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 第二章紫騮三下

    絕望中組織起來的反撲當然起不到力挽狂瀾的效果,對方只用了兩次變陣,輔國將軍吳文忠身邊便再沒有站著的袍澤。\www。qΒ5.c0m\他沖得太快,幾乎與大隊人馬完全脫節,如果馮孝慈身邊那僅有的幾百號弟兄也可以被稱作大隊人馬的話。而果毅都尉姜廷麟又沒能及時填補吳文忠捨命衝出的空缺,接下來的戰局發展便順理成章,輔國將軍吳文忠被一群巨鹿澤銳士包圍,在他身後,數不清的銳士包圍著右武侯的其餘倖存者。

    銳士們抬起頭,等待自家主將發出下一步命令,是將輔國將軍吳文忠生擒還是陣斬?這種胸有成竹的態度讓吳文忠愈發瘋狂。「來啊,殺我!」他大聲發出邀請,跌跌撞撞地沖向正面自己的銳士,鋸齒一樣橫刀舞得毫無章法。那名銳士不由自主地後退,同時用槊鋒擋住吳文忠的去路。吳文忠又向前撲了幾步,一把握住鋒利的槊刃,掌心鮮血直流,臉上卻帶著痴迷般的微笑,「來啊,殺我!」他繼續發出邀請,仿佛死亡是一種榮耀。手中的橫刀一下又一下剁在槊杆之上,試圖將硬木做成的槊杆一劈兩段。銳士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瘋子。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新的命令,「左一旅向前,右四旅側轉,左七旅斜插,中五旅接替右二旅,攻擊敵軍左翼!不要停滯!」

    幾柄橫刀交替著砍了過來,砍在了吳文忠被重甲包裹著的身體上。所有瘋狂都結束了,他慢慢鬆開掌中槊刃,慢慢委頓,在屁股與地面接觸的瞬間試圖用橫刀支撐一下,陪伴他征戰多年的橫刀在一聲脆響之後裂為兩段。「這樣也好!」吳文忠笑了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看見無數雙穿著粗布戰靴的腳從自己的身邊走過,整齊劃一。

    「左一旅後退,原地穩住。右四旅向前,左七旅就地結陣,中五旅退避,右三旅上前補位!」單調而響亮的命令聲又響了起來。數以千計的巨鹿澤銳士在程名振的指揮下重複先前做過的隊列配合。這種隊列配合很枯燥,他們曾經在一起演練過無數次,卻沒想到它居然可以用來殺人。而被困在戰陣中央的右武侯此刻就像磨盤下的豆粒,無論多麼堅硬,總有變成齏粉的時候。

    「左二旅上前補位,右四旅後退,左七旅後退,右三旅原地堅持,中三旅上前補位!」程名振繼續發布命令,臉色冷得像頭頂的夜空。他知道馮孝慈支持不了多久了,每一輪攻擊都會讓右武侯再衰弱一分,每一輪攻擊都會帶走十幾條性命。官軍和義軍之間不存在憐憫,生擒活捉只能給老將軍帶來更多的羞辱,同樣,哪天他落到這種境地,也只有戰死一途可選。

    銳士們機械的上前,將手中兵器刺出,砍出,然後在低級軍官的協調下機械地後退。他們也不看攻擊的效果,他們無需看攻擊的效果!群狼搏獅,無論獅子是否已經倒下,野狼們的心裡總是裝滿崇敬。對方是大隋朝十二府兵之一,名滿天下。隨便撕下一塊皮肉來都足夠他們向同僚炫耀,隨便砍上一刀都足夠見證他們的綠林生涯。

    與戰場蕭殺氣氛格格不入的是三當家杜疤瘌,他在剛才的混亂中挨了一刀,但只傷及了皮肉。此刻看到半個時辰前還追得自己想像兔子一般的右武侯瀕臨覆滅,高興得手舞足蹈,「對,就這樣。左,左一旅,向前,向前砍他一刀。砍,就這樣砍。右,右三旅,別退啊,再砍兩刀就結束了。那邊,那邊…….」

    沒人聽他的叫囂,負責重複命令的親兵們只認程名振一個。很快,杜疤瘌就跳得沒意思了,呵呵乾笑幾聲,用手輕扯程名振的護腿甲,「閒婿,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派人來接應,我今天就要歸位了!」

    「慚愧!」正站在馬鞍上觀察戰場中央動向程名振向下低了低頭,輕聲回應。他不敢居功,事實上,將右武侯困住的功勞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在他沒來得及做出調整之前,已經陸續有三隊銳士不甘受辱,主動向右武侯發起了反擊。他們的反擊雖然沒能遏制住右武侯的攻勢,但他們卻用自己的性命為程名振贏來了難得的準備時間。

    「說啥呢!你慚愧啥啊?」杜疤瘌沒能理解程名振的意思,只顧著向自己和女婿頭上攬功勞。「要不是你頂了上去,今天大夥肯定栽到家了!這功勞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見,我看誰還好意思不承認?」

    程名振笑了笑,繼續指揮銳士們絞殺右武侯殘部。功勞,他不想爭了。今晚的舉動能不引來麻煩他就非常滿足。經歷過一場背叛的人,總是對同樣的端倪非常敏感。今晚張金稱的所作所為都非常古怪,程名振謹慎地猜測,張金稱將指揮權收走絕不是因為想要在眾人面前表現一下,更不是因為一時賭氣。張金稱試圖在向大夥表達一個意思,在巨鹿澤里,誰才應該最受尊重,誰才說一不二,一言九鼎。

    正是這種臨時爭奪指揮權的做法導致了數千名弟兄無辜慘死。如果不是幾隊銳士犧牲自己的性命換取了時間;如果身邊的這些銳士不是程名振一手帶出來的,沒有鼓角也能執行他的命令;如果不是他在巨鹿澤的威望足夠高的話,今晚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程名振沒有勇氣將今晚的戰鬥再重複一次。更沒有勇氣與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張金稱別苗頭。他現在由頭到腳,都打滿了巨鹿澤的印記,如果與張金稱發生了衝突,他將會被天下人看做什麼?!

    「你專心打仗,大當家那邊,有我呢!」發覺到程名振有心事,杜疤瘌笑著大包大攬。「他就是那麼個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不過他跟我是多年老哥們兒了,有什麼話三言兩語就能說開!」

    程名振又笑了笑,算是接納了岳父的好意。交情這東西值多少錢?到現在他也沒算清楚。當年林縣令和董主簿還跟他親如一家呢!轉過臉來還不照樣試圖至他於死地?而王二毛跟他之間的交情,卻厚重到可以將性命交託,任憑別人用多少金錢也買不到。

    想起王二毛,程名振心裡又是一陣抽搐。為了殺一個馮孝慈,他把好兄弟的命搭了進去。巨鹿澤和官府勢不兩立,馮孝慈還沒死,又來了紫騮駒魏文升、虎賁郎將王辯。而他卻沒有第二個王二毛可以交換,沒有第二個好兄弟可以為他引開敵軍。

    不遠處的絞殺還在繼續。銳士們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嫻熟,右武侯的抵抗越來越微弱。輪不到上前交戰的弟兄們全都穩住陣腳,遠遠地圍城一個大***,舉著火把看這場殺戮表演。郝老刀、盧方元、孫駝子等人也都轉了回來,滿臉佩服地衝著程名振挑大拇指。

    一名校尉小跑著上前,在程名振的腳下抱拳施禮,「九當家,大當家問你,這是什麼陣型?」

    程名振迅速低頭,看清來人是故交周禮虎。「盤龍陣,也叫磨盤陣。咱們巨鹿澤銳士從前訓練過的,陣圖和陣法我曾經畫在紙上交給過大當家,他手裡應該有,估計沒來得及細看!」

    「噢!我估計是大當家公務繁忙忙,一時沒想起來!」周禮虎又向程名振拱了拱手,轉頭回去覆命。跑開幾步,他又停住腳步,迴轉頭,眼巴巴地看著程名振說道:「九,那個,九哥。完後能不能教教我這招。看上去挺好使的!」

    「嗯!」程名振笑著點頭。在館陶縣一道起事的弟兄們中間,周禮虎算是比較機靈的。更難得的是這小子會做人,上上下下都能吃得開。教會他一些東西,也能讓自己平時的事務多一個人分擔。多一個人跟自己分享練兵和整軍的權力,張金稱那邊也會更放心。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周禮虎屁顛屁顛地跑去向張金稱匯報了。沒等程名振根據戰場情況發出新的指令,此人又屁顛屁顛地跑回來,仰著脖子喊道:「九,九哥。大當家問你,能不能活捉馮孝慈這老小子。他想挖了老傢伙的心肝來給王堂主祭靈!」

    這是張金稱的示好方式,程名振無法拒絕。略作猶豫,衝著身邊的傳令兵們喊道,「中七旅後退,左二旅原地結陣。右四旅原地結陣,中三旅向前五步,結陣。」

    「中七旅後退,左二旅原地結陣。右四旅原地結陣,中三旅向前五步,結陣。」傳令兵們扯著嗓子將最新指令喊了出去。正在於右武侯交手的銳士們聞令,迅速做出調整。幾隊人馬或前或後,圍成了一個六邊形,將渾身是血的馮孝慈和最後的十幾名右武侯將士困在中央。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程名振繼續吶喊。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不光是傳令兵,連同戰場核心的銳士們都扯著嗓子大喊起來。敵人能在他們的輪番攻擊下支撐這麼久,已經贏得了他們的尊重。

    即便是土匪流寇,也尊重那些有本事、有骨頭的傢伙。右武侯殘部個個都是好樣的,值得大夥放棄仇恨。

    聽到喊聲,僅存的右武侯殘兵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回頭看了看自家主將,滿臉茫然。廝殺了大半夜,他們早已經精疲力竭。作為士卒,他們已經為大隋盡了力,此刻投降也不能算做恥辱。況且對手能展開如此威力巨大的戰陣,本身也不能再被看做土匪流寇。

    馮孝慈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手中的鐵槊。槊杆已經在剛才的激戰中斷了,他握在手裡的只剩下帶著槊鋒的小半截。即便是這僅存的半截上也布滿了傷痕,就像老將軍的身軀,隨時都可能支離破碎。


    「放下兵器,降者免死!」「放下兵器,降者免死!」唯恐老將軍拒絕,銳士們扯開嗓子,齊聲重複。

    「放下兵器,我送你等平安回家!」郝老刀擠到銳士們中間,苦口婆心。

    回答他的是一聲冷笑。馮孝慈突然扭過頭來,輕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舉起鐵槊,指向程名振。

    「老傢伙,你找死啊?」郝老刀又急又氣,紅著臉叫囂。「咱們大當家很欣賞你,不會難為你的!」一片突然而來的寂靜當中,他的承諾顯得分外清晰。

    馮孝慈又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向前移動。他沒有招呼任何人與自己同行,只是低低的發出了一聲吟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右武侯殘兵們突然一愣,然後眼神迅速亮了起來,比巨鹿澤群雄打起的火把還亮上十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脩我戈矛……

    「與子同仇!」一個高亢的聲音加入,針一樣刺破旁觀者的耳朵。

    渾身是血的馮孝慈、從頭到腳不知道有多少條傷口的姜延麟,還有最後十幾個普普通通,名字永遠不會被人記住也無所謂遺忘的右武侯士卒,互相攙扶著,向巨鹿澤銳士發起了新一輪攻擊。

    他們衰弱得幾乎被輕輕一推就可能倒地,他們卻牢牢地握緊手中的刀。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脩我矛戟……」

    「與子偕作!」歌聲一句比一句蒼涼,一句比一句高亢。

    瘋狂的舉止,低沉而洪亮的歌聲幾乎震撼了在場所有的人,包括站在馬鞍上指揮調度全軍的程名振。「他們瘋了,他們唱的是什麼啊?喊魂呢啊!」腳下,杜疤瘌楞楞的問,帶著幾分不解和惋惜。

    程名振的身體晃了晃,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怎樣解釋才能讓杜疤瘌懂得歌聲中的奧秘。此歌出於千餘年前的一曲古風。但後來卻被歷代中原漢人王朝當軍歌用。所謂袍澤一詞,便出於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脩我甲兵。」

    「與子偕行!」

    巨鹿澤群雄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反擊。只是眼睜睜地看著,馮孝慈等人撞上前,撞上前……

    在程名振幼年時候,幾乎每隔幾天他都會被父親抱到校場上,聽這首他不理解,卻能引起共鳴的戰歌。

    今天,他終於聽懂了這曲古風,卻是站在歌唱者的對面。

    他知道自己毀滅了什麼!

    他還知道自己不毀滅對方,自己就得被毀滅。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脩我戈矛。」

    「與子同仇!」

    姜延麟倒了下去!余者繼續前行,義無反顧。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脩我矛戟。」

    「與子偕作!」

    馮孝慈倒了下去,余者繼續前行,義無反顧。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脩我甲兵。」

    「與子偕行!」

    最後一名右武侯士卒在槊鋒中蹣跚,躑躅,仰面而倒。歌聲噶然而止,程名振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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