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潮州府,平遠縣。
縣治位豪居都,設縣僅十餘年,並無城牆,縣東北靠近福建武平縣界碑有山名五指石,威震關島的明將林滿爵,家就在山角。
過去這地方荒無人煙,這半年來方圓三十里的林氏宗族都將娃娃送到這來,因為林將軍為宗族修了社學,召集鄉老立了規矩。
從今往後,平遠縣凡林氏宗族,皆可將子嗣送至社學讀書習武,衣食住宿,皆由都中宗族供養,文舉武舉,路費行銀,皆有社學供給。
林滿爵確實是將軍了,潮州衛沒有實缺的正千戶,授武節將軍銜,兼領平遠民團軍務,防賊備寇。
他們這個地方在十二年前都是福建人,後來平遠設縣,當了兩年江西贛州府人,之後平遠縣改隸廣東,他們就又成了廣東潮州府人。
說到底還是三省交界,臨近大山孤立無援,當地又多鐵礦,時有亡命之人躲進山里,也時有山寨賊人衝出搶掠四方,縣中不能擋,就要靠民團。
老百姓最怕匪,但平遠的匪最怕民團,所以在平遠縣,最厲害的就是林滿爵,和他從關島撤回來的百餘勁卒。
林滿爵離開時,五指石山上還沒人居住,等他帶部下押運棺槨回來,山上已多了一座草廬庵,庵里有個老和尚,自稱無用禪師,過去是臨近鄉下大地主,跑到山上出家。
草廬扎石林之中,故號石林寺。
寺廟沒什麼樣子,但無用和尚很有銀子,僱人圍石做廟,被林滿爵從山下架炮轟個正著。
「曾二帶兵走小道殺上去,林曉在山腰放銃,一干蠢賊莫要走了一個!」
三尺鳥銃扛在肩頭,林滿爵還提著那柄生了鏽的舊手斧,一聲令下幾十名旗軍朝山上寺廟攻去,武節將軍橫眉哼道:「十餘蠢賊,還要聚民團大軍?」
這事還得從早上說起。
無用和尚被山里賊人搶了,十里八鄉沒人不知道他是因五個兒子過年沒人來給他送飯,一氣之下挖出鎮宅銀跑到山裡出家,興許是僱人修廟時讓人知道,消息傳出去被山里盜匪惦記上。
數十賊匪搶進寺里,不光占了他的錢財,還把石林寺當作山寨。
和尚雖年過半百,但一氣之下能出家當和尚的人,這氣性得多大?
禪師越牆而出的身形依舊矯健,在山下大戶新修的宅邸,嗯,也就是武節將軍林滿爵家借了匹馬,一路狂奔六十餘里,去縣治報官。
十幾個盜匪跟著老和尚下山,被山口林氏宗族的矮堡嚇住,繞路追趕結果只能瞧見禪師一騎絕塵,轉眼只見林間深處有一府邸院牆又高又厚,門口兩尊石獅子且威且武,料想一定是富戶,歹意從心生。
宅子叫林府,姓氏沒什麼特殊,旁邊武平縣半個縣都姓林,另外一半姓陳,福建大姓,太常見了。
門房就一七旬老兒,輕而易舉便被制住,再往裡繞過雕繪巨舶出海圖的影壁,馬廄里居然拴著十餘匹北馬,教這幫賊匪眼珠子都要躍出眼眶,他們知道——這真是大戶,他們發財了!
確實是大戶,這個林是林滿爵的林。
林將軍宅子裡當時剛修好庭院,新栽橘樹兩棵,叫來好友觀賞飲茶。
說起來林三佬也沒什麼好友,不過是副千戶武略將軍林曉、潮州衛鎮撫昭信校尉曾習舜等人。
這幫人從戰場退下來,朝廷不吝賞賜,又變賣戰利金銀,賺了百年俸祿。關島之戰時日雖僅半年,其中烈度卻遠勝他們過去數年,當時還鄉成了廝殺漢心頭唯一執念。
可真還了鄉,平順過日子卻又顯得無趣至極。
閒得發慌,就起宅邸、興社學,就架橋修路,就聚在一處飲茶。
他們正聊到想回南洋軍府接著與西夷作戰,曾習舜在廣東都司的朋友前些日子來信說朝廷與西夷議和了,大感人生無趣,就聽見戛然而止的吶喊與短暫格鬥的聲音。
開門望過去,庭院各處或坐或站的關島老卒神情錯愕地看著橘子樹下,樹底下九個盜匪跪了一圈,地上落著兵器。
以黑金剛為首的十餘外洋林氏家兵各個頂虎頭鐵盔,披工紋鎖環甲,持雙手戚家刀、長柄金瓜等兵器虎視眈眈。
黑金剛身邊已經有三具屍首,一個被戚家刀削去首級,另外兩個被金瓜砸爛腦殼,紅白塗地。
兔子打進狼窩了!
結果不言而喻,無用禪師到縣治也碰了一鼻子灰,縣裡遇上兵事都要去五指石找林滿爵,五指石遭了匪患跑到縣治來報關有什麼用?
等官府皂吏帶著禪師回五指石,仗都打完了,石林寺外牆也只剩殘桓斷壁,賊匪更是蕩然無存。
林將軍可算給自己找到事做,此次盜匪下山給他召集民團帶來理由,平遠各都青壯發下兵器,以練兵備寇為由分兵五哨進山操練,短短七日拔寨四座,剿滅悍匪數百,三省交界為之一清。
等兵馬盡散,林滿爵時常攀上五指石,坐在石林寺的院裡,卻並不與無用禪師說話。
他只是把目光定在新修的草木廬舍寺廟,看生了五個不孝子的老和尚澆水劈柴,成日顫顫巍巍地燒火做飯。
「軍府有新調令,陳帥來信,需一支船隊越過馬六甲向西,去哪還不知道,但信上言明,其地如林來多山、其敵如林來甚眾,陳帥並不逼我。」
依舊在林氏府邸,依舊是橘樹下,依舊是那些人。
林滿爵目光掃過親信宗族兄弟,道:「如果去,林某可為率千七百船隊總兵官。」
這種兵額只是區域性的小總兵,有時帶兵甚至不如一部游擊,更不如廣東地方的副總兵,但這個出征官號的差別在於能獨自行事。
「諸位願隨林某去往南洋衛,盡數加官。」
年輕的林曉坐正的身子向後仰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已經聽出林滿爵話里意思,道:「叔父還要再去?大帥沒有逼迫我等。關島一戰功成,我部十去六七,這次大帥又派出這般使命……叔父?」
「我要去。」
林滿爵扶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在桌上輕叩兩下,點頭鄭重地回答。
他沒有告訴林曉,在石林寺,他仿佛從無用和尚身上看到老去的自己。
他老了,但他不能讓自己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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