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穆烈祖,弘此丕基。
永言配命,子孫保之。
百神既洽,萬國在茲。
是用孝享,神其恪思。
太廟之前,鐘鳴磬響。教坊九部中的雅樂部正在恭唱著這段郊廟歌辭。
這般場面尋常可難見到。所謂「宮懸四面,天子樂也」。這是郊廟歌辭中「享太廟樂章」的第一章《永和》。其下銜接《肅和》、《雍和》、《壽和》、《舒和》最後又歸結為《永和》。樂章之間又以大明、祟德、鈞天、大基諸舞雜錯其間,儀仗華麗、場面浩大。
所謂「宮懸四面」,是殿中每面用石磬及編鐘各一架,架上安金銅仰陽,一塊塊銅飾擦得鋥亮,金燦燦的,還用鷺鷥孔雀羽毛做為妝飾。架兩面垂下流蘇,都是彩翠絲紱制就。殿四角共安鼓四座,一名應鼓,二名腰鼓,三名警鼓,四名雷鼓,鼓面上皆有彩畫。共動用樂器計有:簫、笙、塤、箎、琴、瑟、築、將竽等。每類樂工十二人。樂工皆頭戴平幘,身穿緋色大袖。此外,有登歌者十數人,舞者六十四人,雜錯庭中。另有協律郎兩人。那協律郎一在殿上一在殿下,手執翠竿,綠衣大袖,他們手中翠竿一倒,奏樂就開始了。
太廟本是皇帝專門用來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這祭祀之樂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於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這裡本是皇室禁地,尋常人等到不了這個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帶著,卻奴也到不了這裡。
這時他們正隱身樹杪,遠遠地看著太廟之內諸般舞樂。如果不是肩胛酷愛此道,也不會不憚勞煩地專門趕來這裡看這雅樂部盡逞所能的大場面。他雙眉微皺,神色間如有所得,卻似乎這樂舞又不為他真正所喜。卻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只是見到這般場面,又有肩胛在側,他那久被壓抑的小孩兒脾氣也釋放了出來,吐了吐舌頭,想:怪不得師傅宗令白一旦見黜,於教坊九部中倍受排擠,到不了這種地方,就會變得那樣的傷心如許。
他低聲問:「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場面?」
肩胛注目場內樂師齊奏的盛況,簡略答道:「是當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們給他上諡號為『太武皇帝』,又奉廊號為高祖。今天,是他靈主入享太廟的日子。」
卻奴先只是模模糊糊聽著,那些諡號廊號在他幼小的心裡如風過耳,全沒在意。卻忽地回過神,想起那日在太僕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面具的女子。按那戴面具的女子的說法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爺爺!
他把手摸到頸下,用手握住頸下懸的那面免死令牌,心中只覺得一陣恍惚。那女子曾給他講過他的家譜,從什麼涼武昭王說起、他的九世祖一直到李淵。
他努力回憶著,這時只聽太廟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維唐,長發其祥。
帝命斯祐,王業克昌。
配天載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錫無疆。
只見場中幾個舞者這時正周旋其身,引頸俯仰,把一頭濃密的長髮在那廟堂之間舞動起來。那太廟裡滿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頭,一切都是乾枯謹澀的。可那長發卻像人身體上的枝葉,森森密密,在那滿地青石間舞起一片生命的叢林。
這舞大是好看,有一種別樣的懷念之意。相傳突厥人如逢喪親,常會截發嫠面,以示哀痛。頭髮一直是人體生命的表徵與榮枯所系。沒想在這太廟祭歌中,竟還會有這樣的長髮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這祭舞里為何會夾雜上這長發舞。
卻奴恍有所悟。他本來還沒什麼感覺,這時忽想起那個蒙面具的女人說起過自己的奶奶來。她說:奶奶當時也是這樣的一頭長髮啊!當時她站在床上,長發可直垂於地。那濃密的頭髮,帶著濃重的女性生命體徵,密沉沉地舞進在這空曠的太廟裡。卻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聽說過的太廟諸舞中,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段「長發舞」了。那舞中,還關涉著一段雀屏中選的傳奇——當年那麼金碧輝煌的屏風,孔雀尾上,斑紋如目;那密不透風的長髮,那北周的王族驕女,那烽火中走過來的姻緣,一旦死去,入享太廟,在一個皇帝心中,原來對此也有眷戀。
——記得那面具女子說,一旦爺爺病好,就會接自己回去的。
——現在看來,他是再不會接自己回去了。
這麼想著,卻奴並不覺得傷心,只覺得一陣惘然。他不想再在樹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緒,由著他慢慢爬下樹來。
下得樹來,卻奴忽見遙遙的有一個人在沖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過去,那是太廟牆邊的陰影,那陰影里有一個老婦人站著。她穿的那面斗蓬和戴的那張面具卻奴認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
那間宮殿像整個用雲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給人的感覺就是涼,還是那樣半明半透的涼。日光打進裡面,也像給冰鎮住了。哪怕陽光還是曖色的,也不過像一片洗舊的、薄薄的明黃的絲絨、覆在那廣寒如水的雲母石上。
厚實的木門高及一丈,兩扇門洞開,從門口掠進去的光線被冷靜出了紋路,一線一線的,像織機上來不及成幅的紗,千絲萬縷地繃著。
除了柱子,門內什麼都沒有,只是空闊。一地都是雲母石鋪砌,光潔得水漫漫的,只是細看下會發覺那水是乾的。那地上積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個女子就那麼折著腰俯在地上。她的整個上身折下來,撲在自己的膝蓋上。松花色的羅衫輕委於地,只裙底的細細的闌邊露出一點薄紅。漆黑的頭髮沾在雲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頭髮和自己在雲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膠住,膠得不可分開。
那女子自己蓋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式,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這殿中的陽光也是凝定得不動的,仿佛時間在這裡沒了意義——深宮歲月長,這深長的歲月中,只耳畔的長髮間,露出塊羊脂玉般的頰。
卻奴靜靜地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
好久,他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個字:
「娘。」
那女子一抬臉。四周的一切都光潔如水,一切都擦得鋥亮。可她那張臉,在這一切淨亮中透出一種只有人才會有的潤澤。
那樣的肌膚,細膩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後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靜好,難描難畫,竟一筆筆清清楚楚地描畫進人心裡。
她就像那已失傳的樂舞中未曾失傳的意蘊。
——因為她的名字,就叫雲韶。
卻奴距離那女子不遠,總共不過二十步。
可其間的光陰,卻是九年。
隔著這九年的光陰,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覺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遙隔。一瞬時醒過來,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來,像眼裡伸出了手,想招卻奴進去。卻奴也急切地想走進去。可他無意識地低頭看到了自己的腳。忽覺得,自己腳上的鞋子,實在有一點髒。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間似明白了他的顧慮。
然後,那才升起的靜靜的親和里,猛地摻雜了一點什麼東西。那東西梗在兩人胸口,呼不暢吐不出,像一塊巨大的悲愴。
卻奴只覺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滿滿的,憋到最後撐不住,湧出來。兩人之間的路上一時鋪滿了眼淚。那淚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滯,一瞬時,卻奴就撲到了那女子身上。沒有說話,語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攬在孩子頸上,一手攬在他腰上。過了好久,心裡只掙扎著一句話:「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種可以到此為止,渴望時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會兒,卻奴心口的石頭才略略被淚水沖開,也才說了一句:「這麼久,你為什麼沒來找我?」
雲韶靜了靜,她望向這大殿四周高聳的牆:
「因為,我是被關著的啊。」
兩人又都沒話。好有小半個時辰,雲韶才嘆了口氣:「我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國喪,要不是儺婆婆好心,我怕是永遠都見不到自己的硯兒了。」
「硯兒?」
「是啊,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硯嗎?」
「小硯?」
「對,硯台的硯。生你的時候,娘躺在一張冷得跟硯台一樣的床上,所以給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硯。」
「你生下來時,好小,那張石床上蓆子都沒有,更別說被褥。天是黑的,娘自己掙坐起來咬你的臍帶,咬啊咬啊總是咬不斷。床邊只有一隻白蠟,看到血流在石床上,跟灘墨似的,所以你還有個小名叫淺墨。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吧?你姓李,名硯,字淺墨。」
卻奴怔怔地聽著,他這幾年的光陰像終於跟那遙遠的臍帶接上了口。而這對接,讓他猛感到生之意味。
卻聽雲韶微笑道:「你就是在這兒生的。這兒是雲韶宮。你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右教坊吧?右教坊里有個雲韶廳,可這兒還有這麼個雲韶宮,只怕你沒想到吧?」
母子倆兒細細地說著些似乎不相關的話,哪怕回憶帶著傷痛,可這時宮裡哪怕依舊浮動的薄白的色澤,一瞬時也不再顯得那麼冰冷,而讓人回憶起、一點點奶香。
卻奴把頭探進雲韶胸口。
雲韶把唇貼在他頸上,耳朵後,一塊塊細細地親著,伸手一塊一塊摸他身上的骨頭,顫聲道:「怎麼這麼瘦!」
卻奴忽一梗脖子:「我瘦?」
「可我結實著呢!」
說著,他退出身子,帶著股孩子式的好勝,一連串在地上翻了幾個跟頭。
他翻著翻著,就翻得高興起來,竟繞著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雲韶盯著他的肚臍,傷心地看著他的肚臍因為瘦,根本不成為一個「眼兒」。當時打的結還那麼硬突突地突著。可能為他情緒所染,終於還是破啼一笑,一把把他抱住,輕揉道:「這孩子,都不容娘說一句不是嗎?」
卻奴猶不服道:「連師傅都誇我利落呢。」
「師傅?」
卻奴一本正經起來,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雲韶聽得眼睛一亮,低聲道:「還是我兒子有福氣。聽儺婆婆說,那可是個大有本事的人呢!你這十幾天是不是一直跟著他?儺婆婆說早就找到你了。可你即在他身邊,她也就不擔心。她倒有點怕怎麼把你從他身邊帶開呢。能叫儺婆婆都怕的,想來必是個了不得了人物了。」
卻奴卻一臉天真地問:「儺婆婆,就是帶我來的那個老婆婆嗎?她總帶著一副面具,她很厲害嗎?」
雲韶笑道:「她是厲害。以前烽火連天的時節,還全靠她一手護著你奶奶和你爹他們,才平平安安地走過來的。現在她老了,可宮裡的供奉侍衛,都還沒誰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麼不早點兒帶你走?」
雲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氣。」
「他要是生氣,你的小命兒」
她輕輕一嘆:「何況說到底,她再厲害,也終究不過是個女尚書,也是個女人呢。」
「何況,她就算不把自己當成李家的人,也是當成竇家的。跟我,終究山隔海遠。」
靜了靜,卻奴輕聲問道:
「娘,我聽儺婆婆說過,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嗎?」
雲韶輕輕一推卻奴,聲音忽冷淡下來,仿佛兩個人一下子就隔了個千重山萬幛嶺。
只聽她壓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許你叫他爹。」
卻奴一愣,有點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開的身子上又貼了貼。
雲韶輕輕地嘆了口氣,也覺不忍,低聲道:「本來不該這麼早告訴你的,但、等到咱娘倆兒再見,更不知又是何時了。那些關於你的由來,也許也該讓你早些知道。」
她輕微揚起頭。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門。」
說起這三個字,她微露苦笑:
「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裡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聽儺婆婆講了。按你父親那面算,你們李家,從祖上起,就大是風光。從什麼你爺爺的九世祖涼武昭王說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將。」
「他們這樣的人家,從來都是統領別人,讓別人家低頭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不多,因為娘從來都不想打聽。只不過,他也是從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中走出來的,脾氣很是暴烈,對這世上的一切,從來都予取予求的。這世上總是要的越多的人,得到的越多。你們李家就是這樣。對別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顧惜,要不怎麼得了天下呢?」
「娘這邊,可寒微多了。從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過是樂官。娘小時,你外祖父一開始還是前隋的太常寺樂令。那時娘還小,可從小,生得就漂亮。」
說起自己的美麗,她的口氣里,竟說不出的惘然悵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憶起往初草木披離的世界,總忘不了這世上那橫來的摘擷的手。
「因為這漂亮,所以娘小時,多多少少,都帶著份少女的虛榮吧。娘十幾歲時,你爺爺已經建國了。你外祖當時還在晉陽宮,後來就跟著唐軍,入了長安,也在太常寺管轄下做了不大不小的樂令。」
「你外祖父這一輩子,可能算沒什麼出息吧。只會教幾個弟子,弄那些樂器。娘小時候也好弄這些。從小,就被你外祖父教著習樂、跳舞。又自負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轄的那片小小的天地里,也活得、像個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這長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時全不知道。覺得這世上,只有穿著綠衣的子弟們弄著簫管,彈著琵琶。這個世上,所缺的,不過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麼一場舞。讓旁邊人都誇你娘的舞跳得多麼多麼的好。那樣,娘心裡就會高興的。總以為這個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舞跳起,這個世界,不安穩的也安穩了,不圓滿也圓滿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著這樣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邊的那些樂師們一樣。不管一地瘡痍,不管餓著肚子,不管怎麼受欺凌,陷在這行,只管一直這麼彈弄下去,就那麼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時自己跟身邊看的人,都以為華燦著了。」
「那時娘還有個師兄,叫做宗令白。」
卻奴詫聲道:「宗令白」
卻見她的臉上忽無端的升起許多暇想,許多緬懷。
雲韶的臉上略微一笑,像想起些曦微的晨光里那些青草的澀味。
「他就對娘很好。可惜娘當時雖知道這種好,卻驕縱於這種好。他的好些話,娘都不聽的。那時你外祖已經老了,樂戶門裡的事,好多都是宗師兄來做主了。那一年,東宮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樂意去奉承。娘那時也是年少,自以為自家是心氣兒高,無論如何都想去。其實娘本來並不身屬樂藉,這樣的歡場,沒必要去自找著奉承的。」
「但那時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無論如何,覺得自己即懷著這一身舞藝,怎麼著也該出去壓別人一頭,露一個臉兒的。你宗師叔本來不許我去的,可我偷偷的還是去了。我混在軟舞的隊列里,只穿了一件白紵衫,因為那時也真自傲,覺得自己無論穿什麼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兒,眾人的眼光,想來都掃不到別處去了。」
「那舞隊都還帶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臉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雲韶』本就是這樣。舞可通神,人臉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覺褻瀆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體,只要一個人褪去皮相,那麼一骨一身的舞動。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東宮,事後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穩下,事實是怎樣的震盪不安著。你爹當時是東宮太子,不過他是那種就擅長在不安中找尋歡樂的人。他一輩子都是這樣。」
雲韶微微抬起臉,哪怕自己都自傷,覺得不該這樣,可臉上還是忍不住的放出光來:「那一天的排場很大。終於輪到我們上場了。我是最後入場。直到我上場,你宗師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認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見到他面色慘白,汗如雨下。我當時心裡還在笑:我都不緊張,你還緊張什麼?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場再沒人見過的最好的舞給人看」
「那一天,我們跳的,就是『雲韶』。」
「舞隊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紵衫。樂聲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師兄,忘了場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覺得那些樂師,分明是把手中的樂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腳下。踩在上面,如踩雲端,軟綿綿的。更因為一個小女孩兒的虛榮,覺得滿場的看客都靜了,把目光,鋪都軟軟的緞子,鋪在我腳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後來,略微回過神,才發現一隊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斂袖退下,滿場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種感覺,得意於那稠人廣眾中宛如清楊般的,可以讓所有同伴斂手服輸,清場般的感覺。得意於殿中間舞茵上留下來的空曠。」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雲舉霓垂,心逐樂飛,跳得自己都覺得自己飄然飛起來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顧無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樂,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腳下。只有雲,衣袖,與風,在舞茵與廊柱之上飄飛著。」
「他們都覺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極致,以致此後終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卻奴聽著他媽媽說著,看著媽媽的臉,覺得她當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來。
可接著,他聽到媽媽的口氣里忽隱含淒涼。
那淒涼之因他本來猜不出來,卻感覺得到。一點不安也種進他的小心眼裡,只聽雲韶接著道:
「直跳到燭影初上,帷幕齊垂時,我突然發覺,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一起來跳舞的不見了,奏樂的不見了,連那些看客們也不見了。」
「四處杯盤狼藉,紅茵錦褥間,燭煙淡膩,只有一個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後面,一雙沾著酒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她的聲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來。酒闌笙歌散,我從來沒見過舞宴罷處,原來是這樣餚殘酒冷的場面。」
「空氣里到處都是肉和酒的味道,還有殘留的人的氣味,有一點點膻,有一點點臭。羊油蠟的氣味熏上來,我就覺得自己累了,沒了力氣,腹中空空的,有一點想嘔。」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為自己這樣的舞跳下來,會跳進雲高日出,睜眼看時,仙樂繽紛,滿天霞彩。可沒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來,落在那已經起縐的舞茵之上,見到的卻是這人間的夜——吃了、喝了、好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帶著血絲的」
「那一晚我雙腿的力氣都跳盡了,整個精神都跳沒了,剩下的,發現自己也只不過一具肉身,沉膩膩地酸痛。那時我都不喜歡自己了,覺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這渣子竟還會有人歡喜。那晚後來,你爹就」
雲韶忽然梗住了不說。她似又想起那樣的一夜,那本來華美的大堂,在一場宴席過後,滯著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來自己以為那麼華麗的舞茵,現在燭光下看來也沾著污跡。因為這時看得近,因為自己這時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橫直不論,怎麼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具舞剩下來的渣子。只有那酸累得麻木了的腿,全無知覺的、自己也不喜歡的肢體。
可這肢體被人擺布的從累贅的、有著汗味的、全皺了的白紵衫里剝了出來。像抹布抹過了的死魚。
然後、那男人俯了下來,銳著他的肉,鈍著他的肉,又銳又鈍地插入自己
那些記憶,都是混亂污濁的。
她用冷宮歲月洗了這麼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場記憶。
那記憶里唯一掙落下來的她目光望向卻奴是當時那一小團肉。
那團肉現在長大了,那團屈辱的肉原來也有著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試圖長大的力量卻有一種乾淨的穿透力。似乎就藉著眼前這正在生長的生命,刀一樣的剝切開自己當初那污損之夜,那無時無刻不貫入鼻中的各種酒肉餘味與人間臭氣組成的記憶,重又剖白出一個乾爽的自我與一個乾爽的孩子來。
雲韶忽一把摟住她的孩子,摟得那麼用力。
他長大了,她虔誠地感謝他這場長大,是這長大、是這孩子,是這條命,救贖了她當初那不忍回顧的過去。
哽咽著她喃喃地說: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後來就有了你。」
卻奴一時判斷不清他娘的情緒。只覺得她將自己如此關乎生命地愛著,不由把小臉蹭到了她胸口。
雲韶略略平靜後,才又接著說:
「好多事我都是後來才知道。我聽說,當初宗師兄是怎麼被別的衛士生駕出門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門外求著放我回去。當時我都不知道,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門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沒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時最新鮮最驕傲的玩物。他把玩著我,巴望著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擁有把玩著我,又擔心著怕人看到他擁有我。因為他不肯讓和他擁有同樣權利的父叔兄弟們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虛榮心,人年輕時,愛誇耀的,總是要誇耀的。就是那段時間,我幾乎認識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爺爺,你叔爺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你叔叔元吉。元吉跟你父親最要好,我聽著他跟你父親說他悶著無聊時,怎麼讓衛士駕車帶他飛馳在城郊道上,用彈弓射行人取樂;怎麼讓奴客、妾侍數百人披甲習戰,相互擊刺,以至死傷甚眾,做為笑樂。你叔叔元吉生得極為醜陋,據說生下來你奶奶就不歡喜,不想養,還是乳媼偷偷養活的。」
「說著那些話時,你父親就與他相與大笑。我是在那時,才知道除了我樂門之外,還另有這一廣大世界的。」
「還有,這世界上,占了鰲頭的你的父親,爺爺,和你們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憶不清,其實一共不過三兩個月。因為當時不懂,所以當時聽來也沒興趣。印像深的,只有一次,你父親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請你的另一個叔叔世民。我親眼看到他們在酒中下的藥。然後,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做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時的我整個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來,就是你父親的死。東宮的人先是抵抗,後來不抵抗了。秦王的人來了,聽說元吉也死了。」
「你父親說不在就不在了。然後,我就被接到了這宮裡。」
「不只是我,齊王妃早早就被接進了宮裡。她在元吉死後就跟了你另一個叔叔世民。她那樣的人,總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親死後,快八個月才出生的。」
「你生時,已是貞觀元年了。」
卻奴聽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還不懂,但他努力去記下來。
只聽娘繼續說道:
「其實,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後來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宮。」
「他也想如你父親那般對我。只是那時,迭逢變亂,我像一下子開竅,打死也不從了。他一怒之下,我才被打入這冷宮。」
「一開始,還不是在這雲韶宮,遠比這差得多的房子啊,***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兒。就是那時,我認識了儺婆婆。」
「那時你爺爺才退位,她在宮中比現在更有勢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懷孕了。當時她還對我說:『月份還小。聽說秦王要你,你幹嘛不從了他?到時生下來,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試探我還是怎麼的,但還是搖了搖頭。那以後,她就似對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雖說我一時不從,惱了他。他也不缺女人。從新進的他弟媳齊王妃,到原來的前隋的公主,甚至還有前隋的蕭皇后,他哪缺女人?」
「我生你時,虧得有儺婆婆護著,才沒有人知道。你剛生下來,儺婆婆就嘆了口氣,說『苦命啊,遺腹子。』然後又笑著問我:『後悔了不?要不是你當初倔強,現在這孩子也不用當個沒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個皇子了。』」
「我這輩子糊裡糊塗,那以前都是一個小女孩兒式的虛榮與軟弱,可那時我覺得自己清楚了,以後一直也沒後悔。我跟她說:『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來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讓你繼續生活在這李家的蔭蔽里。我求她救救這孩子。我覺得那一句話說後,她就對我態度不一樣了。」
「她也、真救了你。雖說你長大得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該好好感謝感謝她。不是她,也就沒了現在的你。娘,現在只怕也還在掖庭宮,這雲韶宮這麼好的地兒,也斷不容我呆的。」
卻奴怔怔地聽著,只覺得半懂不懂。
但他記下了,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明白的。
一張蒙著面具的臉忽出現在大門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這艷陽天,那個衰老的婆子還怕冷似的披著一身斗蓬,只把一雙不畏寒冷,因為它遠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來。
「是時候,該回去了。」
她靜靜地說。
雲韶抱著卻奴的手猛地一緊,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她的眼神裡帶著恐懼,卻突然一放,絕決的而絕望的:
「硯兒,離開長安。記得,要離開長安。去跟你師傅說,他是好人,會帶著你離開長安的。」
「六年,儺婆婆說,只要六年,以你的姿質,就會小有所成。那時,再來接娘。娘那時會跟你走。」
「娘這輩子再靠不上別人,只靠得上你了」
儺婆婆冷辣的眼裡卻閃過一絲親和的光,那像是哀憐。
卻奴呆呆的,不知說什麼,不知該怎麼表達,只覺得,自己必需得走。
他受不了這個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又會把娘一個人丟在這雲韶宮裡,像他來時那樣,那麼恆久的,讓娘俯在這一地雲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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