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頹喪地伸了個懶腰,望著用一塊麻布充當的窗簾間隙里遺漏進來的白色天光,回想從半夜起就不絕於耳的聲嘶力竭,感覺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她掀起門帘,看到我時一愣:「醒啦?」
「嗯,」我睡眼惺忪,有氣無力,「這雞也起的太早了。」
她掩嘴輕笑,端一個漆著鴛鴦戲水的白身鐵盆進來,還拎了一個暖壺。
熟練地挽起袖子從壺裡倒些水到盆里,又摻了少許冷水,邊伸手試水溫便扭頭對我道:「過來洗臉吧,條件不好,你將就一下。」
剛出被窩涼氣就從四面八方襲來,冷得我直哆嗦。我蜷著身子走到她後邊打轉:「沒事沒事,你都行我怎麼不行。」
「水好了。」她擦擦濕淋淋的手,給我讓開位置,又從行李箱裡取出我的牙具,倒水擠牙膏。
我洗臉她就去床那邊整理被褥。被子又厚又重,裡面也不知道縫了多少棉花,足足有十幾斤,她吃力地抓住兩個角一抖,接著嫻熟地摺疊。
「今天我們幹嘛啊?」我用毛巾擦臉,聲音悶悶的。
她抬眼看著我:「你要是無聊我可以帶你出去走一走,不過現在是冬天外邊什麼都沒有,要是夏天可以去爬山,山坡上的花都開了的時候,一片連著一片,很好看。」
我看著她的清秀臉頰,饒有興味地笑:「你這是在邀請我夏天再來一次嗎?」眼見她不自在的移開眸光,我笑的愈深,「你都說好看那一定好看,再說了,陪老婆回娘家,我義不容辭。」
「誰是你老婆呀。」她小聲撇嘴嗔道,轉過身解下掛在玻璃上的臨時窗簾。
看著她這一副別彆扭扭的樣子,我眯了眯眼,也就是在這兒我得裝模作樣的塑造一個溫文爾雅的好丈夫形象,這要是在我家,我一定二話不說把她就地正法。
「表叔呢?」
「表叔去買吃的了,不知道你要來,沒準備什麼。」清亮的光線灑滿床鋪,她把被子擺好在床頭,又一點點從頭到尾把被單上的褶皺撫平。
「你沒跟家裡報備說我要來?」我拿起牙刷,挑眉道。
她彎著的身體一僵,沒有答話,手上的動作慢下來,頓了片刻從發舊卻乾淨的床單上拿開,直起身子,頭垂在胸口,看不清表情。
「怎麼了?」我輕聲問。
「我跟奶奶說了,」她纖柔的睫毛如兩片黑羽一樣在眼瞼上落著,小小地抖動了幾下,「奶奶忘了。」
靜默了一會兒,她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像簌簌飄零的初雪,寂靜蒼涼:「今天早上表叔跟我說,奶奶一冬來身體都很不好,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怕我在外面擔心一直沒有告訴我,他說……」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涌滿水霧,語調在打顫:「他怕奶奶熬不過……這個春節了。」
我心頭一滯,想起奶奶昨天晚上的精神狀態,沉默須臾,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
胸前若有若無的濡濕感逐漸凝積,跟著悄無聲息蔓延開來。
我摸摸她的頭髮:「要不然我們現在就走,帶奶奶回市區好好看一看醫生。」
她搖頭,黑髮蹭著我的手:「天太冷了,奶奶的身體也經不起顛簸。」
「或者我們可以把醫生請過來呀,小閣子,總有辦法的。」
她環住我的腰,我能感覺到她掌心傳來的冰涼:「大醫院的醫生不肯來,就算只有人來了也沒有用。」
大醫院的專家哪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就能請出診的,沒有儀器,沒有設備,這樣偏僻地方的偏僻生命,這種艱辛她要比我懂得太多。
我緊緊摟著懷裡一抖一抖、逐漸抽泣出聲的身體,柔聲安慰道:「我們陪著奶奶,她昨天不還和你說話和你笑了嗎?我去問問我爸他在這邊有沒有認識的人,看能不能請一個有經驗的醫生過來,再不行,等明年入春天氣好了,我們再帶奶奶去看病好不好?」
「嗯……嗯……」她的聲音被哽咽拉扯的斷斷續續,像一陣風就能輕而易舉的吹散。我不由想起她給家裡打電話時中間長長的沉默,還有她在沉默里孤獨而又單薄地等待,那該是奶奶在電話另一頭睡著了吧。
我深深吸氣,心底不自覺漫過一陣酸澀,這樣脆弱的你,到底是怎樣獨自面對這些隨時失去的恐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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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的晨來的往往要早一些,遠方的山籠罩在飄渺的霧氣中若隱若現,空氣里沾滿北方侵骨的涼,卻也帶著沒有一絲污染、最乾淨純粹的味道,冷冽而又清新。
我站在小院裡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晨間新鮮的空氣,沒有高樓的壓抑和汽車的轟鳴,感覺舉目空曠清淨,連帶著整個人從身到心都自如輕鬆,愜意無比。
正遠眺著隱落在白霧茫茫里的靜謐鄉間,忽一側眸瞥見窗後一雙笑眯眯的眼睛,我凝目,奶奶正慈愛的望著我。
我沖老人家笑笑,返回屋裡去。
奶奶坐在炕上,面容乾淨頭髮整齊,是小閣子一大早起來給奶奶洗漱過。她望著我,精神矍鑠,朝我扇扇手,示意我到她身邊。
我快步走去,心裡閃出一絲希望,奶奶的情況或許沒那麼糟。
「你和西西認識多久啦?」奶奶佝僂著腰,拍拍身側示意我坐。
我捱著她坐下來,學著昨天小閣子的樣子把老人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廚房那邊有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是小閣子在做早飯。
「快半年了,奶奶。」
「西西能找到一個好人家,奶奶很高興。」老人家看著我,眼神像在看小閣子一樣,愛惜而又寵溺,蒼老的面龐上漾著濃濃笑意。
「奶奶,」我沒來由胸腔一緊,低聲鄭重道,「我會對她好的。」
「好,好。」老人點著頭,渾濁雙目里裝滿毫無保留的信賴和欣慰,隔著窗戶望向瘴氣繚繞的枯山,像是思緒也飄到了那一片蒼茫間,焦距一點點模糊,如拉家常一般絮絮地說著。
「西西乖,從小就乖,聽話。她爸爸媽媽走的早,就我一個人把她帶大,她聰明,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有出息。她什麼都好,就是太膽小,也不愛說話,受了委屈、難過也不吱聲。你對她耐心一點,別跟她吵架,她做錯了也不要罵她,好好跟她說,不然她又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辦了。她嘴上不敢說,但肯定喜歡你多陪陪她,她小時候養了可多動物,小貓啊,小狗啊,她怕孤單,她從小一個人長大,她怕一個人……」
我嗓子裡像是被什麼堵住,默然無言。
奶奶收回目光,落在我面上,抬起手顫顫巍巍地夠向我的眼睛,笑得慈祥:「別哭,你要娶西西了,以後有人疼西西了,奶奶很高興呢,別哭。」
粗糲乾燥的指腹抖動著,在我眼周時有時無的婆娑。我握住那隻蒼老的手,輕放在我臉上,抬頭對老人家笑:「奶奶,我知道,您放心。」
老人家端詳著我,神情恍惚:「西西,從小就沒爸爸媽媽了,沒人照顧她,寵她,她什麼都怕,她沒去過大城市,也不懂……你別罵她,也別讓她一個人,她很乖,很聰明,第一個考上大學……」
奶奶眸光渙散,一遍一遍地重複。我忍不住扭過頭,隔著迷濛的水汽望著簡陋廚房裡忙碌的小小身影,覺得胸膛中有什麼在一波一波在劇烈沖襲著,發酸發脹,更發疼。
我懂她的軟弱敏感,懂她的沒有安全感,也懂她不為別人注意的自閉外殼下的柔軟美好。
我從沒想過我愛她什麼,我就是想念她,就是怕她難過,怕她掉眼淚,就是愛她。愛要是能說清前因後果,就不叫愛了。
有的女孩從小就是公主,有的不是公主卻也能安樂平安的長大。那場她四歲時的火災奪走了她全部的家人,奪走了她曾擁有的所有平凡女孩的溫暖人生。她跟著年邁的奶奶生活,除了那個同樣被燒傷的表叔再沒有親人。顛沛流離,世態炎涼,白眼鄙夷,她都過早地看過。她是沒有在這一場逆境中修煉的強大,獨當一面,但這不是錯也不該成為責備的理由,她能渡過這些苦難,就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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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我幫著小閣子把碗筷拿到廚房去,爐上坐著一壺水,等到水溫溫熱,小閣子就把水倒進一個大鐵盆里,盆里放著晚飯用過的碗筷盤碟。
她蹲到我身邊,開始教自告奮勇的我洗碗。
「滴一點洗潔精。」她道。
我大掌一握,一股濃稠的液體就順著瓶口流下去。
「呀,太多了。」她過來拉我,但已經遲了,透明的黏液如一條水蛇般鑽進水裡,靜靜地懸浮在水層中間。
「還好吧。」我疑惑地看著鐵盆里十幾個的盤碟,今天表叔買了不少肉類和菜回來,擺了滿滿一桌,「我還怕不夠呢。」
她無奈道:「不信你試試。」
我撩著水有模有樣的學著她用抹布洗刷碗碟,不一陣兒被攪勻了的水面上浮起厚厚一層白色泡泡,把浸泡在水裡的東西淹沒的一乾二淨。
額,貌似是太多了。
「洗潔精一點就夠了。」她一邊解釋著,一邊又拿了一個新盆過來,把在第一個盆里洗過的碗碟放過去,加水沖洗。
「我哪知道它潛力這麼大。」我悶悶道,把手中的布伸進碗裡,笨拙地對壁上的油漬又掏又抹。
「你這樣嘛。」小閣子聲音里的笑意越來越明顯,她拿過我手裡的碗,貼著碗身輕巧的轉一圈,碗裡的油污瞬間乾乾淨淨,「你看。」
我哼了一聲,學著她的方法去轉,手一滑,碗嘭的跌進大盆里,洗潔精的白泡應聲飛濺,勢如閃電般撲出來,毫不客氣的從頭到腳將我澆灌了一遍。
我悶不吭聲地黑著臉,坐在她們家自製的憨厚小木凳上費力地岔著兩條長腿,雙手滯在空氣里,五官分明的俊臉正對著大到誇張的鐵盆,胸前、頰上還點綴著片片白沫,如雕塑般僵硬地保持著「被沐浴」時的姿勢。
這畫面還真是賞心悅目……
小閣子一邊咬著嘴角憋笑一邊過來給我擦拭,我不做聲,氣鼓鼓地瞪著她。
擦到臉上時,趁她沒有防備,我往前一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嘴咬住了她的唇。
「唔……」她一下子漲紅了臉,急著想把我推開,我雙手沾滿泡沫不能抱她,卻也足夠氣定神閒的看著她徒勞地掙扎。
門外有腳步聲靠近,小閣子情急之下手伸到我小臂上狠狠一掐,我吃痛,跟著嘴上鬆懈下來。
她剛滿面通紅的站起來,表叔就出現在了門口。
「表叔。」她理了理垂下來的劉海,低頭掩飾著頰邊的潮紅和唇上的痕跡。
表叔神色猶豫,看看她又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小閣子察覺表叔的為難,輕聲細語道:「沒關係的,您店裡生意忙就先回去吧。有我在,我能照顧好奶奶,謝謝您回來看我和奶奶。」
我跟著站起身,表叔面帶愧疚的看我一眼,嘆口氣道:「西西,是表叔不好,你帶回未婚夫表叔也沒有照顧好,還要你們幹活……」
「沒事,表叔。」小閣子體貼道,「嬸嬸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要看五金店也不方便,過完春節我們去看您。」
我心中瞭然,跟著點頭:「表叔不用擔心我們,我和西西可以。」
「嗯。」叔叔充滿紅血絲的雙眼裡飽含自責不安,看了我們一會兒後轉向小閣子,「那我明天上午就回去了,年底店裡的事也多,萬一,萬一你奶奶她……記得叫我……」
小閣子全身一怔,點點頭,眉眼黯然:「我知道,您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車,我和一晗收拾完也就去睡了。」
表叔訥訥地立在原地,影子在瓦數太低的燈泡下瑟瑟伶仃,周圍流轉的乾冷空氣艱澀凝重。
他沉默片刻開口,聲音里涌動著一個年過不惑的男人的哽咽,滿染滄桑的心酸:「你奶奶這次看你們回來是真的高興,叔叔也高興。叔叔沒本事,你嫁個能照顧你的人,好……你爸媽,也放心……」
小閣子看著面前滿臉風霜、後背微馱的男人,眼眶無聲泛紅
表叔皺紋深刻的眼角晶亮一片,他抬起裂滿口子的手抹一把,臉上褶皺堆疊,擠出一個笑來:「你們洗完早點睡,需要什麼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們送過來……那我先出去了。」
男人乾瘦的背影在發昏的燈光中模糊成一個小點,在寒冷的氣流中瑟瑟浮動著,渺小而又微弱。
就像一年四季總有陰暗料峭的冬,這個世界也總有陽光照耀不到的微弱灰冷生命。
縣城郊區五金店的老闆娘沒有在第二天等到她任勞任怨、醜陋窩囊的丈夫,雖然她抱怨、牢騷他老是拖拖拉拉,但他總會回去,她總能等得來。而奶奶,卻是永遠都等不到下一個春暖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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