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的意思很淺顯。
就是他可以饒恕馮蘊,卻不可以饒過溫行溯。
裴大將軍行事如何,馮蘊有了解,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爭執或是糾纏,那樣,對溫行溯有百害而無一利。
於是她莞爾一笑,「行,那將軍給我阿兄留條命,容我慢慢勸他歸降。」
裴獗手指在膝蓋上輕叩兩下,神色淡淡的,「好。」
有了這聲好字,馮蘊緊繃的身子又稍稍放鬆了一點。
別的不說,裴獗重諾的人。
他答應下來,大兄暫無性命之憂。
馮蘊想了想,又溫聲道:「奔波一日,將軍想必也餓了?不如我們先用飯,晚點歇下再細談?」
裴獗黑眸微深,朝她看來。
她什麼也沒說,神色也平靜自然。
兩個人目光在空中交接,似有火光碰撞,又似有一種奇怪的默契。
馮蘊沒有露骨的暗示,但話里的意味十分明顯。
她願意為了溫行溯而妥協。
為溫行溯的命,她什麼都可以做。
包括小意溫柔地侍候他。
裴獗雙眼沉冷地看她,平靜如水,「不了。」
然後,他便起了身,「我還有事。」
聽著裴獗沉穩的腳步聲漸漸離去,馮蘊錯愕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並且確信,她被裴獗拒絕了
馮蘊愕然一瞬,長鬆一口氣。
那張小意悽然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平靜,嘴角甚至掛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大將軍是何等驕傲的人?
裴獗要她。
但他不會這樣要她。
當然,如果裴獗當真因此留下來,馮蘊也不會為難。
她確實已經想好了,早晚挨一刀,裴大將軍挺好,有那個本錢。
何況還可以噁心李桑若,是真不虧。
但他走了,馮蘊也樂得輕鬆,畢竟真要走到那一步,她還是需要點心理建設,那男人野獸似的,不好應付——
馮蘊灌了滿滿一杯涼茶,好片刻才沉下心,叫來阿樓詢問。
「林娥如何了?」
阿樓緊張淒淒,回頭把房門合上,這才走到馮蘊的身邊,把他方才從林娥房裡繳來的那一包藥粉,交到馮蘊的手上。
馮蘊接過來看一眼。
「人死了嗎?」
阿樓低低地道:「那倆侍衛下了重手,林姬已奄奄一息。左侍衛說,等下找個地方挖個坑,埋,埋了便是。」
馮蘊道:「我去看看。」
—
快立秋了,天氣乾燥悶熱。
梅令郎們拎了水桶在渠邊洗腳,不遠處,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林娥就像一攤爛泥似的,被人丟在門庭的涼棚下,血濺一地。
花容月貌的玉堂春頭牌娘子,那一副多少男子肖想過的肉體,如今已經沒有能看的地方了。
左仲是懂得怎麼讓人吃苦頭的。
打而不死,在疼痛的折磨中慢慢過去,這個過程比死亡更煎熬
馮蘊不知別人看到林娥的下場會怎麼想,但方才出來看到那些姬妾,已沒有人敢正視她的眼睛。
想來,可以消停一段日子了。
林娥已經不行了,看到馮蘊撐著傘款款過來,那裙裾飄飛的矜貴模樣,眼皮用力抬起,不知是想求救,還是懊悔,烏紫的嘴巴一張一合。
「痛嗎?」馮蘊走到林娥的身邊,佇立片刻,慢慢蹲下,看著她,「你原本可以好好活著,偏要尋死。太想不開了。」
林娥的眼裡突然迸發出一抹怒意,又更像是疑惑、委屈,或是更多的什麼情緒。
馮蘊知道,林娥心裡有疑惑。
放在妝奩里的藥包,她自己沒有打開,為什麼馮蘊就被人下了毒?
不弄清楚這個,林娥死也不甘心。
「真傻。」馮蘊輕笑,望著遠在蒼穹的星辰,輕輕捋一下林娥垂下來的頭髮,看著她垂死掙扎仍不甘心的樣子,幽幽嘆息。
「我其實從無害你之心。而你,雖然沒有給我下藥,卻不是因為你心存良善,而是我沒有給你下藥的機會」
林娥腦袋晃動一下,氣若遊絲。
「你很疑惑,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馮蘊抿唇一笑,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兩個字。
林娥瞪大雙眼,死死盯住馮蘊。
看她憤怒而無助,馮蘊並不覺得開心。
她知道死亡的痛苦和絕望,又是一聲感慨。
「你是不是還想知道,到底是誰給我下的毒?」
林娥說不出話,只有身子偶爾地抽搐,讓她看上去還是個活人。
但她對馮蘊眨了個眼,表示她強烈的,想知道的願望。
馮蘊沉默了許久。
她將林娥的樣子收入眼裡,腦子裡浮現出的是上輩子死在齊宮的那個馮蘊,於是苦笑,「有時候,人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性子就磨得狠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林娥恍悟一般張大嘴巴。
她似乎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
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在馮蘊的笑容里慢慢變成驚恐。
最高明的獵人總是以獵物的姿態出現,那藥確實是馮蘊自己服下的。
在她得知林娥和方公公有所勾連時,隱忍不發,就等著這樣的機會,借力打力。
她救下溫行溯,蒙倒敖七等人,再放走溫行溯,只要不離開安渡,那接下來,就必然會面對裴獗、李桑若,乃至大晉朝廷的狂風暴雨。
此時的她還很弱小,即便重生也沒有抵抗強權的實力。
人在沒有力量抗衡的時候,只能借力。
於是,
她想了個「一箭三雕」的計劃。
自己服下毒藥,再安排好信任的梅令郎,假裝被劫持,上演苦肉計,一來可以消滅一點裴獗的怒火,二來可以反手栽贓給方公公,順便離間裴獗和李桑若的感情
只要裴獗對她還有興趣,就不會輕易讓人置她於死地。
三來,服藥也是為了不再受傷害。
身在亂世,她不可能永遠冰清玉潔,也沒有一輩子守身如玉的打算,但不想再經歷生育之苦,更不想留下遺禍,讓前世的痛苦再來一次。
那不如服下烈性藥,一了百了
只是她沒有想到,半路會殺出個淳于焰,橫插一腳,搶在兩個梅令郎的前面劫走了她
馮蘊看著奄奄一息的林娥,淡淡開口,「枉你在男人堆里摸爬滾打,卻不懂男人。林姬呀,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對手。是你想不開,死得不值。」
說給林娥聽,她也提醒著自己。
「女子最不該的,就是肖想本不在意自己的男人。」
林娥的眼淚滾落下來,一動不動地盯住她,嘴張開著,好像在用力呼吸,齒縫裡擠出兩個字
「你啊好狠」
馮蘊笑了。
對自己狠有什麼錯呢?她沒有主動害人。
如果林娥不存害她的心,就不會被她反手一巴掌
可即便這樣,她也只是逃脫了裴獗的責罰,讓林娥得到了報應,卻無損李桑若一絲半毫
這大概就是男人的偏愛吧。
她費盡心機才能苟全性命,讓裴獗看在她是受害者的份上,不再責罰她,並親自出面保她。而李桑若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他全力地維護
「呃啊」
風裡傳來的呻吟,短暫而輕微。
然後沉入死寂。
林娥應該是沒有多少力氣發出絕望的哀號了。
就那樣瞪大雙眼看著馮蘊,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馮蘊將手心蓋住林娥的眼睛,待她眼皮合上,這才默默扶著膝蓋起身,像是不耐久蹲,她的動作緩慢得如同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嫗
阿樓走過來扶她,「女郎」
馮蘊搖頭,「我沒事,就是腿酸了。」
阿樓跟她這麼久,對她的性子有些了解,當然知道她不單單只是腿酸而已。
「那個藥,真的沒事嗎?」
「沒事。」馮蘊笑容不變,「有濮陽醫官在,能有什麼事呢?」
阿樓半信半疑,想想又有些懊惱,「是小人辦事不力,這才生出這樣多枝節。眼下葛廣和葛義兄弟兩人還沒有下落,小人心下惶惶,會不會是落在了雲川世子的手上?」
昨天,葛廣和葛義在屋外準備好了,只等馮蘊推窗的信號就現身「劫人」,甚至後續要如何脫身,他們都已經做好了周密的計劃
誰知馮蘊會被淳于焰劫走,而葛廣和葛義不知去向。
馮蘊也懷疑過,是淳于焰帶走了他們。
但昨天在馬車裡,淳于焰半分沒顯,她拿不準。
「落在淳于焰的手上,要是老實交代,應無性命之憂。怕就怕在,他們嘴緊,不肯說出實情,會吃苦頭。」
阿樓很是發愁,「葛廣和葛義兩兄弟,是不會背叛女郎的。」
那麼,淳于焰為了洗清自己,一定會重刑審問。
他們不肯招,就要受大罪了。
更令人害怕的是
「如果不在雲川世子的手上,如何是好?」
馮蘊知道阿樓和梅令郎相處這些日子,同甘共苦,已親如兄弟。
見他發愁,只得鎮定安撫。
「我想辦法找淳于焰,探一探他的口風。你那邊,繼續派人去找,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一定要把人找到」
阿樓重重點頭,似是想到什麼,又壓著嗓子問:「女郎,苑嬌如何處置?」
馮蘊回頭,看一眼那個蜷縮著死去的林娥。
「留不得了。」
四更,稍候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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