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敬廷戰戰兢兢地回去,一個人在房裡坐了許久,一直等到陳氏回來,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跟她開口。
陳氏牽著兒子馮梁走到門口,教給奶娘和僕婦,撣著袖子扭著腰走進來,神態很是驕矜。
「陛下傳阿郎何事?」
馮敬廷不敢看她的臉,端起茶盞,眼睛瞄向別處。
「陛下讓我把大滿帶去信州。」
屋子的空氣微微一滯。
陳氏喜滋滋一笑,彎腰為他續水。
「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嗎?自打那死丫頭過來,阿瑩便沒有笑過哼,狐狸樣子,還以為能得幾時好呢,不過幾日,陛下就膩了」
說著說著,看馮敬廷表情越來越古怪,她審視般挑高眉梢。
「你擺這臉色做什麼?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捨不得送回去呢。」
馮敬廷被陳夫人盯著,頭皮都麻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們認下大滿」
陳氏沉著臉,看著馮敬廷。
馮敬廷也看著她。
安靜。
兩人眼對眼安靜許久,哐當一聲,陳氏膝蓋一軟,突然撞在矮案上,袖口不偏不倚掃向馮敬廷的茶盞
茶水流了一地。
馮敬廷連忙扶住她,「夫人?」
陳氏看著他,目光陰涼。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馮敬廷遲疑片刻,扶在她胳膊上的掌心,微微發緊。
好半晌,他疲憊地點點頭。
「大滿說,她是阿伶的女兒。」
陳氏暗暗冷笑一聲,雙眼怨毒地看過來。
「你心裡還想著那賤婢,是也不是」
馮敬廷硬擠出一個笑容,那張儒雅俊秀的臉上,滿是尷尬。
「不曾。我對阿伶,全無情意」
「無情無義那大滿是石頭縫裡迸出來的不成?」
馮敬廷靜默不語,看著陳夫人,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里有幾分難掩的落寞。
「那時,三娘與我置氣我年輕氣銳,不肯低頭,獨在聽雪軒飲酒宿醉這才,這才出了這事。後來阿母知道,怕壞了我名聲,就將人送走了事過多年,我連她長什麼模樣都不記得」
陳氏冷笑。
「橫豎全是旁人的錯,你飲酒作樂,淫褻家伎,最無辜的卻是你了?」
馮敬廷無從辯解,不停地告饒。
陳氏氣惱無比。
可這件事情,她不是今日才知情,早已經過了最難受的時候。
罵完了,還得解決事情。
「如此說來,大滿這賤婢是想仗著陛下撐腰,要給自己謀個前程了?」
馮敬廷嘆氣。
陳氏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馮敬廷在陳氏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不自在地垂下眼帘,清了清嗓子,才道:「夫人,眼下不是我要怎麼辦,是只能這麼辦,由不得我做主」
「她要什麼?」陳氏雙眼怨毒,臉色猙獰地盯住他。
馮敬廷看她一眼,遲疑道:
「她說阿伶在夫人手上?要我為阿伶正名,納她為妾」
「什麼?」陳氏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這時納妾,不是打我的臉嗎?不行!想都別想。」
「夫人,夫人,別激動。」馮敬廷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坐下來,「大滿說了,只要名分,她阿母不入馮府。」
陳氏惡狠狠盯住他,「有何區別?」
馮敬廷道:「府里只有你一個主母,沒有旁人。只是,給她一個名分罷了,況且也只是一個妾室」
陳氏看著他,冷颼颼地問:「要是我不肯呢?」
馮敬廷坐在那裡,靜默著看她片刻,神色肅穆,眼裡透著深冬的寒冷。
「大滿眼下得寵於陛下。依我看,陛下是想先給她馮家女兒的身份,再抬她位分」
他眼睛掃著陳氏,不再說下去。
可話里話外的意思,陳氏又如何聽不出來?
不給皇帝面子,得罪的不是大滿,而是皇帝。
「夫人」馮敬廷握一下她的手,「你消消氣,給陛下這個人情也罷。此事,我已知會大哥,大哥也有此意。」
「我聽明白了。」陳氏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敢情你們哥倆已經商量好了?我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馮敬廷嘆息,「你何苦計較?這些年大滿也不容易。」
從某種角度來說,大滿的身份其實比馮瑩要乾淨許多。
她的生母是府中家伎,家伎跟男主人生的孩子,身份再不高貴,也不算背德,而馮瑩是馮敬廷跟陳氏私通所生,相奸有傷風化,先奸後娶為妻,本就讓人戳脊梁骨,那才見不得人呢。
只不過,社會地位決定道德準則。沒有人會提馮瑩的身世,她安安穩穩坐穩馮府嫡女,受人敬重,而大滿,做了十幾年的奴僕。
馮敬廷嘴上不說什麼,語氣卻隱隱有些不滿,就好像在說她不知足一般。
陳夫人在娘家時便驕橫跋扈,哪裡受得了這個?
當即掩面入屋,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
馮瑩稍晚一些才知道這件事,沉著臉過來,拉著陳夫人的手,陪著她流淚,說一些安慰的話。
馮敬廷最是心疼這個女兒。
看她娘倆一直哭,他只能長吁短嘆。
「阿母別難過了。」馮瑩輕撫著抽泣的陳氏,「無非府里多個女郎而已。阿伶為父親添丁,賞她一個名分,旁人也會說阿母大度」
陳夫人聽著女兒的話,更是淚如雨下。
「我兒這是誅我心啦。你還沒有看出來嗎?那十二娘為何要把大滿送到并州?她目的不純,分明就是算計好的,要讓我們母女難堪」
說著她惡狠狠瞪著馮敬廷,咬牙切齒。
「你要給那賤婢名分,不如先休了我。」
「夫人啦,你何苦逼我」
馮敬廷閉上眼,幽嘆一聲。
這時,庭院裡突然傳來貓叫。
馮瑩側頭聽了片刻,示意凝秀去看個究竟。
凝秀應聲出去,很快白著臉回來了。
「回夫人話。是,是花滿夫人身邊的班公公帶人來了。說花滿夫人極喜歡我們院裡的玳瑁。他要捉了去,讓花滿夫人養」
花滿夫人行宮裡的人對大滿的稱呼。
來源於蕭呈的一句話,「輕雨穿花滿渡口」。
恰好大滿的名字里有一個滿字,便將「花滿」之名賜她。
而玳瑁是馮瑩來并州後撿來的一隻小貓,三花相間很有特點,馮瑩原本想將它養在行宮的,後來平安告訴她,陛下好潔淨,不喜歡養貓落毛,怕會引得聖心不悅,她便忍痛將玳瑁送到了馮敬廷的住處。
聽到大滿派人來捉她的小貓,還要帶回行宮去養,馮瑩整個身子繃緊,血氣直衝頭頂,眼睛都氣紅了。
「你可有告訴他,玳瑁不是野貓,是我養著的,我也極喜歡」
凝秀不敢看她冷沉沉的眼,低垂下頭。
「仆說了。班公公不聽,說花滿夫人喜歡的東西,莫說是一隻野貓,便是老虎,陛下也會想辦法弄來」
「豈有此理!」陳夫人聽不下去了,顧不得哭,抹著眼睛就起身。
「這個賤婢欺人太甚,跑到我家裡來捉貓。我這便找陛下評理去」
她整個人風風火火,說著便箭一般往外沖。
馮瑩愣了愣,衝上去一把將她抱住,「阿母不可!」
她知道陳夫人的脾氣,去了肯定沒有什麼好話。
蕭呈也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主兒,惹上氣了,最後吃苦吃虧的人,還不是她?
「阿母,為了女兒,你忍忍你先忍忍,我們再從長計議」
馮瑩淚水順著陳夫人的脊背往下落,馮敬廷也走上前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夫人冷靜冷靜。今日的陛下,不是昨日的蕭三。萬不可御前放肆啊。」
「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
陳夫人渾身顫抖,聲音里是膨脹的怒氣。
「一定是馮蘊那個小妖精,挑唆的她,不然就大滿那個豬腦子,哪裡做得出這樣大膽的事」
她看一眼愁容滿面的女兒,再看著束手無策的馮敬廷,更是氣從心來。
「你不要在這裡裝模作樣了。你的女兒得幸於陛下,你心裡可滿意了吧?」
馮敬廷心裡一窒,說不出話來。
大滿會如此得蕭呈寵愛,是她和馮敬堯都沒有料到的。
但有一點,陳夫人說得不無道理。
對馮家來說,雖然更願意馮瑩得到蕭呈的寵愛,可要是別無選擇呢?
蕭呈寵愛馮家女,總比他寵愛張家女,謝家女要好上許多。
皇帝胸有城府,心機深沉,當初與馮家聯手奪了蕭珏的皇位,如今江山在手,還會心甘情願讓馮家掣肘嗎?
天下熙熙皆為利,一個女兒的幸福,分量太輕。
「唉!」馮敬廷聽了滿耳朵怨氣和唾罵,耐心用盡了。
「這件事,夫人也不用鬧心。大哥說了,會讓大嫂來操辦,你便當沒這回事。早些歇著吧,明日還要去信州。」
聲音未落,他已拂袖離去。
陳夫人愣了愣,看著馮敬廷的背影,尖叫一聲,抱著馮瑩號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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