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卿好不容易送走了陰陽怪氣的堂弟方奕山,有些頭痛地揉著額角,心裡一陣煩悶。
方奕山這幾日都是這般態度,一改過去的親近討好,想來是以為嫡支長房官位不保了,權勢不再,再也用不著做小伏低了吧?雖然方少卿自己也拿不準,方奕山出事,到底是真有問題,還是受了自己的牽連,但方奕山若不是他自己做事出了紕漏,人家要牽連到他頭上,也沒有由頭。可見方奕山這一劫,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的錯。
可方奕山不願意接受這一點。他似乎都有些瘋魔了,執意要求嫡支出面救他,最好是方少卿去求尚太傅出面,否則就要拉上其他族人,追究方少卿身為家族宗長卻未能護住族人,反而還要連累族人的罪過——方奕山認為,今日他能因受方少卿牽連而獲罪,其他族人也不可能逃得過去,所以大部分族人出於自身利益,肯定會願意站在他那邊的。方少卿對此十分煩惱,族裡雖然還未有第三個出事的子弟,但族人們私下的議論,他也聽到了。再這樣下去,即使他沒有出事,只是降職,還能保住官位,在族中的威望也會一落千丈,將來就真真要彈壓不住族人們了。
這還是比較理想的情況呢,如果他官位不保,又或是被一貶到底,那也不用考慮嫡支在族中的地位了。先時穎王逆案,他的弟弟被卷進去時,嫡支威望就一度受挫。還好他官位仍舊是族中最高的一個,又有亡父遺澤,方才鎮住了場子。如果他這回真的丟了官,攀龍附鳳的希望就完全滅絕了,與其繼續留在京中受氣,還不如想個法子,謀求外任,興許還能過幾年體面些的生活。至於京中族人以誰為首,他也懶得理會。方奕山算什麼東西?難道他還以為將嫡支踩在了腳下,自己就能得意了?他不過是犯了些小錯,就慌張成這樣了,還逼嫡支去向尚家求援,一點氣度皆無。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家族領袖?!
方少卿憤憤不平,但想起自身的處境,又開始了唉聲嘆氣。他承認他是有疏忽的地方,但這次真真是運氣不好。要不是皇上恰好問起,那點小紕漏,隨便遮掩就過去了。歷任太常寺的正卿與少卿,誰不是這麼做的呢?這麼個清閒體面的差事,也說不上有實權,不過就是嘴上說著好聽罷了。只要大事上不出錯,誰也不會跟他們過不去的。可偏偏……偏偏他就趕上了皇帝心情不好的時候!
方少卿對做太傅的表弟尚秋伯也有幾分埋怨。好歹也是表親,他又不是犯了什麼大逆不道的過錯,只是一點小紕漏罷了。尚秋伯為何如此冷淡,連幫他求個情都不願意?他長女慧珠從前確實行事孟浪,不該算計尚瓊,可他夫妻親自出面賠了不是,饒是尚家人氣性再大,也不該在這種時候還要擺架子吧?若他當真革職丟官,難不成尚家臉上就有光?
門外有人走了進來。方少卿起初還有些著惱,以為是下人在這時候還沒有眼色地來打擾他沉思,一抬頭見是妻子,就去了惱色,有些擔心地問:「如何?人都打發走了麼?」
方太太是去應付方奕山的妻女去了,她們還帶來了幾個族中的妯娌,為的就是方四姑娘去尋方五姑娘說話,語出不遜,被方五姑娘命婆子們「請」出了屋子的事。他們夫妻都聽小女兒說過了,侄女說的那些話著實太過了,也有辱及長輩之嫌,小女兒下令送客,也是為人女的本分。可方四姑娘回家去一哭訴,方奕山太太就不樂意了,帶上兩個女兒,再叫上幾個妯娌們,一道來找方太太討「公道」。方奕山也跑來跟堂兄鬧,夫妻倆裡應外合的,真叫方少卿夫妻苦惱。
方太太此時滿面疲倦,臉色也非常差:「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了。今兒暫時震懾住了她們,日後若再出點什麼事,只怕就鎮壓不住了。」說完她又咬了咬牙:「四弟妹她竟然……竟然要我們仁珠兒向她賠禮道歉!還打算把仁珠說給她娘家侄兒,也不瞧瞧她侄兒是個什麼貨色,竟然有臉開這個口!」
方少卿臉色也變得鐵青:「好狗膽!四堂弟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郎中,如今也是待罪之身,就敢生此等妄念。若是我們嫡支當真失了勢,還不知要被如何踐踏呢!這也叫親族?」
方太太紅了眼圈:「老爺,自打宮裡冷淡了仁珠,外頭的傳言就越發難聽了。再加上先前慧兒犯的事……如今我出門去別家做客,見到人家有出眾的子侄,多打聽兩句,人家就會顧左右而言它。我們慧兒與仁珠兒都是一等一的好孩子,若不是時運不濟,進宮也是使得的,竟然被嫌棄到這個地步。兩個孩子雖不說什麼,我心裡卻忍不住為她們委屈……」
方少卿嘆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孩子們委屈?只是命數如此,我們也只能認了。」他又安慰妻子:「不必想太多了,仁珠還小呢,過幾年再尋親事也不遲。況且宮裡雖然對她冷淡下來,卻也沒說她哪裡不好,又暫時未定下皇長子妃的人選,興許過上兩年,宮裡就改了主意呢?即使仁珠真的不能進宮,她這般才貌,是不愁婚配的。倒是慧兒的親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說到底,她們姐妹名聲被連累至此,還是她自己做得孽!」
一說起長女方慧珠,方太太又是一陣氣悶。她也十分惱恨長女的自作主張,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罵得再多也是無益。眼下看著長女似乎已經知道錯了,恢復了從前的乖巧柔順。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嚴厲管教長女,再儘快給長女尋一門親事了。方太太想到貼身侍候的嬤嬤們的話,鄭重問起方少卿:「慧兒的親事,老爺覺得眉山伯府的二少爺如何?若想在文臣家裡尋一個好的,只怕是不能了。倒是武將勛貴們跟文臣們來往不多,消息也不靈通,還能隱瞞一時。況且,即使將來隱瞞不下去了,也沒什麼。咱們方家的女兒,還是嫡支長房的嫡長女,願意嫁到那樣的人家做次子媳婦,已是他家的福氣。眉山伯府的二少爺並不是什麼出色的人才,慧兒配他,其實是有些委屈的。」
方少卿皺起了眉頭,事到如今,他已經不能再嫌棄什麼了,雖然聯姻勛貴會讓他在士林中受到非議,但與勛貴聯姻的文官也不少,他嫁女過去,也算不上驚世駭俗。幾句閒話,他還是受得起的。
他對妻子點了頭:「就這麼辦吧,你儘快尋個日子,跟眉山伯夫人把事情商定下來,趁早換了庚帖,也免得日長夢多。」
方太太有些遲疑:「這……總要等老爺這事兒過去了……」如果方少卿當真罷了官,這門婚事也不用說下去了。現在就提,好象有些臨急抱佛腳的意味,就算眉山伯府答應了親事,方慧珠嫁過去後,也要被人看不起的。
方少卿嘆了口氣:「也罷,就等事情有了定論再說吧。」其實他也有想過,如果親事能說成,興許丘家願意為他在御前說項……他實在應該早早為長女說定這門親事的,如果親事早定,現在向丘家開口請託也容易些。出了事才許親,即使真在丘家幫助下脫難,也難逃一個「賣女」的壞名聲,尤其是他們這樣的書香名門,是極少與勛貴武將聯姻的。旁支的女兒會嫁進曹家,那也是因為她出身旁支,親母早亡,是繼母為她定下親事的緣故。
說定了一件大事,方太太又提起了另一件小事:「建南侯府的大姑娘又給仁珠兒送信來了。他家搬回侯府要擺暖居酒,帖子已經送了出去,只剩咱們家了。仁珠兒一日不給她准信,她就不知是單請仁珠一個,還是連我們夫妻一塊兒請了。老爺覺得如何?建南侯府雖無實權,但聖眷極隆,興許……興許他們能幫上老爺的忙?」
方少卿露出了苦笑:「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是……我們兩家素無來往,又有慧兒算計人家姑娘的事在前,他家大姑娘願意與仁珠交好,已是萬幸,又怎會願意幫我的忙?況且我奉旨在家反省,不好出門的,若真去了建南侯府赴宴,叫旁人見了,未免又生事端。倒不如你帶著仁珠兒過去就好。見到他家老夫人,態度和軟些,恭敬些。橫豎那是位長輩,多敬些也是應該的。」
方太太答應了,接著也露出了苦笑:「公公在時,我們方家可稱得上文壇領袖,清流楷模,從來不與勛貴武將人家打交道。即使貴為公侯,在咱們面前,也不過是土雞瓦狗。咱們面上敬著,心裡是不屑與之同流合污的。四弟的生母身為繼室,將原配長女嫁進武將人家,全族都在背後戳她脊梁骨。沒想到,這才過去了二十年,我們嫡支長房也要跟勛貴人家聯姻,與武將人家交好了。將來見了公公,還不知他老人家會怎麼說呢。」
方少卿臉上也露出了無奈的神色:「時過境遷,為了子孫後代,且忍讓一時吧。」
方太太去見了小女兒,告知她丈夫的決定。方仁珠聽說母親會陪自己去趙家做客,臉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那太好了!趙大姑娘方才又打發人來問我了,我都不知道該如何答覆她。本來是極簡單的事,拖了這麼久,實在是不好意思。」
方太太微笑道:「你別怪你父親,他也是為難。上頭命他在家待罪呢,他不好出門去的。我們做家眷的,在這種時候還出門赴宴,叫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說什麼呢。不過趙姑娘待你一片誠心,若是不上門道賀,豈不是辜負了她與你的情份?因此你父親讓母親陪你走一趟。到了宴席上,也許會碰上別的客人,說些不中聽的話。你只當沒聽見就是了,別放在心上。我們去侯府,是道賀去的,旁人一概不必理會。」
方仁珠雖答應著,卻還有些疑惑:「若只是為了道賀,其實不必親至。趙姑娘性情我知道,她不會在乎這些俗禮的。若是去了她家,其他客人對我們出言不遜,興許她還會仗義執言呢。到時候她得罪了客人,就是我的不是了。」
方太太忙道:「我們上門,也不光是為了道賀。你父親的事……」她頓了一頓,有些難為情地說,「建南侯府聖眷極隆,若他們願意為你父親在御前求求情……」
方仁珠的臉色微微變了,方太太忙說:「好孩子,就當是為了你父親吧!」
方仁珠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母親這話,我怎麼就聽不明白呢?父親有難,我身為女兒,若有能求的地方,自然應該去求一求的。難道在母親心裡,女兒竟是連孝道都不懂了麼?」
方太太聞言倒是鬆了口氣:「是母親想岔了,你原就是個極懂事極孝順的孩子。」
方仁珠道:「若想求趙家人幫忙,等到飲宴那日再求,似乎不太恰當。到時候肯定人來人往的,趙家人口又少,趙姑娘說不定還要忙著招呼客人,連陪我多說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更別說與我到別室坐下詳談了。因此,想求她幫忙,還不如提前求。我這就去她家求見。成不成,今日就能有準話了。她若是能幫得上忙,自然再好不過。若她幫不上,父親與母親也能早日另尋助力,不至於耽誤了時間。」
方太太訝然:「現在……現在就過去?會不會太倉促了些?」她有些慌了手腳,小女兒的決定顯然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方仁珠倒是很鎮定道:「怎會倉促呢?她今日又有信來催我回復,我正好過去與她細說我心頭煩難。再拖下去,還不知道朝中會有什麼變故呢。若能讓父親早一日安心,女兒心裡也能安穩些。」
方太太想想也對,只是覺得有些愧對小女兒:「難為你了。若是……若是趙家人不肯伸出援手,你也不必太過委屈了自己。」
方仁珠笑了:「母親過慮了。趙家無人入朝,幫不上忙也是理所應當,若願意伸出援手,才是驚喜。無論結果如何,趙姑娘……是絕不會讓女兒受委屈的。她可是女兒的朋友呢。」
真正的……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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