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後,勁風如刀。信州城裡氣氛緊張,都在等這一場風波落幕,看事情如何收場,然而,焦點所在的春酲館裡,卻一派鬆弛景象,喜氣洋洋。
庭院裡堆著一個高大的雪人,手上握著鋼刀,腰上是大紅的絲帶,窗戶上貼著窗花,地灶燒出來的暖氣,在窗上結成水滴,一片寒冷的天地,這裡獨有一種溫柔和希望。
敖夫人道:「進了春酲館,我方才想起,快要過年了。」
過年是團圓的日子。
這個年還不知道要在哪裡過,怎麼過。
敖政瞥她一眼,心裡沉甸甸的。
說著話,裴獗牽著馮蘊的手,從門洞裡走出來,阿左和阿右兩個小的看到他們,率先歡呼起來。
「阿舅,舅母!」
小孩子清脆的嗓音,天然帶著破冰的喜悅。
裴獗和馮蘊還沒有開口,就被孩子撲了個滿懷。
「舅母,可算是見著你了。」
阿左熱情得像一個小太陽,喚聲阿舅,馬上扭過身跟妹妹搶舅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阿右梳著雙髻,又戴了頂風雪帽,小臉藏在帽子下,乖巧甜美,要不是場合不對,馮蘊得將她抱起來狠狠捏上幾把。
敖夫人輕咳,「你們兩個別歪纏,讓舅母笑話。」
阿左回頭朝她吐舌頭,「舅母才不會笑話我們呢。」
阿右也跟著說:「舅母可好了,舅母家裡有很多很多很多好吃的。」
阿左叫:「阿母,我們今日就要住在舅母家,不回去了。」
孩子一臉稚氣地說話,敖夫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熱呢,你們就想霸占地盤了。邊上玩去。」
又對馮蘊道:「小兒頑劣,他父親又疏於教導,很是無禮。弟妹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馮蘊聽她語氣還算和氣,但那雙眼睛落在身上,卻是從頭到腳的審視,不由一笑。
「阿姐客氣了。我跟他們是玩得相熟的,說話也不講這些規矩。」
她容色溫和,輕聲細語,又摸摸阿左的頭,笑道:「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到你們嫌棄為止。」
兩個小孩子歡呼起來。
「才不會嫌棄呢,我們要去找鰲崽。」
敖七一聽就沉下臉來,「鰲崽要冬眠,不要去招惹。」
阿左和阿右才不會信他,知道兄長寶貝鰲崽,淘氣地直吐舌頭。
看敖七拉下臉來,兩個僕婦這才笑著上前,牽住小郎君和小女郎。
一群人客客氣氣,但注視的目光,都在馮蘊身上。
新媳婦見公公,她逐一行禮,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間端正矜貴,一看就有教養,挑不出錯處,全然不是外面所說的「紅顏禍水」「狐狸精」那種妖里妖氣的女子。
敖夫人細細打量她片刻,心頭一陣悵然。
她有些明白兒子為什麼會被迷成那樣,這清傲氣度,極致美貌,哪個男子見了不犯迷糊啊?
敖夫人看了敖政一眼。
「外面冷,都回屋裡去坐吧。」
敖政趕緊給她一個笑臉,殷勤地上前,扶著裴沖的輪椅。「是是是,裡面說話,裡面說話,外頭怪冷的。」
敖七深深看了馮蘊一眼,恰好馮蘊看見,友好地露出一個微笑。
他的臉陡然紅了一片,耳根都燙了,三兩步跟在父母身後,心裡慌得很。
敖夫人察覺到兒子腳步加快,回頭看他氣息浮動,心慌意亂的樣子,隱隱咬一下牙關,心裡直冒寒氣。
裴獗一聲不吭,在轉身回屋時,卻自然地為馮蘊拎了一下裙擺。
敖夫人看到這個小動作,再看敖政,心裡的氣就更不順了。
鐵石心腸的弟弟都知道疼媳婦,墨水裡泡出來的御史台主,竟不懂憐香惜玉?想憐惜的人,不是她罷了。
一家子進了屋,仆女上茶、端果點,馮蘊安排得井井有條。
裴沖皺眉看了片刻,示意裴獗屏退下人。
敖夫人道:「阿左和阿右也出去玩。」
大人們要說話,不讓小孩子參與,阿左和阿右有心反對,無力抗拒,只好扯著馮蘊。
「舅母陪我們去玩。」
馮蘊微微一笑:「好。」
她是一個會察言觀色的人,他們一家子要關起門來說話,她這個「外人」自然不方便在這裡。
「走吧。」她牽著阿右的手,朝裴沖恭敬地行個禮,正要轉身,手腕就被裴獗握住。
「你們自己去玩,舅母有事要做。」
他薄唇微抿,默默攬過馮蘊的肩膀,眼裡透出一絲銳利的光。
馮蘊微微一怔。
她沒有想到裴獗會將她留下來。
其他人也看了過來。
此時無聲,勝似有聲。
他們要商議什麼,大家都知道的。
這是關乎裴家命運的談話,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是自己人,最好是不要知道。
裴獗一個小小的舉動,直截了當的告訴裴家人,這是他生死相隨的妻子,是要跟他患難與共的女人。
屋子裡有短暫的凝滯,小孩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敢再吭聲,乖乖地被僕婦帶了下去。
裴獗使個眼色,左仲和紀佑帶著一群侍衛將花廳隔離起來。
裴家是將門之家,沒有那麼多規矩,再次入座,裴沖直截了當地道:
「九錫之禮,不可受。」
裴獗沒有表情,敖政微微點頭。
敖夫人卻很是不滿,「為何不受?阿弟什麼禮擔不起,要不是有我們裴家,龍椅上坐的是誰還不知道呢」
敖政看岳父表情不太好,沖她使個眼神。
敖夫人當即掃回去,「你瞪我做什麼?」
她是將門虎女,性子素來剛烈,敖政卻是世家出身,言行更為柔韌一些,聞聲扭過頭去,拱手對裴獗道:
「老泰山所言極是。九錫之命,可謂是瓜田李下,阿獗正該避嫌才是。」
敖夫人道:「他們不就是賭阿獗不敢受嗎?欺人太甚。朝廷給了,那我們就要,怕什麼?」
敖政:「婦人之見。」
敖夫人不滿,「這裡可不止一個婦人,你罵誰?」
敖政讓她噎住,又是新一輪的面紅耳赤。
敖七看著父母,眉頭皺了起來。
「阿父阿母,聽阿舅怎麼說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裴獗身上,裴沖也轉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李宗訓這是要把你架到火上,我兒不要上當。」
裴獗問:「父親認為,兒受不起?」
裴沖:「你受得起,但受不得。要是順勢而為,那就正合他意。」
敖政也跟著開口,嘆息著規勸:「李宗訓這老狐狸是在逼你,一旦受九錫之禮,往後他們就有話可講了。而你呢?一個不慎,就會受人詬病,有奪權篡位之嫌」
除非當真要做亂臣賊子,否則對權臣來說,「加九錫」就是試金石。
「該避的嫌,一定要避啊。」
裴沖看裴獗一眼,目光在馮蘊的臉上停留片刻,一聲長嘆。
「這些年你在軍中,無論做什麼決定,為父從不干涉,你可知是為什麼?」
裴獗不開口。
敖政扯了扯唇角,笑著道:「阿獗做事有分寸,從來不用人操心。」
說罷瞪了敖七一眼。
「反倒是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火上澆油,大事上,盡會添亂。」
敖七眼皮微微一跳,沒有吭聲。
敖夫人道:「哪裡就添亂了?小七就算衝動了一些,那也是為了救人,何錯之有?丟人現眼的明明就是李桑若那瘋婦!除非世人都眼瞎,不然誰該被詬病,不是明擺著的事嗎?允許他們潑髒水,不許我們吐唾沫,什麼道理?」
「糊塗!」敖政聽她的話,嚇得心驚肉跳。
他這個夫人,比裴獗的反心還重。
要是讓她見天在裴獗面前吹風,那還了得。
「檯面上的事情,誰不知情?真相如何不緊要。除非裴家當真要將百年清譽都拋之腦後,否則,這一耳光,就得生生挨著」
「宵小伎倆。」裴獗冷聲,「他敢給,我受又何妨?」
幾個人臉上都是愕然一片。
不論是裴沖還是敖政,敖夫人甚至敖七,私心裡都不認為裴獗要鐵了心跟朝廷作對的。
他們都很了解他,跟濮陽九的想法也差不多。
裴獗性子冷,但心熱,為大晉江山鞠躬盡瘁,從無懈怠,可以說忠誠無兩,怎會為這點小事,就真的起兵造反?
造反這個詞,在裴家人心裡,甚至沒有存在過。
裴獗平靜的話,令人大為意外。
這次,就連敖夫人都垮下了臉來。
「阿弟,你可不要犯糊塗啊。」
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條路,九死一生,風光到頭的沒有幾個。
她見裴獗冷臉不語,著急地伸手拉他一把。
「給他們一點下馬威就行了,有了這次教訓,想來那瘋婦以後也不敢再胡作非為。那什么九錫,要也無用,不如咱們聽阿父的話」
「阿姐,我沒有退路了。」
裴獗壓著聲音,低低道:「李宗訓心胸狹隘好猜忌,一旦起了忌憚之心,斷不會消除。宿怨已成,非我所願。」
說罷,他輕撣袍角,眼底黑亮深沉。
「九錫之命。他給,我就受。」
一席話說得輕描淡寫,可顯然是他思慮許久才下的決定。
權臣的巔峰便是受九錫之禮。
其後,除了天子禪讓,還有什麼可許?
要更的,要更的,春節期間也會照常更的,就是家裡事多,人也跟著多,很鬧騰,然後寫的時間就拉長了,不容易靜下心來,請大家諒解,還有一更,可能會晚點。
嗯,祝姐妹們過年好,該放假的都放了,可以放寬心,好好陪家人過年,玩耍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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