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一事,衛公以為如何?"
"如今長安城中流言四起,東宮之位隱有動搖之象……"
衛國公府的書房內,獨孤氏族中的幾個元老,下了朝後就一直在這裡議事。獨孤信身為家主端坐在首位,緊蹙的眉宇間藏著一絲行伍出身特有的厲氣。
"一個五品的諫議大夫敢公然在朝堂上彈劾東宮,他所為的是什麼?"獨孤信目光如炬,不緊不慢地說:"流言,彈劾,都不過是障眼法罷了,幕後推動這一切的那雙手,真正的目的是想試探陛下的心意,若今日早朝陛下顯現出半分心慈手軟,東宮定會打破以往牢不可破的地位!"
"若照此勢態發展下去,東宮易主也並非全然不可能的事!"有人出聲附和。
"這幕後之人必定是諸皇子中的一位!"
"淮王秀?雍王禮?還是……梁王徹?"有人開始猜測。
"梁王徹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孩童,絕然不會是他!"
"梁王是個孩童,他身邊的人可不是!別忘了,陛下給他請的皇子師可是謝太傅和大司空尉遲迥!"
獨孤信環顧屋內,以上位者特有的威嚴震懾底下的元老們:"無論如何,我獨孤氏斷不能捲入這場奪嫡之爭,北疆那三十萬兵馬和陽兒手中的兩萬陌刀勁旅,朝堂上可多的是人覬覦。"
獨孤信收到長子的書信後,手底下的斥候就日夜兼程去往江南,將事情的經過調查得一清二楚,長安城的異動時刻在他眼皮子底下,幕後那個人他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父親……"一道沉靜的女聲從門外傳來。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獨孤信眉頭一皺。
"阿芫?"獨孤信驚訝地看著推門而入的少女,他沒想到會是一向頑劣不諳世事的小女兒。
阿芫抬起一對倔強的眸子,眉目間隱隱浮現著華陽長公主年輕時的影子,卻突然就屈膝跪了下去,沒有任何預料。
"父親!求您……幫幫元乾!"
獨孤信錯愕地看著小女兒,這個孩子從小到大頑劣成性,卻跟她的母親一樣從未向人低過頭,遇上再大的事情再怎麼喊痛都沒有服過一次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現在,她卻挺直了脊樑跪在他面前,對他說"求"!
"求您了……"阿芫強忍哭意,直視父親的眼睛,她骨子裡流著元氏皇族的血,但此刻,她放下了自己的驕傲。
獨孤信一言不發,幾個元老們也沒有做聲,他們需要好好盤算一下。
沉默良久,獨孤信目光深邃:"你真的想好了?"不過寥寥數字,卻讓人感覺如千斤壓頂。
"是……"
"你可知道,整個獨孤一族都會因為你的選擇,而置身於烈火烹油之中。未來的路究竟是一馬平川還是萬丈深淵,沒有人清楚!"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逆之,吾往矣!"阿芫說,"這是您教給我的……"
她望著父親,那倔強的神情讓獨孤信想起了當年的妻子。外人眼中一向驕縱強勢的華陽長公主也曾這般舍下驕傲,長跪於椒房殿前,求自己的母親允准與他的婚事。
他再次沉默了,他與妻子只育有兩個子女,長子要繼承家族的重擔,對他的教導從小就格外嚴厲,剩餘的寵愛幾乎全部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他不確定這樣一個孩子能不能經受得住,她所選擇的那條路上的狂風暴雨。朝堂鬥爭瞬息萬變,自己真的要把獨孤氏這條大船拉下水嗎?
獨孤信猶豫了!
"大哥,這是好事……"一道穩健低沉的聲音響起。
許久沒有人吭聲的屋內像是鬆了一口氣,聲音的主人是阿芫的四叔襄侯獨孤裕,長安城裡出了名的治學大儒,為人嚴謹卻不拘禮,守節而不刻板。他不在朝為官卻深受朝中諸臣的尊崇,皇帝景仰他的博學和才華,親賜爵位和府邸,太學院裡有半數以上的藏書都是由他主持編纂的。
他這一發聲自然引起幾個元老們的注意。的確,眼前這個機會千載難逢,若將來掌北朝江山的帝王是由獨孤氏扶持上來的,那麼,北朝第一大族崔氏的地位將會徹底由獨孤氏取代。獨孤裕深諳其中之道,在座的元老們明白,獨孤信同樣明白,只是他有更深一層的顧慮。物極必反,盛極必衰,獨孤氏已經足夠榮耀,把全族的未來當做賭注押出去,值得嗎?
"此事事關重大……"
獨孤裕搖頭,打斷兄長:"大哥,你怎麼越活越回去了?"
"當年你在玉門關一戰成名的血性豪情哪去了?草原雄獅見了你都懼怕三分,如今倒怕了那些蠅營狗苟的小人?"他神情隨意,說話卻不含糊。
獨孤裕說的那段歷史天下皆知,元鼎初年,突厥王阿史那勒木兒曾親率大軍,聯合柔然汗國從漠北草原南下,十萬鐵騎兵陳玉門關,獨孤信以北疆六鎮指揮使之身領三萬兵馬大破匈奴,玉門關下屍橫遍野,匈奴遭受重創後自此分裂,分**十二部和西突厥十九部,獨孤信北魏第一名將的威名自此天下皆知。
"後輩們糊塗,你也糊塗了?"獨孤信不由得提高了聲調,他早已非少年人,猛虎已經匍匐在王座上打起了盹,時過境遷,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護住整個家族。
"做人若時刻畏畏縮縮,與那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分別?"
"你呀……"獨孤信長嘆一聲,他有更深一層的考慮。
東宮後院
元乾拄著拐立在石榴花樹底下,有風輕曳著花枝,淡淡的花香混雜著一絲藥味縈繞在鼻間。
貼身內監替他披上了黑氅,怕驚擾到他,輕聲說:"殿下,外頭風大,太醫說了您不宜多吹風。"
元乾望著陰沉沉的天空,目光虛無,沉默不語。
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淙淙的琴聲,曲音縹緲,清麗幽婉,如人在喃喃低語。
內監聽得迷茫,"殿下,這琴聲又起了!"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元乾低聲說,"這是《鳳求凰》……"
"殿下日日在此聽這琴聲,對這琴聲的主人似乎甚是熟悉,為什麼又不見他呢?"
見她?元乾默然,她應該再給自己一次選擇的機會。
東宮後門外的小巷,黑色雄鷹展翅盤旋在車身上。
車內,阿芫慢慢鬆開了按弦取音的玉指,指尖隱隱泛出一縷血絲,她已經很久沒有碰過琴弦了。這一曲《鳳求凰》極其考驗所奏之人的指法,她耗盡了心力夜以繼日地練了半月,勉強算是把從前母親教給她的拾了起來。
"走吧……"有人放下了紫竹簾,嘆了一聲。
車軲轆聲混合著街上的人聲,漸行漸遠。
次日,同樣的時間,那陣琴音再次飄過重重閣樓傳到了東宮。
元乾站在庭前的石階上,拄著拐的手一下下敲擊著杖頭,面上蒼白沒有血色,帶著病態。
"讓她進來吧……"元乾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深知如果不見她一面,她是不會放棄的。
內監默然而去。
仿佛是過了一樹花開的時間,淡香盈袖的石榴花樹下,少女安靜地立著,有落花隨風從她身後雪白的披風飄落,留下淺淺的粉色印痕,透著淡淡的妖嬈,安靜而妖嬈。
"你……不願意見我?"她說。
元乾漆黑如墨的眸子裡沒有半點波瀾,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佇立在原地。
"今日早朝,父親當庭駁斥了那些人散布的流言蜚語。朝堂上,有我父親和幾位叔伯幫襯著,你可以安心,母親此刻正在去往外祖母宮裡的路上,"阿芫凝眸,朗聲道:"沒有人能動搖你的東宮之位!"
元乾目光一動,他看著那對幽深的眸子,那裡裝的滿滿的全都是他,那個不過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堅定地對他說"沒有人能動搖你的東宮之位",這一片赤子之心,他要如何去回應?
阿芫立在樹下有些恍惚,腦子裡忽然閃現過當初他從馬上救下她那一幕,那個英姿勃發的男子以一己之力把她從危險邊緣拉回來,那樣的矯矯不群,英氣逼人!
兩張重疊的影像在她腦海里不斷交替,阿芫只覺得眼眶裡有些溫熱。她強壓下心中湧起的酸澀,當庭長跪,拜伏高聲道:"若殿下無事,臣女便告辭了,惟願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動作間,行的竟是最嚴謹的君臣大禮。
你何苦如此?元乾在心裡暗嘆阿芫的傻,她想以這種方式維護他的尊嚴,讓他心裡好受些,卻不知道他心疼的是她的委曲求全。
清風挽著落花鋪了一地粉紅,庭中終剩元乾一人煢煢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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