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鄉勇都從王二毛的無門之嘴中知道了小杏花和程教頭之間的關係,在訓練的間歇,忍不住大吹口哨,嘴裡唱起怪詞怪調的俚歌。//www。qΒ\\「路邊是哪家小娘子,眉間抹著一點鵝黃,田野中誰家的小花兒,為我挺起了胸膛……」
「分明一頭大蒼蠅,也學蜜蜂逐花香,小心落入蜘蛛網,被人捉去祭胃腸!」小杏花的貼身丫鬟見主人受窘,毫不客氣地回敬過去。
周、隋兩代皇族均混有鮮卑人血統,所以北方民間胡風甚盛,尋常未婚男女之間說幾句怪話不算傷風敗俗。但眾鄉勇也只是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並不敢藉機挑戰程小九的權威。畢竟對方年齡再小,也是個有官職在身的公門中人,隨便丟個小鞋兒過來就能讓大夥捲鋪蓋回家。唯獨王二毛本人,知道無論自己如何胡鬧也不會丟掉飯碗,所以只要小杏花的身影一出現,肯定想辦盡辦法上前套近乎,滿口嫂子長,嫂子短地叫個不休,唯恐對方記不得自己的模樣。
跟小杏花混得臉熟後,王二毛便又開始轉彎抹角打探周記藥鋪大小姐的消息。只是那點兒歪心思剛剛露出個頭來,便被小杏花主僕劈頭蓋臉地給打了回去。
「有膽子你便自己去藥鋪後門守著,見到有朱紅色的馬車出來便向前沖。一旦被車撞翻了,說不定秀英姐姐會心軟,掀開車簾看看你到底被碾死沒有!」小杏花牙尖嘴利,一點面子也不給王二毛留。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人家周小姐姐是正經嫡出的女兒,整個周府老少都像掌上明珠般捧著。」有其主必有其仆,跟王二毛混得熟了,婢女巧兒也露出了隱藏於溫順面孔後的白牙,「她將來要嫁的人不是達官顯貴,也是知書懂禮的名門之後。像你這樣大字不識半斗的,即便提著金山銀山上門去,少不得也被用亂棍打出來。還不如老老實實地找個能居家過日子的婆娘好!」
王二毛被兩個少女數落得沒脾氣,只好另找機會請程小九從中斡旋。先前幾次,小九都不置可否。最後被逼得實在急了,只好攏住好朋友的肩膀,笑著提醒道:「那種人家,是最講究門當戶對的。咱們兩個明知道高攀不起,又何必湊上前去看人家臉色?晚上到我家來,我請你喝酒。老米頭自釀的小黃稠,我昨天剛剛買的。就著時鮮小菜灌上三碗,保准你連月亮裡邊的嫦娥都看不入眼!」
「誰稀罕你的小黃稠!」王二毛用力從程小九的胳膊下掙了掙,氣哼哼地道。最近跟在程小九身後,他每日都能享受到為低級軍官專供的伙食。肚子裡邊被添飽了,力氣顯然見漲。隨便掙扎兩下,居然從程小九的手臂中掙脫出去。雙眉斜挑,嘴角下歪,臉上寫滿了不高興的意味。
「二毛!你聽我把話說完!」程小九趕緊伸出手去,再度拉住好朋友的胳膊。這回,他刻意加大了些力氣,以免被對方甩掉。王二毛用力抖了幾次手臂沒抖開,鼻孔里冷哼了一聲,悻然回應道:「說什麼,反正你們兩口子都不肯幫忙,我又何必求你!況且我只是說偷偷看一眼那傳說中天仙般的女人臉上到底長沒長花,又沒說這輩子一定要娶他做婆娘!」
「你要有機會娶她,我當然什麼忙都願意幫!」小九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但你好好想想,小杏花跟她不過是泛泛之交,除了創造機會讓你們偶然相遇之外,還能幫上其他忙麼?如果僅僅是找個機會讓你們裝作偶然碰上了,你哪裡有藉口上前搭話?不能搭上話,下次再遇到,人家怎麼會記得你。如果連個好印象都留不下,你又何苦眼巴巴地想辦法與她碰面?」
王二毛說不過程小九,但一顆已經被燒得滾燙的少年之心豈是三言兩語間便能冷卻下來的。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訕笑著道,「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她臉上長沒長花,沒想你說的那麼遠。那天跟你去抓藥,聽過她的聲就像…….,就像……,到底像很什麼我說不出來!反正聽了之後便忘不了!要是這輩子不看上一眼,我真的死了都不甘心!」
「呸呸呸!」程小九一連串地向地上吐口水,「好端端的,說什麼死啊活啊的。看你那點兒出息!」
這邊數落著王二毛,他心頭卻也縈繞起一句話來,就像一陣風,將苦澀的笑容吹上了少年人的嘴角,「我與朱家杏花情同親生姐妹,多次聽她說起過你。你不必謝我,將來好好待她便是!」
『就小杏花那脾氣,足足將妗子的威風繼承了十足十,娶她回家,恐怕不是要期盼我好好待她,而是要祈禱她肯好好待我!』一邊苦笑著,程小九一邊慢慢搖頭。腳面上疼痛的感覺似乎依然未盡,如酒後的醇香般慢慢涌滿全身。
王二毛誤解了他的笑容,被笑得面紅耳赤,又用力甩了甩胳膊,大聲**道,「不跟你說了,反正說了你也不懂。小杏花說得好,我乾脆到藥鋪後門去撞她的馬車,至少那樣她會多看我一眼!」
「那你可得事先準備好藥錢,周家藥鋪咱們去過,那門檻可不是一般的高!」程小九相信王二毛沒膽子去兌現,咧著嘴巴嘲弄道。
「你別小瞧人,我雖然沒你那麼好的運氣混個官身,最近收益卻也不差!」王二毛轉過臉來,洋洋得意地炫耀。為了證明自己所言為虛,他用另一隻手快速向懷裡摸了摸,緊跟著手腕一抬,將一塊白亮亮的金屬拋到了半空中。
「什麼東西!」程小九被那白亮亮的光澤晃得一愣,迅速伸手去捉。王王二毛卻早有防備,搶先一步將自己的寶貝抓在掌心,緊緊握住,不肯讓五指鬆開分毫。「我的!」他大聲強調,唯恐程小九仗勢欺人,把自己的寶貝奪了去。
程小九氣得用力推了對方一把。「我知道是你的!」他壓低了聲音強調。「問題是你哪裡弄來的這麼大一塊銀子。二毛,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好好做人,不學那些紅著眼睛的傢伙!」
自從入了縣衙後,兩個少年才知道別人的錢賺得到底有多容易。光打著一個防備張金稱的由頭,館陶縣衙便多征上來五百餘吊錢。這還不算縣中一些富戶「主動」送到衙門的「平寇捐」以及市面上臨時增加的「治安稅」!
所搜刮來的錢財,只有很少的一點點兒真正用在了鄉勇身上。其中絕大部分都按照衙門裡固有慣例落入了私人口袋。程小九和王二毛兩個雖然是新人,沒資格吃「干肉」,光「喝湯」也喝得肚皮滾圓。照這個速度「喝」下去,用不了半年,程、王兩家就可以從驢屎胡同搬出去住了。只是出於習慣,眼下家中的其他人還謹慎地保持著低調,不肯在鄰居面前「露白」。
分贓歸分贓,程小九卻跟王二毛兩人私下核計,決不學衙門裡邊的其他人那樣主動去外邊搜刮錢財。這樣做一則是因為程小九知道自己根基不穩,不敢將手伸到別人的「飯鍋」里。二來他總覺得搜刮地皮不是正道,自己沒本事跟整個大隋官場的傳統作對,但努力做個無害的好人,至少對得起天地良心。
「肯定不是敲詐勒索來的!」王二毛很生氣程小九懷疑自己的人品,鬆開手,將一塊小半個巴掌大的銀餅子暴露於夕陽之下,「你仔細看看,咱們館陶市面上,哪裡能找出這麼純的銀子。這上面還有大隋官府的標記,你自己看,瞪大了眼睛仔細看!一會兒別說我故意蒙你!」
在程家敗落之前,小九曾經見過官銀的模樣。仔細分辨王二毛手中的銀餅,他知道對方沒有說謊。那的確是一塊市面上很難見到的官銀,平時只用來鎮庫,拿到市面上兌換,至少能兌得三吊足重的肉好!這麼大一塊銀餅子當然不會是王二毛這個級別的小人物能搜刮來的賄賂,但它為何會出現在二毛手裡,卻更令人覺得奇怪了!(注1)快速合攏王二毛的手指,小九避免更多的人看到銀子的光澤。憑藉直覺,他認為這背後定然隱藏著什麼秘密。但又不好刨根究底,只得笑了笑,低聲叮囑道:「趕快好好收起來,這麼大錠銀子,夠咱們兩個掙好幾個月了,一旦被賊惦記上,可不是個玩兒!」
「回去找個刀子切開,分你一半!」王二毛大咧咧地將銀子揣好,笑著道。「剩下那半我留著買藥吃。免得小娘皮心狠,看見我衝到了馬車前,還不叫下人勒馬!」
「別作死了你!」程小九又推了王二毛一把,低聲呵斥。「我不要你的銀子。你自己好好收起來,等到明年娶個媳婦。你兩個妹妹馬上也大了,有那份作死的錢,還不如給她們置辦些衣裳,也好將來讓她們嫁個合適的人家!」(注2)提到當哥哥的責任,王二毛終於從單相思的狂熱中冷靜了幾分。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說得對,將來大妮和二妮嫁人,總不能還嫁給我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可那些稍稍有些齊整的門戶,誰看得上咱們!」
「也不能那麼說。男人是樹,所以娶媳婦不能高攀。女人卻可以做藤,只要模樣、脾氣都好些,找個堅實些的肩膀依靠也不是什麼為難事!」程小九見二毛神情沮喪,又換了幅口吻安慰他。
王二毛咧了咧嘴巴,繼續苦笑著搖頭。將心比心,他剛剛活得有點兒起色,便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到驢屎胡同。那個什麼周家大小姐,對自己這個出生於驢屎胡同的混混,自然更是一個永遠高不可及的夢罷了。即便自己運氣好,每月都能撈到一塊銀餅子,直到變成館陶城內有數的大富翁。雙方的出身、門第也如同一道鴻溝般在那裡橫著,自己永遠只能偷偷地看上兩眼而已!
想到這些,他心中的熱情慢慢結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道,「***,這世道邪門兒,人分三六九等,佛也分十萬八千級!哪天惹急了老子,放一把火燒個乾淨,大家混子一堆兒變成灰,看誰還能比誰的灰堆大!」(注3)「盡沒個正經的!放那麼大的火,你得撿多少柴禾?!」程小九笑著搖頭。王二毛類似的瘋話他聽得太多了,早就對此習以為常。
王二毛被問得無言以對,摸了摸後腦勺,呵呵呵地傻笑了起來。如果想將世間所有不平燒化,恐怕只有太陽從天上掉下來才能做到吧。只是自己沒那麼大本事,找不到也拉不開程小九說過的那把射日之弓。
望著天邊絢麗的晚霞傻笑了一會兒,他又搔搔頭皮,訕笑著道,「他***。可惜了那小娘皮的聲音,將來不知道誰有福氣壓在身下日日聽。老子不甘心,這輩子娶不到她,也一定要找機會見見她,讓她知道我曾經想過她。嘻嘻,嘻嘻…….」
程小九無法阻攔好朋友發花痴,只的裝作聽不見,仰著頭繼續趕路回家。王二毛笑著揉了把臉,從背後追上來,低聲道,「你別走那麼快麼,有件事兒我得跟你說說。那銀子真的不是我刮地皮刮出來的。是衙門裡邊一個貴客賞的。那人你也見過,就是打雷那天,把冒險上船幫忙工錢加到五斗米一吊錢的那個……!」
「就是那個商販?!」程小九放慢腳步,回過身來追問。那是他和王二毛兩人憑本事賺來的第一筆「大錢」,所以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當時,他只顧得上為驟然發財而高興了,其他什麼都沒有想。但現在回憶起來,卻覺得那日運河上所發生的事情,無處不透著蹊蹺。
「對,就那個商販。本事大得很,我已經三次見他出入縣衙了,根本不用通報!」王二毛完全不知道程小九此時的想法,大聲回答。
一個商販,卻能替館陶縣令也得罪不起的周家做主給力棒們加工錢,並且周府管家還對他唯唯諾諾,這可能麼?一個商販,隨便出手賞人,便是二兩足色官銀,他錢多得沒地方花麼?一個商販居然還是縣衙門的貴客,居然做完了二十船糧食的大買賣,還不急著回去向其背後的東家交差!
他不會是張金稱的探子吧!猛然間,程小九心頭跳出這樣一個設想。他自己先是被如此荒誕的想法嚇了一跳,然後又搖頭笑了笑,否決了類似的可能。
以張金稱的出身,絕對不可能與林縣令有所交往。但那人的行事風格的確詭異。能隨意出入縣衙,他會不會打著不利於恩公林縣令的主意呢?念及此節,程小九不得不做些提防。湊近二毛,以極低的聲音詢問,「他賞了你這麼大一塊銀子,沒要求你幫他做些事情麼?比如到衙門裡拿個什麼東西,探聽些情況之類的?」
「你被曬傻了你!」王二毛推開程小九,笑著道。「那人是縣尊大人的好朋友,我昨天帶隊在衙門裡巡邏的時候,還看到他跟縣尊大人兩個坐在西花廳裡邊下棋呢。他如果需要什麼東西,自己直接出手拿便是,還用我幫他偷?如果想打聽咱們館陶的情況,周府管家,兩位捕頭大人,還有董主簿,誰不比我知道得多,誰不搶先告訴他?!」
「那倒也是!」程小九輕輕點頭。如果此人是縣令的好友的話,的確沒有需要收買王二毛幫忙的地方。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出手便是二兩銀餅子?
沒等他繼續發問,王二毛已經憋不住,搶先給出了答案。「今天晌午,我帶人在衙門裡邊巡邏,林縣令看到我,便命令我派幾個弟兄帶著那個貴客去校場看弟兄們訓練。據客人自己說,他只是想開開眼界。我正嫌衙門裡邊憋屈得慌,便自己攬了這件差事。一路上跟他有說有笑,把他哄得很開心。到了地頭,他隨便摸出來一塊銀餅子,看都沒看就賞給了我!」
「他沒帶隨從?」程小九愈發感覺奇怪,皺著眉頭問道。
「大白天的,他帶隨從幹什麼?」王二毛不解地反問。隨後明白了程小九的意思,笑著答道,「他是縣令大人的朋友,還怕有人敢搶他的銀子麼?再說了,那人個子雖然不高,肩膀卻寬得很,走起路來十分穩當。肯定是練過的,我覺得即便咱們兩個聯手打他,都未必輕易拿得下來。至於咱們館陶街頭上那些地痞混混,衝上去只能給他墊拳頭!」
他還會武藝!意思到這一點,程小九愈發覺得那商販的身份可疑了。「他看我訓練鄉勇時可曾說了什麼沒有?」想了想,他又向二毛追問。心中隱隱湧起了幾分不安,具體危險在何處,卻一絲痕跡都找不出來!
「沒說!」王二毛努力回憶著正午時的情景,皺著眉頭回應。「他好像很喜歡你排的那個槍陣,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後來看你們準備吃飯了,便一個人笑著走了!」
「恐怕不是讚賞的笑吧!」程小九在心裡嘀咕。自己弄得那個梅花槍陣,觀賞效果遠遠大於實戰。用以哄縣令和周圍百姓安心,收效會事半功倍。真的落在懂行的人眼裡,恐怕處處都是破綻。
他會不會向林縣令拆穿自己的善意謊言呢?程小九感覺到自己的心裡緊緊的,仿佛被懷疑和擔心裹成了一顆粽子。但如何沉著冷靜地將自己從這顆粽子裡邊***,卻一點頭緒也找不到!剛想再問幾個問題,回頭卻已經看不見王二毛的影子。他迅速將臉上的擔憂收起來,露出少年人應有的朝氣和微笑。
驢屎胡同已經到了,家門前方不遠處。
注1:銀子在隋代並不作為主要貨幣流通,僅僅作為官府鎮庫或者官場收受賄賂用。以隋代物價,一兩銀子在民間能折合一吊半到兩吊銅錢,購買力相當於現在六千到八千人民幣。
注2:作事,(作字發第三聲zuo)。
注3:並非笑話,曾經有個天才的和尚將佛分為若干級。與人間官府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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