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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詔獄掃盲班裡,紀律委員朱高煦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照往常,他跟鄭和兩條大漢,都是並排坐在最後一排的長條凳上。
鄭和不需要學習,因為鄭和能文能武,學識不凡。
朱高煦也不需要學習,因為他不想學說文解字。
但是朱高煦有一個愛好,那就是看詔獄掃盲班裡的人誰不好好學習,然後凶神惡煞地瞪一眼。
詔獄掃盲班的學員們,都是尋常街頭討生活的,若非趕上京師大戒嚴,是不會「有幸」進詔獄這種地方的。
換言之,都是普通老百姓,被一個身高九尺的莽漢盯著,肯定是嚇得一哆嗦的。
朱高煦對於這件事樂此不疲,直接把詔獄掃盲班的學習效率提高了一截。
姜星火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不過詔獄掃盲班已近尾聲,作為一名盡職盡責的老師,他並沒有在課堂上表現出來,而是指著木板上用炭筆寫的兩個字,繼續講道。
「大家可以看看,『國』字,從字形上看能聯想到什麼?」
「姜先生我知道!」變臉兒舉手道。
「說說看。」
姜星火用鼓勵地眼神看著這個半大小子。
經過兩個月的學習,來自市井的幾人,通過他編撰的《拼音漢字字典》已經初步掌握了不少常用漢字的拼音和書寫,也學會了加減法以及不算複雜的乘除法。
這種學習效率,在一直全程旁聽的鄭和看來,堪稱驚人!
要知道,這些原先來自市井的囚徒們,以前可都是只少量認識幾個字,或者基本完全不認字的。
而且,這些囚徒的智力水平也就是中人之姿,不算傻到朽木不可雕,也不算有多聰明。
而正是這種針對普通人的有效教學,才讓鄭和愈發佩服姜星火的能力,以及他所倡導的這套東西。
有了漢語拼音,就可以不去踩反切法以字注字的大坑,尋常百姓也可以識字了,這無疑是功德無量的一件事情。
變臉兒大膽地說道:「中間那個『口』,就像是皇帝陛下的皇宮一樣!」
此言一出,鄧老秤砣連忙拽了一下小孩的袖子,姜星火卻示意他但說無妨。
得到了姜先生的首肯,變臉兒繼續說道:「下面的那個『一』,就是護城河.而旁邊的『戈』,我覺得就是軍隊。」
「最外面的一個『口』呢?」
「是國都的城牆!」
「你說的很好,『國』就是這個意思。」
姜星火微微頷首道。
他本來想習慣性地延伸一下,講講古今中外的封建國家的封建主,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在領地里搞出兩面圍牆。
為什麼這兩面圍牆,會形成一個平民階層擠破頭也想進裡面的那面牆裡去,而裡面的人卻在某種程度上卻在坐困孤城的「圍城」。
但想了想,姜星火卻又輕嘆了一聲,放棄了這個想法。
至於更加尖銳的「家」,拆開看也就是在房屋裡養豬,姜星火就更不想連在一起闡釋了。
在華夏的封建時代,按照《商君書》「馭民五術」的內核,換了張儒家的皮,統治著一代又一代平民百姓的封建統治者們,不就是這麼依靠著兩道圍牆和軍隊來養豬的嗎?
這些事情,對於剛剛看到新生活希望的詔獄掃盲班學員來說,實在是太過殘忍,姜星火併不願意點破。
姜星火只希望,他們學會了識字和算數,出獄後能靠著這些在此時大明的平民階層里還算有價值的能力,過上更好的生活,這就足夠了。
而封建廟堂的黑暗,姜星火也不乏研討的對象,眼前這不還有悶悶不樂的大明帝國二皇子嗎?
又講了幾個字,姜星火放下炭筆,擦了擦手道。
「下課。」
「姜先生辛苦了!」幾名學員齊齊道。
姜星火點點頭,示意他們早些回去歇息。
幾人陸續出去後,姜星火打算問問朱高煦今天什麼情況,怎麼這麼心不在焉。
然而變臉兒卻忽然竄了回來,一陣風似地把手裡的東西塞到姜星火懷裡,隨後就跑了。
姜星火看著懷裡的東西微微一怔。
都是些學員們親手做的小玩意,有小五磨得一塊小銅鏡,木楞給他雕刻的平安符,以及一封信。
信是在張靈指導下,變臉兒手寫的,內容是鄧老秤砣和燒窯的想對姜先生說的話。
字跡歪歪扭扭,甚至還有幾處拼音代替,完全是姜星火前世的幼兒園小作文水準,但寫的卻很用心,足見心意。
「仗義每多屠狗輩,這些人倒是真心記得姜先生的好。」鄭和一時感慨。
姜星火鄭重地把這些東西收好,隨後望向了兩人。
而這時候的朱高煦與鄭和,其實是互相不清楚,對方已經向姜星火坦白了身份。
所以看著姜星火這副奇怪的表情,兩人反而同時心頭一突突。
「姜先生可別說漏嘴了俺可沒跟三保說呢。」
朱高煦心裡有鬼,自是怕姜星火當著鄭和的面點破他的身份。
而鄭和又何嘗不是如此?
鄭和在姜星火的指點下,已經看到了改變未來止步於非洲的命運的機會,他可是想要成為大明的大航海時代先驅者的人!
可這要是被姜星火一不小心點破了,自己已經瞞著朱高煦,提前向姜星火坦白了身份,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畢竟朱高煦出獄在即,出獄後跟皇帝隨便提一句,皇帝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瞞著他跟姜星火坦白了身份。
若是皇帝起了猜疑之心,影響了下西洋,反而不美。
於是在姜星火還沒開口前,鄭和就搶先說道:「姜先生,你跟他是不是有事商量?我今日困得很,你們先商量,我讓老王帶我回去睡覺了。免得回去太晚,擾了卓老先生清夢。」
「噢也行。」姜星火似乎有些猶豫地道,然後指向了旁邊桌上的本子。
「幫我順便帶回去吧,裡面還有些為明天最後一節課準備的內容。」
鄭和點了點頭,起身拿著本子走出了這間用作教室的值房,獄卒老王已經在外面等他們了。
待鄭和走後,值房內終於只剩下了姜星火和朱高煦。
「說說吧,怎麼了?一晚上都愁眉苦臉的。」
姜星火從容地坐到了朱高煦對面的長條凳上,看著自己的開山大弟子。
「俺遇到一件難事,還得尋姜先生解惑。」
朱高煦撓了撓頭,神情有些糾結地看著老師。
姜星火回首從桌上拿了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什麼難事兒?伱先說來聽聽。」
朱高煦聞言大喜,姜先生敢聽,他就真敢說!
於是乎,大明帝國高層決策會議的全部內容,在這間狹小的詔獄值房裡,被朱高煦全給賣了。
朱棣若是知道,怕不是要拿鞭子抽死這沒心眼的傻兒子。
昨夜發生的事情,朱高煦都一五一十告訴了他的老師……
姜星火縱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這一切發生在皇宮內閣里的事情,都經由朱高煦之口轉述到他面前的時候。
姜星火,還是對全部來自他的理論所產生的《變法八策疏》,有了那麼一絲不真實感。
「我不過是在詔獄裡為了幾兩銀子講講課,你們怎麼就都當真了呢?」
姜星火搖了搖頭,把這個想法逐出腦海。
木已成舟,他不是喜歡逃避現實的人,相反,他從不畏懼任何挑戰。
尤其是在「如何更化大明」上。
姜星火盯著朱高煦的那雙豹眼,認真問道。
「所以,那天來聽課的燕校尉,就是朱.皇帝陛下?」
考慮到當著兒子的面直呼老子的姓名不太禮貌,姜星火及時改了口。
朱高煦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但此時也曉得該向姜先生坦白的都得坦白,所以也乾脆老實點頭。
「正是我父皇,所用假名乃是以燕王之燕為姓,以擊破胡虜為名,故名燕破虜。」
聽到這個答案。
姜星火的心跳,暫停了那么半個呼吸。
奉天靖難!
遷都修典!
七下西洋!
五征漠北!
——永樂大帝,朱棣!
這個傳奇人物,就這麼霍然闖進了自己的世界。
「燕校尉竟然真是朱棣,怪不得.」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氣。
過往的種種謎團,都開始如同風吹霧散一般,在他的腦海里清晰起來。
雖然之前就有過不確信地猜測,但當答案真的由朱高煦之口揭曉的時候,姜星火還是產生了難以遏制的奇妙感覺。
「朱高煦、李景隆、鄭和、朱棣,這些永樂時代赫赫有名的歷史人物,都成了我的學生.我真的徹底把歷史改變到了另一個方向,一個迎來不一樣未來的大明!」
姜星火的心中,燃起了難以言喻的興奮之火。
七世穿越,吃盡人間疾苦,見盡人間不平。
本以為,渺小的個人,根本無法改變歷史。
而這第八世穿越到大明,卻終於改變了大明原本的歷史時間線!
這也就意味著,他將改變華夏民族那個百年屈辱的未來!
我輩教書人為何教書?
為三綱五常?
錯!
為天地君親?
錯!
我輩教書人,為的是華夏人人如龍,為的是民族崛起不再飽受屈辱!
姜星火攥緊了拳頭。
朱棣,作為這個世界上改變華夏命運最關鍵的一個人,身份已經徹底曝光在了他的面前。
而姜星火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徹底說服朱棣,引導大明王朝,走向那個可以領先世界的未來!
誰說文藝復興不能發生在華夏?
誰說思維啟蒙不能發生在華夏?
誰說大航海時代不能發生在華夏?
誰說第一次工業變革不能發生在華夏?
不可理解的穿越奇蹟都出現了自己的身上,眼下風雲際會,姜星火又怎能不放手一搏?
前路莽莽,姜星火卻沒有絲毫畏懼,只有躍躍欲試。
姜星火心頭思緒萬千,而這邊朱高煦交代完了信息,此時卻是徹底按捺不住困惑,急切問道。
「姜先生,父皇要推行更化變法,新劃分的南北直隸雖然都是九府之地,可委實各方麵條件差異太大,俺心裡沒底。」
朱高煦白日裡苦思冥想了半天,自然曉得不能把姜先生這種心懷天下的聖人,捲入到立儲之爭里,否則姜先生大概率是不會指點自己的。
所以朱高煦換了個說法:「還請姜先生教我,如何能更好地推行更化變法.畢竟,您才是提出這些理論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您更清楚該怎麼做了。」
心頭的思緒暫時平復,姜星火放下茶杯,緩慢道:「辦法,還是有的,記得《國運論》嗎?」
「嗯,當然記得!」朱高煦點了點頭。
姜星火沉吟片刻:「《國運論》,其實一共有四卷。」
「四卷?」
朱高煦愣了愣,他本以為上次講完第三卷的地緣廟堂和陸權論、海權論,《國運論》就已經結束了。
「不錯。」
「在農業時代,這種差距或許無解。」姜星火淡然微笑道,「可你的問題,在我這裡是有解的。」
「等明天最後一課,我會給你講解《國運論》第四卷,是如何解決一條貫穿《國運論》始終的主線。」
朱高煦聞言,目光中頓時綻放出了期待。
姜先生,竟然真的有辦法無視種種自然地理差異,逆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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