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 引子

    月如明鏡，秋風入骨，相思不止。

    他站在不遠處的山間，採擷雨後初生的草藥。他蒼白的容顏映著姣姣月光，纖瘦骨骼勉強撐起的破舊僧袍，也掩蓋不住他青澀的面龐。每夜，他都背著竹簍上山採藥，而這，亦是我見過最美的畫面。

    可我無法靠近他。

    我是一株生長在佛門之地的仙草，在人世間活了九九八十一年，再過十九年，我便可化身成仙，脫離這紅塵世俗之地，拋棄這脆弱不堪之軀。

    可是我不想再等了。

    他是金山寺的小和尚，我看著他背著行囊隻身來到這裡，拜法明長老為師，每天誦經，掃灑，做功課，入夜之後便上山採藥。他第一次見到我時，我躲藏在一堆枯葉之下，不料一陣秋風恰巧拂來，我便完完整整地映入他的眼眸。

    「哇，好一株曼陀羅花！」說著，他便向我伸手。

    我無法躲藏，只能顫抖著站在原地，腳下的根系暗暗用力。我若此時被他摘下，幾十年的修行便會毀於一旦，甚至有性命之憂。我只能閉上眼，等待他的決斷。也對，仙草遇上採藥人，這般結局也是必然的。

    可是，等了半天卻也不見他動手。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只見他笑著搖了搖頭，對我行了一個佛禮，隨即離開了。

    那一刻，我突然很慶幸，自己遇見的人，是他。

    從那之後，他每晚依舊上山採藥，卻每每對我視而不見。我不知道他是看出了我是一株正在修行的仙草，還是準備等我再長大一些再把我采了去，抑或是有其他的什麼目的，但我依然對此非常感激。

    暴雨襲來，他會撐一把油紙傘蹲在我的身邊，我毫髮無損，他卻鼻涕連連……

    夏日酷暑，他會挑一擔山下冰涼的泉水澆灌在我身邊，讓我舒展筋骨，他卻滿頭大汗……

    狂風將至，他會背幾塊青石磚上山，為我搭建避風的屏障，而他的僧袍卻被吹破，狼狽不堪……

    就這樣，他守護著我，一天又一天。

    我想，他應該是愛我的吧。

    剩下的十九年，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每日每夜，我都希望自己能夠修成人形，哪怕是在夏夜為他扇風捕蠅，哪怕是幫他縫補衣衫，於我而言，就夠了。

    可是，世事並不如願。

    一個秋燥的夜，金山寺不幸燃起熊熊大火。正值夜深人靜之時，和尚們都在熟睡之中，當他們意識到危險的時候，火情已經無法控制了。而他，被大火困在藏經閣之中無法脫身，甚至沒有人知道，在如此的深夜裡，藏經閣中竟會有人徹夜苦讀。我伸長了莖葉，急切地向寺內觀望著，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無助。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若此時提前化為人形，我的百年修行便毀於一旦。但我沒有進行多餘的猶豫，我一咬牙，還是拔地而起，伴著草木的沙沙迴響，我緩緩站起了身。我艱難地邁開腳步，向金山寺衝去。我甚至還來不及低頭看看，我到底幻化成了個什麼模樣，是男是女，是瘦是胖？

    我的記憶，最終停留在我衝進藏經閣的那個瞬間。我經受著大火的折磨，用身體擋在他的面前，攙扶著，顧不得自己身上被烈火炙烤的疼痛，終於將他轉移到安全的地方。而我，耗盡了所有力氣，暈倒在地。人言，修行未滿，提前化為人形，會變身妖魔，墜入魔道。

    於是，我從一株佛門仙草，變成了人人唾棄的花妖。

    我的身體逐漸妖魔化，醜陋無比，散發著可怕的氣息。

    但讓人慶幸的是，他還活著。可惜，他並不記得是我把他從大火中救出來的。反而，現在的他，和金山寺一眾弟子，一起奉命下山捉拿我這個墮仙成魔的妖怪。

    我的身體不聽使喚，我瘋狂地穿梭在樹林之中，妖魔的爪牙撕裂一切出現在我面前的東西。我在山下瘋狂地吃人，吸取村民的精氣，妄圖恢復原形重新化作曼陀羅花。可是，我還未來得及恢復原形，便被金山寺弟子圍追堵截，最終，他手中的利劍毫不猶豫地刺穿了我的喉嚨。

    我本早該死在他的手下，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應該下手把我摘下的，而不是等到現在。

    如果那時便死去，也不會有如今這般痛苦。

    在我魂飛魄散之時，我終於得以現出原形，但也只是一株枯萎了的曼陀羅花。

    他看到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身旁的師兄弟們卻議論開來。

    「曼陀羅花？」

    「看來，是一隻花妖啊。」

    「對了，那夜起火，我們都不知道你還在藏經閣中，火撲滅之後就見你倒在後院，身上沾滿了這種曼陀羅花燒焦了的葉子。」一個師兄看到我的原形後，突然說道。

    他瘋狂地飛奔向山上，雙手扒開枯葉，推到青石磚屏風，卻怎麼也不見我的身影。

    他捧著我枯萎的軀體，跪在佛祖面前，日日誦經，祈求佛祖能賜予我重新開始的機會。可是，他卻不知道，此時的我心已死。

    不知是他的執念太深，還是我本有佛緣，在他敲斷了三隻木魚錘之後，佛祖終於顯靈。

    「為情所困，為情所擾，棄仙資而成妖魔，看在你是為了救人的份上，我罰你經歷三生三世苦戀輪迴，嘗遍七情之後方可成仙。阿彌陀佛。」

    「我佛慈悲。」他顫抖著撫摸我枯萎憔悴的身軀，長跪不起。

    「而你，本佛門弟子，竟對一株仙草動了凡心。作為代價，你將永生永世待在金山寺，不管幾世輪迴，永遠與金山寺共存共亡。」

    他沒有異議，只是溫柔地看著我，眼神里寫滿了我看不懂的東西。

    我化為人形，跪在佛祖面前，淚流滿面。我不求成仙，只求做回一株曼陀羅花，開在他的腳下。

    佛祖嘆息，揮手將我推入輪迴之道，一句阿彌陀佛，斬斷了我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花開易見落難尋，

    階前愁煞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

    灑上空枝見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