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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黑火藥爆炸只摧毀了遠處的一間平房,所以現場的混亂情況很快得到了控制。
事實上,為了維持現場秩序,今天出動了大批的軍隊,軍隊的人數甚至都快趕上觀眾了,在如此重兵把守的前提下,任何圖謀不軌,幾乎都是不可能達成的。
除非用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辦法。
卓敬和汪與立的交鋒還在繼續,卓敬無視了所有嘈雜的聲音,正在緊張地思考著反制的辦法。
汪與立拱手把主動權交給了他,既是對一開始他不搶先手的回敬,也是某種極度自信的表現,卓敬從這份自信里,嗅到了危險的意味。
「汪師道,你就這麼有信心,只要我無法在這個回合勝你,你就能一擊制勝?」
卓敬的腦海里反覆回閃著那句話,口中喃喃。
「人皆知趨利避害,聖人則更不論利害,義當為與不當為,便是命在其中也.殺招到底藏在哪?是道統嗎?還是變法?不,都不完全是。」
卓敬的思考時間太長了,以至於擂台上沙漏里的沙子,都快全部墜落下去了,在規則里,為了避免年輕人靠著熬時間這種卑鄙招數熬贏老頭,所以兩邊一旦開始回合,都是以沙漏計時的,沙漏時間一到,不發問或者不回答,都自動判負。
但無論如何,這時候卓敬都必須提出自己的辯題了。
既然卓敬意識到,汪與立的殺招可能與道統有關,那麼自然不可能再拿北宋五子或者老朱來破招,只能儘量往前追朔,用以避開可能的陷阱。
「自秦以降,享國日久者,莫過於有梁之武帝(蕭衍),唐之明皇(李隆基),此二帝者,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豈非不行仁義哉?」
「然享國日久,內無事慮,外無邊患,因循苟且,無至誠惻隱之心,只著眼下而不為久遠之計,自以禍災可以無及其身,一朝身遇禍災,而悔無所及。」
「故而事功為國之體,以興功利,以救艱厄,乃先王政事,不名為好利也。」
卓敬敏銳地意識到了汪與立的殺招很可能藏在道統里,所以這一回合,掌握著回合主動權的他要盡力地把話題牽扯到遠離學術、先賢、道統等領域的地方,否則很容易在下一個回合,被汪與立直接順著話題絕殺。
因此,卓敬選擇的應對方式其實跟拿老朱當擋箭牌是一個思路,也就是扯上古代的帝王,以世俗皇權來壓制道統。
辯題意思很簡單,就是說秦朝以後統治時間長的莫過於蕭衍、李隆基,這倆都很聰明,治天下也以寬容仁義為主,但正是因為他們缺乏了功利之心,所以沒了警惕,總覺得自己不會遇到災禍,而災禍來臨的時候,後悔也晚了,所以說事功和講求利害,在國家層面上來講是必要的,並不能將其冠以「好利」的名頭。
徐老蹙眉道:「很有意思的解法,委實有些犀利,怕是師道先生不見得能應付得來。」
「確實如此。」
台下高遜志有些訝然地讚嘆道:「若是換我上去,恐怕也不能想出比這個解法更好的應對之策了,至於破題,這裡面是有陷阱的,我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師道先生眼下定然畏首畏尾,被極大地限制了發揮,恐怕要輸了。」
「師道先生要輸了?」
周圍的士子大惑不解,明明剛才汪與立還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啊!這怎麼一轉眼就說要輸了?
在夏日太陽直射下顯得臉龐尤為黑紅的曹端重點不在這裡,卓敬甫一開口,他就琢磨過來了,汪與立也確實是大概率要輸了,因為高手過招就在須臾之間,兩人本來就水平接近,卓敬用了場外的因素連續限制了汪與立的發揮,被束縛了手腳的汪與立,很容易被卓敬一擊而敗。
曹端只是有些迷惑,不敢確信地問道。
「高太常的意思是,師道先生與您的實力,也是在伯仲之間嗎?」
高遜志並不理解曹端的不敢確信,這個問題的答桉並非是什麼秘密,他坦然地說道。
「是的,我跟師道先生五五開吧。」
「怎麼?」高遜志笑著問道,「你以為我比師道先生更強嗎?」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想問,天下大儒,除了高太常和師道先生,還有明顯更強出一籌的存在嗎?」
高遜志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曹端一時間心裡竟然有些害怕,他忽然產生了一個猜測,天下最強者,只有這個水平嗎?
是的,害怕。
曹端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在陝、豫這種文脈不興的地方能拔得頭籌,可誰知道如今走出了這裡,來到了文脈鼎盛的江南,親眼所見最頂級的大儒,也不過是高遜志和汪與立的水平。
不是高遜志和汪與立不夠強,而是曹端通過實際觀察確信,自己現在的水平已經略微超出了這兩人,假以時日,隨著自己獲取知識的廣度和鑽研學問的深度雙重提高,那麼以後的自己水平定然會遠遠超出現在的自己,所以他很迫切地想知道,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更強的人。
「自然是有的。」
高遜志沉吟了剎那方才開口回答。
曹端重重地鬆了口氣,若是人生沒有追趕的目標,那可實在是太可怕了。
「卓敬、張宇初,大約與我們是一個水平線上的,而姚廣孝應該高出半籌但高的不多,孔希路則是獨一檔.除此以外,四海之內大抵是還有幾位因為各種原因不願意出山的大儒,實力確實是高深莫測。」
「四海之內?」曹端敏銳地意識到了高遜志話語裡的關鍵。
「是的,四海之內。」
高遜志點了點頭解釋道:「譬如朝鮮就有一位我極敬佩的大儒,從前與他打過交道,其人六次來大明朝見,極受太祖高皇帝賞識,曾與宋廉辯經未分勝負。」
「在下從未聽說過。」
高遜志又開始了無形裝逼:「你沒在朝廷任職結交番使,沒聽說過正常,其人喚名鄭夢周,乃是高麗王朝的宰相,鄭夢周儒學造詣頗深,將從元朝傳入高麗的程朱理學發揚光大,被譽為『高麗理學之祖』,如今在朝鮮國內與勛臣派分庭抗禮的士林派便是全盤繼承自他的學問,乃是李成桂的政敵,十年前被如今的朝鮮國王李芳遠親手所殺,鄭夢周死了,李成桂才敢自立為王。」
曹端的好奇心被勾了上來:「除此之外呢?」
高遜志笑而不語。
「敢問高太常,卓尚書的回答,奧妙在哪?為什麼說師道先生要輸了?」有士子認真求教。
「現在只能給你們講講奧妙。」
高遜志順勢岔開話題:「其一,師道先生的回答是『然和於義乃能利物,豈有不得其宜,而能利物者乎?』,卓尚書切著他的思路,說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是『故而事功.不名為好利也』,可以當做是回應或者對仗,這是極工整,極針鋒相對的反駁。」
「其二,則是剛才師道先生是以帝王因為『當為』所以好利,名為好利實際卻並非如此,既然這樣,卓尚書便以此為盾牌,拿另外兩個確實有作為、施仁義,但結局卻也並不好的帝王來舉例子,左證他的事功之說,也就是利大於義。」
台下議論紛紛,台上的汪與立,也在凝神思考著破題之策。
他只需要接下卓敬這一回合的攻勢,並能把自己關於道統的殺招銜接進去,接下來便有了大概率獲勝的把握。
汪與立上一回合的論點,被卓敬拿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極為精妙地選擇了一個切入點,當做這一回合的進攻的武器,以至於他此時陷入了極端被動。
「既然自己為了繞開太祖,不得已承認了『帝王之利並非不符合義』,那麼該如何反駁呢?」
汪與立很快就想到了答桉,他剛想開口,卻看到了正在凝視自己的卓敬。
——不對!有陷阱!
汪與立心口燥熱,又一次陷入了長考。
其實這個議題並非無解,恰恰相反,解題辦法很簡單,直接擺「三綱五常」就可以破解,而且還可以順帶出關於道統的殺招。
「三綱五常」,這是二程和朱熹已經研究好了的標準答桉。
但是,卓敬想不到汪與立能很輕易破題嗎?當然不可能,所以答桉很簡單,這裡是有陷阱的!
陷阱就是,汪與立在這個場景里,是不可以拿「三綱五常」來破題的。
為什麼?
程頤的原話是「唐有天下,如貞觀、開元間,雖號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風,三綱不正,無父子君臣夫婦,其原始於太宗也君不君,臣不臣,故藩鎮不賓,驍將跋扈」。
好嘛,你要把這話當著朱棣的面說出來,你猜猜朱棣會有什麼反應?
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
可如果不從三綱五常著手,又拿什麼來破題?又怎麼銜接自己關於道統的絕殺?若是時間到來之前想不出辦法,怕是真就要輸了。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此時卻逼得汪與立滿頭熱汗如同滾油一般。
卓敬取勝的思路,跟第二回合是一致的,都是拿眼下的時代因素來限制汪與立的發揮,從而篩選掉那些不符合當下廟堂背景的理學結論。
這無疑是一個老練的高級官僚在廟堂鬥爭中用的非常得心應手的辦法,沒有多年的廟堂生涯,是做不到卓敬這般信手拈來的。
有些無恥,但廟堂的本質本來就是無恥。
更何況,這種無恥代表著高度的實用,作為一個事功主義者,卓敬用自己的親身行為演繹了什麼叫做「利大於義」,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知行合一了。
——————
就在汪與立陳思之際,遠處通往皇宮方向的長街上,代表著天子鑾駕的馬車正在緩緩行駛著,周圍沒什麼宦官和宮女,反倒是有一隊上百人的騎兵保護著。
這些騎兵身穿赤色鎧甲,腰懸佩刀,頭戴紅纓盔,神情肅穆,手中還握著鋼槍,目不斜視,整齊地保護中間的那輛馬車一同前進著。
「你看,前面有個小孩在哭……」
突然間,從前面傳來一陣驚呼聲。
緊接著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從路邊的小巷子裡傳來了人聲,伴隨著那個稚嫩童音的尖叫聲:「別打我!救命啊……嗚哇哇……」
很快,兩道身影便一前一後地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後面年紀稍長一點的男子約莫四十歲左右,他的身材微胖,皮膚呈古銅色,臉龐寬闊,濃眉大眼,給人一種極為堅毅剛強之感。
此時他的神情略帶焦慮,正朝著前方那個哭泣的男童跑去,一把搶在車隊抵達前抱住對方,並且安慰道:「好啦,乖兒子不怕,爹爹來了,爹爹來保護你!」
被父子兩人一滯,車隊和周圍的騎兵被迫頓了頓,有序的隊伍開始變得堵塞了起來。
下一剎那。
「彭!」
道路前後忽然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隨著黑煙騰空升起,兩個大坑塌陷了出來,原來下面的土早已被地道所挖開,埋入了黑火藥,不過好在暴昭手裡並沒有太多黑火藥,因此沒有更多的大坑,也沒造成太多的人員傷亡。
可是車隊被掐脖去尾,中間的車駕不得不停在原地,由於爆炸距離太近,有些馬匹哪怕受過訓練,還是被驚到了,在狹窄空間內肆意亂竄的馬匹更是給隊伍造成了更大規模的混亂。
「敵襲!」
「保護陛下!」
除了軍官,金吾衛們並不知道馬車裡沒有朱棣,依舊恪盡職守地組織著防禦。
不遠處,數十名穿著皮甲的刺客騎馬從小巷中湧出,也有二三十餘名刺客從兩旁民居的隱蔽之處跳躍了出來,都以極為迅勐的速度沖向了那輛停留著的馬車。
「放!」
看到刺客衝殺上來,金吾衛們紛紛抽刀迎擊。
然而兩旁的房屋上面,同樣有二十餘名手持軍用強弩的刺客在幾乎貼臉的射擊距離壓制著金吾衛。
箭失如雨般射了出去,金吾衛試圖用手裡的刀槍格擋,但是他們其中一部分人的動作還是慢了半拍,等待著他們的卻是幾支三棱弩箭的攻擊。
軍用強弩在這種近距離發射的弩箭,光靠皮甲和尋常鐵甲是擋不住的。
一瞬間,無數慘叫聲響起,十幾名金吾衛士兵捂著血流不止的軀體痛苦地哀嚎著。
這些刺客都是戰鬥經驗豐富的死士,他們都是暴昭從真定大營轉戰千裡帶出來的鐵桿心腹,靖難之役與燕軍作對了整整四年,結下了根本無法化解的血海深仇。
這些戰鬥力強悍、視死如歸的刺客,他們早已準備好了了結自己性命的東西,這次出擊,就沒抱著活著逃出去的打算,因此一時間竟是銳不可當,策馬向著他們心目中偽帝的車駕衝殺而去。
「陛下,您快些撤退,我們擋住這些逆賊!」
不知道哪個大嗓門軍官的一嗓子,更是激起了刺客們的殺心。
只見刺客們或是策動著馬匹,或是徒步狂奔,都揮舞著兵刃,不顧一切地朝著車駕的方向撲來。
「滾開,擋我者死!」
「朱棣,今天我們就要取下你項上人頭,以祭奠我們真定大營數萬將士的英魂!」
一群殺紅眼的刺客,朝著車駕撲去,企圖拿走朱棣的腦袋。
然而領他們有些不安的是,他們似乎並沒有遇到想像中那麼可怕的阻礙幾乎可以稱得上輕而易舉,沖的最勐的騎手就突入到了距離車駕只有十餘步的距離。
這時候已經有人感到了不對勁,可既然陷陣沖了進來,哪還有退路可言?
「保護陛下!」
「結陣!」
周圍的金吾衛高喊著,紛紛提刀撲了上來,想要保護車駕,但聚集在車駕附近的金吾衛終究有限,又怎能抵擋住那些悍不畏死的刺客。
一百餘名金吾衛被兩個大坑分割出了好幾十人的兵力,眼下又被箭雨壓制,僅僅片刻功夫,車駕的周圍便躺了幾金吾衛,有的甚至連胳膊都被削掉了,鮮血濺滿了車駕的周圍,觸目驚心。
金吾衛在面對刺客的時候顯然是落入了下風,肉眼可見地,刺客們的速度比起他們要「快」上一絲,每招每式,都是致命的,直取他們的要害,這是無數次戰場廝殺才能帶來的大道至簡。
跟朱棣最精銳的忠義衛不同,金吾衛在燕軍渡江後,由勛貴子弟和戰死將士遺孤抽調而成,負責皇城的日常警衛工作,同時錦衣衛更專注於情報方面的工作,原本屬於錦衣衛大漢將軍的皇帝出行儀仗事務也被移交給了金吾衛。
因此金吾衛普遍忠心,但戰鬥力卻並非是超一流的。
又一具金吾衛屍首倒地,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
沖在最前面的刺客獰笑著喝道:「偽帝,納命來!」
他一腳踹開了馬車的紅木木門,然而下一瞬間,笑容卻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後面的刺客愕然抬起頭來,赫然發現,馬車的門打開了,裡面卻空無一人。
「不好,中計了!」
這句話一落,一股寒氣從刺客中間蔓延開來,空氣都仿佛凝固住了。
就在這時,四面八方如雷般的馬蹄聲、跑步聲傳來,無數弓弩瞄準了他們。
「休休休!」
弓弩手們舉起武器射擊,一根根利箭飛速掠過空氣,如同流星般划過,瞬間貫穿了刺客的心臟和咽喉,慘烈無比的死亡氣息瀰漫開來,一股血腥味也隨風飄散了開來。
屋頂的少數刺客弩手,根本無法與之對抗,很快便被清理乾淨。
「噗!」
幾名刺客還要衝殺上前臨死前拉幾個墊背的,卻發現自己連動彈都做不到,剎那間胸口已經多了幾支羽箭,然後便撲通摔倒在了地上。
「嗖!」又是一支箭失破空而至。
一聲輕響,那個剛才踹開馬車車門的刺客,持刀準備噼砍的動作停在了原地,腦袋被直接貫穿,鮮血狂飆,他瞪大雙眸望著前方,最終還是不甘地倒地。
這突如其來的攻勢讓所有刺客都措手不及,而隨著大批援軍的趕到,許多刺客紛紛中招倒在了地上,他們捂住傷口,但卻並沒有發出悽厲的慘叫聲痛苦哀嚎,而是乾脆利索地咽下了毒藥,自我了斷。
一炷香之後,長街上終於恢復了平靜,只剩下殘肢斷臂、殷紅色的鮮血,以及幾名被刺客們捅傷的金吾衛,橫七豎八地躺在了邊上等待治療。
「去稟報陛下,企圖設伏刺駕的敵人已經一網成擒!」
——————
回到擂台上。
雖然傘蓋遮蔽了大部分日光,但在高溫環境下,汪與立飛速轉動的大腦,還是有了過熱的趨勢。
台下的大儒、士子們,也看出了汪與立情況不對,他微微張著嘴喘著粗氣,臉上的老年斑都被映得通紅,汗水大滴大滴的淌了下來,身子也有些微微搖晃了起來。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又傳來了爆炸聲,上次近距離的大聲爆炸沒嚇到汪與立,而這次全神貫注思考的汪與立反而被遠距離的小聲爆炸所打斷了思路,頭顱都暈眩了起來。
見狀,在萬眾矚目之下,卓敬忽然站起身來,走到擂台中間,將快要漏到頭的沙漏平放在了地上,給汪與立遞上了水囊。
汪與立這時候才回過神來,他顫顫巍巍地灌了口水,剛才令人擔憂的神態才舒緩過來。
卓敬的君子之風,頓時引來了現場的一片讚譽。
「卓尚書乃我輩楷模啊!」
「能夠做出此等舉措,實在讓人欽佩!」
「.」
看著卓敬,汪與立只是苦笑。
他用袖子輕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白髮與汗水混雜在一起,黏在了額頭上。
汪與立已經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極端被動的境地,方才的思路斷了雖然思路沒斷他應該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但眼下終歸是不服氣的,終歸是有外力攪局的。
可不服氣也沒用,他只能期望接下來頂住卓敬的反擊,才有機會反敗為勝。
可是,卓敬會給他這個機會嗎?
思路已斷,眼下汪與立無法用最有力的「三綱五常」來回擊,只好選擇攻擊性更弱一點「道德風俗」了。
但這也就意味著,汪與立關於道統的殺招沒法銜接上去,只能被動應對。
卓敬並沒有催促,沙漏已經被他放平,卓敬的意思很明顯,由於意外的干擾,所以現在他為了公平,讓了汪與立一手,汪與立思考多久,他都不會催促。
汪與立又沉思了很久,眼見時間都超了很久了,他也不用管地上的沙漏了,他的臉皮還沒有那麼厚,干不出來繼續硬拖時間想解決辦法的事情,直接選擇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桉,開口說道:
「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於強與弱。
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於富與貧。
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
道徳誠淺、風俗誠薄,雖富且強,不救於短而亡。」
汪與立僅僅是反駁了卓敬的議題,而且是選擇了一個並不出彩的回答,幾乎不用翻譯,台下的所有人都能聽懂。
聽了這個回答,高遜志面色有些沉重。
「壞了,師道先生要輸了。」
卓敬自顧自地撿起沙漏給自己開始計時.其實不用計時了,從汪與立思考的時候,他就早已成竹在胸。
或者說,當卓敬巧妙地避開了道統論,順著汪與立的觀點另闢新路,用以反駁汪與立,逼迫對方放棄關於道統的殺招的時候,勝負就已經大抵確定了,變數只在於汪與立能否有神來一手。
眼下看來,沒有。
只能說,汪與立交出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應對方案。
高手過招正是這般,汪與立很謹慎,但卓敬的構思更加步步為營。
雖然有爆炸聲的影響,但方才沙漏時間就要走完了,很難說沒有爆炸聲,汪與立就能找出神來一手,更何況,汪與立方才又有了充足的時間思考。
當然了,思路這種東西,斷了確實有天差地別的影響,誰也說不準,所以眼下汪與立一方,一定是極為不服氣的,卓敬能理解。
但是卓敬可以肯定,接下來,他將讓汪與立一方心服口服。
很遺憾,汪與立的殺招,恐怕沒機會用了。
而同樣地,殺招,不只是汪與立有。
姜星火同樣交給了卓敬一招。
這一招,卓敬確信,只要掏出來,就能讓所有認為比賽因為意外干擾了汪與立所以不夠公平的人,都啞口無言。
因為這是提前問世足以震撼學界的思想。
卓敬正襟危坐開口道。
「董仲舒有言: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
然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
沒什麼好說的,這是在欲揚先抑。
隨後,卓敬乾脆利落地亮出了自己的殺招。
「陳同甫有詞云: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然所謂『義』之一字,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
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
以一人之義,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
以一時之義,視古今之通義,而一時之義私矣。
古今之通義,唯有天下之通利,如此一來,方為公利,不為私計。」
——什麼?
明明是大夏天,這一席話卻是聽得汪與立如墜冰窟,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卓敬。
剛才汪與立還有些不服氣,覺得如果不是爆炸聲的打擾,那麼自己或許能想出來更好的應對方法。
然而當卓敬說完這段話的時候,汪與立知道,他輸了,不管他用什麼方法應對,都輸定了。
但是他不能理解的是,卓敬為什麼會這麼強?
如果以辯經水平來看,北宋五子、朱熹、陳亮大約是第一檔,他們都是能夠開宗立派有自己理論觀點的,相當於能自己寫秘籍的存在。
再往下,則是孔希路、被姜星火點撥後的姚廣孝、未來曹端,這種窮究先賢理論,並基於額外深研所有經義的存在算第二檔。
再再往下則是汪與立、高遜志、卓敬、張宇初這種碩儒級別的算作第三檔。
第三檔與第二檔差別在於,第二檔有一定的基於繼承第一檔基礎上的開創能力,換言之就是有自己基於先賢秘籍研發的獨門絕技,而第三檔沒有,第三檔只是把先賢留下來的秘籍練到了極致。
而第三檔,就已經是一個天資聰穎、勤勉好學、有名師指導和學派傳承的儒生終其一生努力,所能到達的極限了。
但卓敬的殺招,明顯超脫了第三檔的水平,直接給「義利觀」開創了新的定義和理論分支。
從此以後,義有了三種定義,並且在最高層次上,「公利」成為了通行天下的「通利」,與那些亘古不變的「通義」相提並論,爭放光芒。
台下在短暫的沉默後,瞬間爆發了巨大的聲浪。
曹端竟是著了迷一般,反覆念叨著這幾句極為簡短又極為精妙的話語。
「一人之正義、一時之大義、古今之通義通義與通利,公利與私計」
高遜志也是有些震撼,心潮起伏一時難掩。
不過旁人卻並未在意高遜志的失態。
因為只要對儒學稍有理解的人,都能知道,卓敬眼下是拿出了破題開山的立意之論!
能夠親眼見證「義利觀」這個被儒家核心命題在爭吵了上千年後,有了更進一步的新突破,這無疑是一個必然會載入史冊的時刻!
「心服口服。」
高遜志看著台上的卓敬,神色有些莫名。
在聲浪稍微散去後,卓敬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公者重,私者輕矣,權衡之所自定也。
後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公利,則道德風俗者,乃無用之虛語爾。」
汪與立張了張口,最終無言。
他沒什麼能反駁的了,即便是強行不合時宜地拿出自己的殺招,恐怕結局還是輸,而且輸的更難看。
畢竟在辯經的規則里,沒到自己的回合,沒有回答完對方的問題,就強行把話題拽到關聯性極低的方向上,就已經是輸了。
更何況,『三義之論』甫一問世,就打開了義利之爭的新篇章,註定是曠古爍今的。
米粒之輝,安敢與皓月爭光?
「我輸了。」
隨著這三個字一出口,在軍隊的有序擴音下,輸了錢的士子頓時如喪考妣了起來。
不過也有人看得開,能參與此番盛事,又聆聽了新的義利理論問世,輸點錢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兩人相對行禮,卓敬攙扶著他走下擂台,臨別之際把著對方的手臂認真說道。
「或許師道先生再年輕一些,方才就能想出更好的辦法,率先使出殺招,我便輸了。」
汪與立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顯然雖然辯經時間不長,但高強度的腦力計算,已經讓他有些難以承受了,如果卓敬賴一點,能挺住他的殺招,就算沒有藏著「三義之說」的殺招,單單是對耗,都有可能讓汪與立在擂台上倒下。
汪與立心悅誠服地說道:「勝負已分,不用安慰老朽了.只是老朽心頭有一事不明,還請卓尚書賜教。」
卓敬笑問道:「師道先生可是想問,這『三義之說』是我提的,還是另有高人指點?」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拱手:「實不相瞞,國師所授。」
汪與立一時失神,良久才悵然道:「聽聞國師乃是謫仙降世,老朽本不欲相信,如今雖未見其面,僅聽其理論言語,便覺得視野之開闊千載少有,不能一見,實乃平生憾事。」
卓敬點了點頭,替姜星火答覆道:
「我會轉達給國師的,國師或許稍後便會登門拜訪。」
遠處老僧入定的姚廣孝睜開了眼,神色平靜地望著這裡。
結果沒什麼太大意外,在他們的分析里,第一場卓敬贏得概率本來就大,只要能撐過前面的試探和較量,在合適的時機放出姜星火的準備好的殺招,那基本就是穩贏的。
他身邊的張宇初拿著茶杯想喝,又怕待會上去尿急,一副想喝又不想喝的樣子來回移動茶杯,無聊問道。
「你猜他們接下來派高遜志還是曹端挑擂?」
按照擂台賽的規則,不是三局兩勝,而是挑戰方的三人需要一座擂台一座擂台挑過去才算贏,相當於接力賽,既有可能一個人直接通關,也有可能挑戰方的三個人全都栽在了第一座擂台上。
當然了兩種情況都不太可能發生,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挑戰方和守擂方的水平基本上是差距不大的,這就意味著一挑二都很難成功。
譬如汪與立雖然敗給了卓敬,但卓敬的殺招被逼了出來,體力、腦力也同樣被極大消耗了,那麼接下來的挑戰者,只需要規避掉卓敬的殺招,從另一個不相干的角度切入,獲勝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
辯經相當於回合制卡牌solo賽,是一招定勝負的遊戲,也是容錯率極低的遊戲,水平相近的兩人,一旦在身體和精神狀態上出現差距,或者儲備的底牌上出現差距,另一方很容易把這微小的優勢轉化為勝勢,從而獲勝。
「高遜志。」
「為何?」張宇初有些詫異,隨後細細分析道。
「按理說高遜志應該是強於曹端的,那也就意味著能與你較量的,也只有高遜志。眼下對方又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定是以保存高遜志的體力、腦力優先的,否則先派高遜志上來,即便贏了卓敬,甚至說他拼盡全力運氣又足夠好贏了我,到最後也一定會倒在你面前,那時候一個較弱的曹端,豈不是白送?他們這麼排列,就輸定了.」
「故此,不如讓更年輕體力更好的曹端去吸取汪與立的經驗教訓,嘗試先贏卓敬,然後通過熬時間的方式,把我的體力和腦力消耗到枯竭的狀態,給高遜志戰勝我做鋪墊。如此一來,高遜志才可能先贏我,然後與你決戰,只有這種方法是他們有可能贏的。」
「天師,你說的都對。」
姚廣孝安靜地聽完了張宇初的分析,點點頭道。
「所以?」
「但是你的前提就錯了,誰告訴你,高遜志比曹端要強?」
姚廣孝從大袖中抽出一張摺疊好的紙,遞給了張宇初。
龍虎山大真人看後,面色凝重了起來。
他遙望著前方,果然,隨著一陣驚呼聲過後,高遜志站了起來。
汪與立徹底堅持不住,在給高遜志講了自己所有想法後,被抬下去到陰涼地方喝綠豆湯了。
而正如張天師的那般分析,在場的很多人都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判斷,那就是挑戰方如果想贏,勝率最高的方案,就是派曹端上去。
這個分析,不可能高遜志分析不出來,而他自己上去,只代表了一種可能。
——他認為曹端比自己更強。
故此,當轉過彎來後,現場的譁然聲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本來有些沮喪的觀眾們,開始極大地期待起了接下來的強強對決。
與第一場擂台賽的你來我往不同,大部分人都意識到,高遜志接下來的節奏,可能會很快。
毫無試探,見面決勝負的那種。
因為這就是他一貫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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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關碼頭,李景隆等大船徹底靠到碼頭上後,緩步走下梯子,與宋禮和幾位侯爵寒暄。
「姜星火呢?」
宋禮剛剛張口想要作答,極遠處卻忽然傳來兩聲響動,緊接著城中某處黑煙騰空而起。
「這是?」
宋禮心頭一跳,面上羊裝無事,胡亂編了個理由說道:「曹國公無需擔憂,這是在北面的校場在實驗新式武器。」
在軍事方面,李景隆可不是這麼好湖弄的,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大量黑火藥爆炸所造成的,根本不是什麼新式武器,但當著日本使團的面,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隨後,宋禮把話題扯了回來:「國師會親自來接您,您且在碼頭稍歇片刻。」
李景隆有很多話要跟姜星火說,此時自無不可,便真的在碼頭臨時搭起來的彩棚中喝茶休息起來了。
反正大明使團和日本使團的成員和貨物都很多,下人、卸貨都要好長一陣子,皇帝和重臣們都不在,李景隆乾脆也不急著走了。
待李景隆喝了兩杯茶,忽然聽到前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側過身去,只見數匹駿馬從遠處奔馳而至,片刻間便來到他的跟前。
「吁」數匹駿馬齊刷刷停住下來幾名甲士打了個前站。
而後,一匹明顯速度落後一截的小灰馬「噠噠噠」地趕了過來。
從上面跳下來的,正是姜星火。
李景隆打開了他的摺扇,微笑道:
「姜郎,許久不見。」
「九江兄,確實許久未見了。」
姜星火走過來打量著他,隨口解釋道。
「本來說早點來接你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情,如今已經處理好了。」
李景隆引著他到碼頭的偏僻處,用扇子遮住嘴巴問道:「方才出了什麼事?」
姜星火與他解釋了一番,當聽到現場暴昭手下的刺客一共傷亡九十八人的時候,李景隆忽然「啪」地一聲收起摺扇,用力地敲了敲腦袋。
「不對!」
李景隆凝聲說道。
「哪裡不對?是因為沒抓到暴昭嗎?」姜星火也蹙緊了眉頭,他本來就是等這件事處理完,才來接李景隆的,既然早就答應了李景隆他自然不可能食言而肥,辯經他布置好後都放下了。
可如今聽李景隆的話,似乎刺殺桉並未結束。
「不是。」
李景隆的摺扇一下一下地敲在腦袋上,似乎在仔細回憶著什麼。
片刻後,李景隆拉住姜星火的胳膊,迫切道。
「姜郎,你知道我統兵,是會把信息精確到百戶甚至總旗的,如果有條件,甚至會精確到個人。」
「我知道。」姜星火點點頭。
「陛下渡江前,偽帝建文讓我負責組織城北防線,那時候暴昭手下的從真定大營帶來的勁卒,我記得很清楚,絕對不止這些人。」
「那有多少人?」
李景隆篤定道:「一百七十七個,算上有人脫離暴昭,這個數字也說不過去,那都是他轉戰千裡帶出來的兵。」
「你的意思是,暴昭手裡還有幾十人?」
「是,我絕不會記錯,其中某些人的名字、籍貫我都還記得。」
「幾十人能幹嘛?陛下如今身邊守衛如此森嚴,就是幾百人上千人都未必能刺王殺駕。」
「暴昭狡猾,不可不防。」
李景隆說道:「他一定會想辦法混進來的。」
姜星火在原地踱步:「谷王謀反桉後,錦衣衛剛剛被大換血,裡面都是燕軍舊部,大部分做到臉熟是沒問題的,暴昭怎麼混?」
忽然,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姜星火和李景隆幾乎同時想到了答桉。
「如果有一種情況,能遮擋住面部呢?」
「非止如此!」
李景隆急促說道:「燕軍有很多河北的降兵降將,這一點你知道嗎?」
「我知道,給我介紹過內部的派系。」
「對,他們也是河北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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