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楚胡三將的反水,對北雍軍將士來說,是一件極其震驚的事情,他們甚至想不通,這三人有什麼理由背叛大將軍
可北雍軍眼下的主力在信州城,如果放棄信州馳援并州,那齊軍勢必直取信州,對晉軍而言更是得不償失。
而離信州最近的虎賁和龍驥軍,卻遲遲不發援兵。
就在今早,剛有中京的消息傳來。
以李宗訓為首的朝堂勢力,以裴大將軍「貪功冒進」為由,上書朝廷,認為大晉應當保住眼下的勝利果實,守好淮水以北的安渡萬寧五鎮,不應該為了一座信州,投入大量的軍力和物力。更不應該再挺進并州,兵行險著。勝了功在裴獗,敗了,晉齊戰爭將轉為頹勢,實不可取
這番說辭,得到了大多數文臣的贊同。
在裴獗帶兵出征這一年多,李宗訓為穩住金鑾殿上的外孫和女兒的地位,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成立大內緹騎司掣肘百官,稀釋、分化反對勢力,逐漸把持朝政,幾乎無人敢與他唱對台。
可拳拳真心下,是對裴獗和北雍軍的放棄。
李宗訓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除掉裴獗這個令他忌憚到寢食難安的大功臣,可謂一舉兩得
當然,李太后並不這麼認為。
「裴郎忠於我,必不會負。阿父,留住大晉的將才、忠臣,才可保我兒江山穩固。」
李宗訓只道她糊塗。
「裴獗所率是大晉精銳兵馬,只聽命於他,他可以征討齊國,亦可以起兵反水,往中京插上一刀。他若起兵,你如何阻擋?有裴獗在一日,你我便不能真正的安枕無憂。他就是卡在喉頭的一根刺,拔之,才得寧安。」
李桑若不想放棄裴獗,是一個方面。
另一個方面,她也不想徹底成為父親的傀儡。
當日,父女兩個在嘉德殿裡好一番爭執,說得激動時面紅耳赤。
隔天便有聖旨下來,令虎賁和龍驥兩軍各調五萬精兵,馳援信州
軍中的漢子們會打戰,但對朝堂和政治卻一知半解。
將士都說,太后仁善大義,沒有忘記北雍軍。
可是,等虎賁和龍驥軍趕到信州,黃花菜都涼了。
并州一仗,怎麼著都得由他們自己來打。
中軍大營里,將軍們各抒己見,爭得面紅耳赤。
裴獗冷坐上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聽著。
今日并州的風很大,呼嘯著從屋頂吹過,好像要吞沒世界,將天地一掃而空。
橙鶴軍鄧光出列,拱手抱拳。
「大將軍,末將願率兵突圍。末將趁夜偷襲城外齊軍修建圍城工事的營壘,大將軍率兵從城北直插紅葉谷,那裡齊國未派重兵,仍由韓楚胡叛將實控,大將軍殺到,麾下士兵多有忌憚,定不敢全力阻殺將軍」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
很快便點燃了營里的熱情。
眾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
裴獗:「不急。」
眾人怔怔地看著他。
這是北雍軍出征以來,最難的一戰。
并州被圍,就像落入了老虎張開的血盆大口中,眾將都急得快冒煙了。
大將軍卻從頭到尾都十分平靜。
他是主帥,一貫如此。
就算天塌下來,恐怕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可火燒眉毛的事情,再怎樣也要做好應對才是?
石隱也出列,站到鄧光的身側,對裴獗抱拳道:
「大將軍,前期戰役,齊軍損兵折將,兵寇末路,我們便是五萬兵馬,也不必怯他。可如今不同了,這個半路上殺出來的新皇帝,正在勢頭上,很得齊國上下擁躉。末將以為,我等應當殺出重圍返回信州,再圖後計」
鄧光道:「末將附議。」
眾人齊聲:「末將附議。」
裴獗目光冷冷地掃一眼他們,還是那句話。
「不急。齊軍主力還在恆曲關,未動分毫。并州城池堅固,糧草充足,護城河水域寬闊,等他來攻又如何?」
等
再等下去,就失去了最後逃離并州的機會了。
大營里氣氛高漲,門外突然傳來吆喝。
「報」
一個士兵站在門口,大聲道:
「齊軍來使,在城外求見。」
眾將對視,一個個摩拳擦掌,「好哇,還敢來人勸降?索性宰了來使祭旗,再帶人突圍」
裴獗一個冷眼,阻止他們的義憤。
「放他進來。」
齊軍來使是蕭呈的幕僚燕不息,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面目和善,是一個能言善辯的當代名士,在南北兩邊門生眾多,很得天下士子敬重。
燕不息步入大營便周全地朝裴獗和各位將軍施禮,閉口不談晉齊兩國的戰事,只說自己祖籍平城,是熙豐十年,舉家渡過淮水,定居台城的。
熙豐是晉國先帝元鑄的年號。
又說,與裴大將軍是老鄉,很有幾分親近。
天下大亂百十年間,雜居者眾,說祖籍其實毫無意義。
論祖論宗誰還不是親戚呢?
裴獗耐心地聽著,一言不發。
眾將也沉默著,虎視眈眈的看著他。
燕不息曉以利害,分析情理,一個人說得口沫橫飛,卻不見座中的將軍們有所動容,這才抬袖作揖,尷尬地一笑。
「大將軍見諒,他鄉見故舊,老朽忍不住就多了嘴。」
裴獗道:「燕老請直言來意。」
燕不息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文書,雙手捧上。
「齊帝感念蒼生艱難,願早日結束這場無休止的戰爭,懇請與貴軍和談」
圍著并州占據優勢的情況下,遣使談和。
顯然蕭呈權衡過得失了。
裴獗示意左仲將文書取過來,展開一看。
上面除了雙方局勢,戰事所致百姓流離生靈塗炭等感慨,唯一的條件是:
「將軍送還朕妻,朕便給貴軍半日時間,撤出并州。否則,戰則死戰。」
裴獗看著最後那一行字,漆黑的眼眸里瀰漫出絲絲的冷意。
然後,他當著燕不息的面,將文書撕成兩半。
「來人,送齊使出城。」
燕不息面色一變,「大將軍?」
他原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不料裴獗會二話不說就拒絕了。
不會是裴大將軍沒有看明白齊帝的意思吧?
他思忖一下,朗聲道:
「大將軍,容老夫直言,眼下正是和談之機。這樣的好事更是千載難逢。世人皆知,馮氏本齊帝之嫡妻,大將軍歸還才是雙方和談的誠意。而齊帝允諾將軍平安離開并州,甚至將晉軍所占的萬寧、安渡等地拱手相送,信州一城,亦可再行商議,老夫看來,齊帝赤誠一片,大將軍錯失良機,實不可取」
眾將這才明白信里所寫是什麼。
他們齊齊看著裴獗。
然而,裴獗沒有多給他一個眼神。
「送客!」
燕不息見狀,連連拱手。
「大將軍,行路者,登高山方知山高,臨深淵方知地厚,這般一意孤行,只看眼前利益,必受其害啊」
裴獗道:「燕老,莫勸人善是良臣。告訴蕭呈,戰則死戰。」
燕不息臉色一變,盯著他那張冷漠寡淡的面孔,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大將軍剛愎自用,不採諫納,無聖賢之雅量,無智者之胸懷,必將船翻行止,走不長遠。等著瞧吧。」
裴獗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個老邁的背影,思忖片刻,沉聲道:
「傳令下去,加緊操練,築營守城,避免與齊軍發生摩擦。」
鄧光問:「將軍要如何防守并州?」
裴獗道:「蕭呈號稱五十萬大軍,但據我判斷,恆曲關最多陳兵二十萬。但他得東泉、涪江、淳寧等地支援,有源源不斷的糧草和兵員補給,有優勢,我軍應避其鋒芒」
「大將軍不突圍走嗎?」
裴獗道:「靜待時機。」
眾將軍突然沉默。
北雍軍共二十萬人,萬寧、安渡五鎮一路打下來,分兵駐守,信州又留了十萬兵馬,并州城最多只有五萬人
且眼下營中傷兵眾多,缺醫少藥,實為大患。
比這更可怕的是,朝廷里看不見的黑手。
裴獗身為領兵大將軍,虎賁和龍驥兩軍居然公然抗命不援,是誰給的膽量?
他們打了一年多的仗了,生里來死里去,為晉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可眼下身陷并州,朝堂上那些錦衣玉食的人,單單憑著李宗訓幾句話,便可以完全棄他們於不顧,多少是令人寒心的
他們也明白「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
相比於齊軍,在李宗訓眼裡的心腹大患,是裴獗
朝堂權力之爭,可憐的是那些無辜的將士。
「下去吧。」
「末將遵命。」
眾人齊聲行禮,剛剛退下,左仲便匆匆而入。
「將軍,有個好消息有個不好的消息」
裴獗正在看輿圖,聞聲頭也沒抬。
「說。」
左仲道:「好消息是女郎帶了藥品來信州,覃大金已把部分藥品和糧草一起運抵并州。」
裴獗手指微微一頓,抬頭看著她。
左仲支吾道:「不好的消息是女郎也來了,卻未與覃大金同行。」
裴獗靜默片刻,臉上沒有左仲以為的驚訝,只是眉頭稍稍一蹙。
「人呢?」
左仲不知當如何說下去,眼皮直跳,「斥候來報,女郎在黃昏時便過了紅葉谷,在鬼河上突然轉道,不知行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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