒想了想,道:「庸碌則非,幹才更非,中人之才也。」

    仲岳先生道:「先生有事,欲托之否?」

    張輒又想了想,道:「小事則可,大事則否。」

    仲岳先生道:「尉氏與華陽,兩處使秦,均非其人,何也?其疑三也。」一下又切回到自言自語的狀態中,其他人互望一眼,都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仲岳先生再次切換回現實中,道:「資秦主使者陳筮,何以知之?」

    張輒再次回到記憶中,沉思片刻道:「尉氏家老曾言之,陳筮之至鄭也,正其時也。韓不申言:『陳公暮春至鄭,與王夜談經日。王遂遣王子與臣等赴華陽,必也成其事。』」張輒記憶力甚佳,幾乎一字不差地複述了韓不申的原話。

    仲岳先生道:「華陽就城,在初春耶,暮春耶?」

    張輒道:「咨之車行必得。」

    仲岳先生道:「依稀聞之於郭先生,華陽就城,當在歲初,而非暮春,在陳公至鄭之前也。」

    張輒道:「先生得之機要矣,旦日咨之必得。如非陳公主使,其何人哉?」

    仲岳先生道:「此必有他者,而托之與陳公。」

    信陵君道:「微仲岳先生,何能得此關要哉!先生以為當何為也?」

    仲岳先生道:「旦日咨之車行,先得其大略。繼之得於不申,而取其實。必也至韓而後知也。願君上請王命,遣人使韓,令過營中也。」

    信陵君道:「此外交於韓也。內則何為?」

    仲岳先生道:「五萬之眾,非糧不立。外有呂伯得之於野,內必得之於國。」

    信陵君道:「鄉野之糧不足恃乎,何必得之於國耶?」

    仲岳先生道:「以常論之,戶歲有餘糧四十五石十戶供吾軍一日,似無可慮。惟今方秋收,民多惜糧,以備他事,故無得多糶。又有戰亂擾之於外,奷邪作祟於內,加以路耗、草秣等項,必得國中救應而後可。」

    信陵君遲疑道:「前已發國中之糧,盡遣老弱。惟此精壯無家累者,隨軍立功。現身無寸功,再發國糧,恐不見容於朝庭。」

    仲岳先生道:「國之大者,在祀與戎。若失利於疆場,又豈見容於朝庭?」

    信陵君道:「相魏齊,持國惟慎,無利不爭。今大梁臨兵亂,正用糧之際,焉得發糧出城?」

    仲岳先生道:「大梁不發,可再發圃田。」

    信陵君道:「此尤不可。圃田之糧,皆稻米也,少府所屬,宮中歲供出焉。前取圃田之糧,已屬事急從權,事後還需多方解釋。今則再取,無可解釋也。」

    仲岳先生道:「旦日咨之晉大夫與大梁尉,必有所得。——暫不告之呂伯糴糧於野。」

    信陵君道:「敬喏!今吾軍拔營,但行一日,明日即至南關外。後當何往?繼躡秦人之後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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