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正式和議的時辰,其實還沒到準點。
議館廳正門有一個巨大的刻漏,正緩緩計著時。
但任何盟約會晤,都看實力和地位來說話。晉太后非得說齊帝遲到不尊重她,齊使心裡憤怒,也只能憋著。
在朝堂里,他們都身居高位,一言九鼎,可坐到談判桌上,馮敬堯也得含笑賠禮,維護著體面。
齊軍在戰場的失利,讓他不得不「大丈夫能屈能伸」。
此刻,就在雙方坐上談判桌的當下,鳴泉鎮外雙方屯兵至少二十萬之多,稍有風吹草動,這陣子所做的努力,都會化為泡影,再次捲入戰爭泥潭。
李桑若仗著裴獗有恃無恐,看馮家在齊國勢大,更是沒什麼好臉。
但是,她也就嘴上發個狠,真要離席而去,不跟齊國談了?她做不得這個主。大發雌威沒人管她,要真撂挑子走人,只怕裴獗第一個不允許,第二個就是她爹李宗訓。
晉太后在議廳大發雷霆。
議館內外的雙方禁軍,嚴陣以待。
百姓無法靠近議館,今日整個鳴泉鎮都戒嚴,但當地的百姓還是大清早就候在那裡,隔著守衛的士兵,踮著腳往裡看
馮蘊的店鋪離議館不過百餘步,一排禁軍就在她店面外面不遠,葛義拿來幾個小方凳,幾個人坐在門口,一邊飲茶說話,一邊注視著議館的動向。
南葵對馮蘊心悅誠服。
「若非夫人早作打算,我們也不會如此便利。」
柴纓道:「咱們家的腳店,早早就住滿了人,五倍房錢,也有人搶著來」
馮蘊笑而不答。
近距離感受國之重事,付點房費算什麼?
「來了來了。」
「齊君來了」
南齊公子,天下名士,在蕭三尚未稱帝前,就是齊宗室里有名的風流人物,好多人都是為了一睹風采而來,外圍的百姓嘈雜聲變大,人群不停往裡擠,禁軍手執銳器吼了好幾聲,才安靜下來。
便是南葵和柴纓也齊齊望了過去。
一輛馬車從議館的那一頭駛過來,前有護衛,後有伴駕,玉石鑲嵌的車身,華貴之至,一路吸引著人們的注意,到議館門口停下。
馮瑩早早候在那裡,迎上去,欠身一福。
「妾恭迎陛下。」
馮敬廷也從廳里出來,等車帘子打開,看到蕭呈的臉,這才暗鬆一口氣,拱手作揖。
「陛下。時辰即到,晉使已在廳里久候。」
蕭呈嗯一聲。
一條長腿邁出,沉肅俊美的臉,有帝王的威儀,又略帶一絲病氣,峨眉星目,挺鼻薄唇,優雅和貴氣仿若天成,讓人不由想到那風光霽月的山水長卷,如此氣度,可以讓蕭呈站在任何人面前不輸分毫。
馮蘊察覺到周遭氣氛凝滯。
南葵和柴纓,也下意識變了臉色。
她笑了一下。
女子得見蕭三,無不如此。
她在台城見多了這樣的場景,見多了女郎為蕭三怦然心動的瞬間
便是她自己,也曾是愛慕者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
「陛下,晉太后忿然作色,只怕會給些臉色」
馮敬廷提前把李桑若的態度告訴蕭呈,是想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畢竟是皇帝,何須看別人臉色。萬一收斂不住,一會當場掀桌,那還談什麼?
蕭呈點頭,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他其實從來沒有將李桑若看在眼裡
儘管今生的軌跡與前世已經大為不同,但人還是那些人,沒有變化。
蕭呈深知沒有裴獗和李宗訓的晉國,就是一塊爛豆腐,一拳打下去就散。
晉太后只是傀儡。
不是他的對手。
蕭呈緩緩邁上台階,突然停下。
眾目睽睽中,他的目光越過三重防守的禁軍,望向食店外圍坐的女子。
馮瑩和馮敬廷也看過來。
彼此看不清表情。
南葵和柴纓下意識屏緊呼吸,小聲:
「夫人,齊君在看你?」
馮蘊扯了扯嘴角,輕撫茶蓋,「不是吧。」
南葵小聲說了句什麼,突然捂住心窩,「原來被人打量也會心跳加快」
柴纓先是一呆,接著便低低嗤笑。
「這齊君也太過俊美了些」
「那是蕭三公子啊。」
馮蘊聽著二姬的議論,沒有迴避蕭呈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也看著他身邊的馮瑩和馮敬廷,眼神大膽、淡定,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蕭呈緊緊抿住薄唇,一臉疲憊地收回目光,往裡走。
每次得見馮蘊,他都難免失態,會在前世今生中夾裹不清。
曾經以那樣的方式親密過的女子,遙遙而望,卻不可近
馮敬廷微微彎腰,看著蕭呈的臉色,等他走進去,這才直起身看了馮蘊一眼。
「走吧。」
馮瑩好像沒有聽到父親的話,她立在原地,看著蕭呈挺拔的背影,在天光下隱隱透出的落寞,目光涼涼的,仿佛冷透了心。
她不能去大廳旁聽和議。
今日提前候在這裡,是陳夫人的意思,表現賢淑是一方面,主要是這樣的場合,彰顯地位。不是國後,類似國後。
可方才在人前,蕭呈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
馮瑩低笑,目光冷冷地轉過去,隔著帷帽的輕紗掃向馮蘊。
遠遠地,她低頭行個禮,默默進了議館。
南葵怔怔地,手上的瓜子都不香了。
「夫人,她向你示好了?我沒看花眼吧?」
「沒有。」馮蘊道:「我再往她臉上扇幾巴掌,她還是會哭著說,阿姐打得好。」
噗!南葵笑了起來,柴纓也跟著笑。
「這位馮夫人真是厲害。」
馮蘊道:「想做皇后的人,這點心性都沒有怎麼成?」
幾個人小聲說話。
坐在一側的姜吟卻很是沉默。
馮蘊看她一眼,沒有多問。
她的心思全在議廳里
短暫的和平,會不會到來,她此刻也不能篤定。
畢竟前世和議在安渡,不是信州,境況與今日也完全不同。
-
這是李桑若第一次見蕭呈。
目之所及,還沒有看清他的面孔,她便有些訝異。
明明遲到,明明齊國處於弱勢,但蕭呈身上的從容淡定,甚至可以稱作泰然自若的氣度,還是吸引到了她。
那種從腳底升起直透心臟的微微酥麻,很久沒有過了。她看多了男色,晉宮緹騎里更有大把高大俊美的兒郎,可是看到蕭呈,李桑若還是難免多看幾眼,這樣的容貌和貴氣,世間難找。
幾乎下意識的,她又看一眼裴獗。
熟悉的眉眼,刀刻斧鑿一般,尋不到半分戾氣,只見沉冷無波。
情敵見面,不該分外眼紅嗎?
他們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
李桑若在心底冷笑。
忽然覺得這不是晉齊兩國的談判桌,而是兩男搶一女的惡俗戲碼,自己竟是那個旁觀的小丑
沒有人知道晉太后內心是如何的風起雲湧。
雙方短暫的寒暄後,直入正題。
議書早就寫好的,雙方就己方的要求和談判事宜,交換討論。
本就達成了初步意向,再來和談,爭議的焦點不多。
爭議點就是信州,包括議館所在的鳴泉鎮。
齊想要回信州,和晉隔水而治,為此願意以增加歲貢的方式補償,同時開放信州、涪州幾個渡口,在其他方面讓利給晉方。
為此,齊在議書上詳細寫清,放棄信州對晉方治理的便利和優勢。
可行的,不可行的,幾輪商榷,沒有達成一致。
雙方使臣各自回到己方的小議廳,休息、飲茶、商議。
僕從陸續將飲食送上來。
晉使大讚議館的廚子,廳里一片喜色。
唯獨不見裴獗。
李桑若知道他去了隔壁,馮十二娘給他開小灶,這麼點時間都離不得,巴巴地去了。
她又是冷笑幾聲。
「讓出信州,諸位愛卿怎麼看?」
晉使放下飲盤,紛紛搖頭。
「不可。」
「殿下仁厚,實不知齊之賊也。」
當初為了拿下信州,晉軍犧牲那麼大,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齊國答應的增加的那些歲貢,要收回在隨時可以收回,但站在腳下的土地卻是實實在在的。更緊要的一點,信州是南北往來主要通道,這筆買賣怎麼算都是虧。
讓是不可能讓的,只不過話要說得動聽一些。
畢竟信州在戰前是齊國疆域。
李桑若帶著輕鬆的表情看他們討論,一顆心忽上忽下,不時注視著門檻。
甚至覺得,這場戰繼續打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裴獗打仗去了,就不可能成天跟那馮十二娘膩歪,到時候他揮出去的每一刀,都是為了她兒子的江山
她突然不耐煩地起身,「諸位自便,哀家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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