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口中的裴雷若,名叫加萊奧特·佩雷拉,有多重身份。
他既是葡萄牙軍人,上尉軍銜;也是遠航新大陸的水手;是精通賈事的商人;也是侍奉天主的修士。
現在,他還是整個西方世界對明朝了解最深刻的人物之一。
佩雷拉不知道應當如何用言語來形容陳沐,以及陳沐所率這支軍隊出現在濠鏡澳對他的世界觀造成怎樣的衝擊。
漫長的囚徒生涯給了他旁人難以企及進入明朝內陸的機會,令他比旁人更加深刻地了解明朝的方方面面。
十四年前,通過買通明葡兩國司法人員獲釋出獄的他,向果阿耶穌會書院遞交耶穌會印度傳教團年度報告時曾這樣形容明朝的軍力:
「他們的士兵身上掛著由牛皮製成的鎧甲,他們的刀劍多由粗劣的生鐵鍛煉,槍矛是削尖的竹子,來自北方前線的騎士部隊則裝備了帶有鐵製槍頭的長槍。他們的紀律性很差,數千人常常被幾十名海盜打敗。」
「裝備的火器數量很少,由於鑄造水平低下常常炸膛,而他們似乎對此似毫無辦法。他們的城牆上沒有大炮,在面對韃靼人的入侵無法組織起有效抵抗。」
「在我看來,任何一支數千人的訓練有素的歐羅巴軍隊,都可以輕易征服中國。」
事實上佩雷拉從未去過北方,在他的報告中關於北方的事宜都標註著道聽途說,但他說數千明朝軍隊經常會被幾十名海盜擊敗,是實話。
那正值倭寇入侵最凶的時候,曾出現過幾十名由日本人組成的倭寇在明朝東南轉戰千里詭異狀況。
如果別人當著陳沐的面提起這件事,陳爺多半會當場掀桌認為是對他的侮辱——因為在那個事件中,被倭寇擊敗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的同僚。
鬆懈廢弛的衛所軍。
佩雷拉因為牢獄生涯,不曾見過戚繼光與俞大猷的兵,而後居住濠鏡十餘年,見到的明軍無非就是濠鏡提調司、備倭的那些武弁,各個收受賄賂比衛所軍還要廢弛,哪裡能讓他看上眼。
唯一一次幫助明軍攻擊圍困廣州府的海盜,見到的精兵卻是俞大猷的兵。
當時的驚訝不亞現在,但一問別人,心裡也就釋然了。
俞大猷是誰?廣東總兵官。
廣東有多大?整個葡萄牙那麼大。
俞大猷就是司令!
司令的兵,能不比其他雜牌軍精銳嗎?
這讓本身就認為東方國度皆為未開化的西方人不以為然。
但這次不一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明朝貴族帶著七百個紀律極佳的部下登上澳門——恐怕今年耶穌會修士送至印度的年度報告,會有很大不同。
按西方人的說法,掌握土地和百姓的衛官,也算是貴族了。
陳沐不知道佩雷拉這些想法,進入關閘之後,他的心思都放在三個守澳官身上,弄明白了他們的職權與品級。
三個九品小武官,沒錯,別管是提調、備倭還是巡輯,都是剛剛有品級的武官,掌握巡查、守備、盤剝抽稅的職責。
這三人提調姓侯、備倭姓杜、巡輯姓馬,又都屬於官位不高、權力不大,但膽子不小的那種人。
提調、巡輯手下都不過二三十衙役,現在都只有一半;杜備倭本該有百人兵力,現在卻只有七個人,空餉吃的最厲害。
三人雖然是布政使汪柏的屬下,卻也不敢在現管的周行與兵強馬壯的陳沐面前拿大,一路上笑呵呵地向他們介紹周遭風物,陳沐一直笑眯眯聽著,走到半路看杜備倭說得正興起,才突然開口。
「杜備倭,我看那山上有城樓修得別致,那是什麼,夷人幫咱大明修的炮台?」
杜備倭楞了一下,看陳沐表情認真,疑惑恰到好處,這才笑著應道:「是啊,炮台上有四門鐵炮,都對著東面海上,是給咱大明備海寇呢。」
「好!哎呀,夷人也是有心了。」陳沐感慨地搖搖頭,接著問道:「這樣的炮台就這一座能防住海寇?你們在濠鏡是不知道,總督最近因為海上巨寇曾一本逃往廣州海外的消息,茶飯不思,可發愁著呢,要多上幾座……」
守澳官這種小官兒見過個屁的總督,聽到這話杜備倭眼兒都亮了,連忙道:「有啊,葡夷在島上修了三座炮台,一個在這、一個在島南邊,都守著東邊入海口,還有一座就在濠鏡中間,他們叫議事廣場旁邊山上。」
說完杜備倭還賠笑等著看陳千戶老懷大悅呢,指不定替他在總督面前誇他幾句,哪兒知道陳沐已經不理他了。
陳千戶立在後面不走了,等他回退幾步走到跟前,剛好聽見陳千戶從後面行進的旗軍里點出一人,道:「去,告訴婁百戶,挑個機靈的會操炮的總旗,把山上那處炮台占了,記住了——光明正大、慢慢悠悠的過去,離近了炮台上所有人全部拿下!」
這種時候,杜備倭要是再不明白陳沐來者不善那就真是傻屌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這才惱怒道:「陳千戶,你這是要做什麼!」
套出自己想知道的話,陳沐當然不會再有什麼好臉色,斥道:「要錢不要命的東西,番夷把炮台都修到這了,炮台四面通,東面扼住大明的入海口、西面你關閘都在射程內,這事朝廷知道了你全家的腦袋夠殺嗎?」
「你這麼做汪臬台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杜備倭不敢明著頂撞陳沐,只能抬出布政使汪柏來壓,在他看來陳沐的千戶是比他官職要高,可就算再高也不過是個衛官,何況是連指揮使都不是的千戶,難道布政使的話他也敢不聽麼?
「臬台管的是賦稅和人事,怕是還管不到陳某。」
「我到香山來,領的是兵部的調令,登澳駐軍,受的是總督和總兵的差事。」
陳沐嗤笑一聲,布政司的人事管的是別的官兒,他們衛官直屬都司,都指揮使才是他的頂頭上司,但指揮使司對他也沒有任免權,任免權掌握在兵部手裡。
兵部尚書譚綸會不分青紅皂白的免了他?
兵部其他吏員能不通過左侍郎吳桂芳直接免了他?
不能!
不能老子怕個蛋?
「你想清楚了,就濠鏡澳上這一畝三分地兒,你們這仨守澳官哪個屁股底下能幹淨了,為了些番夷,開罪陳某值不值當?」
陳沐想到早先因為扣卡走廣閩商的事,言路上出身的老總督張翰專門把他可能受人抨擊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跟他說明了。
說著這話他自己都笑了。
「而且你猜怎麼著?陳某就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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