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芫皇后 第一百零六章 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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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曲樂——」

    夜晚降臨,耳旁是禮官高聲鳴唱的聲音,阿芫抬起視線,緩緩掃視台下跪拜的妃嬪命婦,有那麼一瞬間……竟給人一種像君王俯視他的臣子的錯覺。

    第二支焰火呼嘯著騰空而起,預示著到了元氏祖先們傳下來的習俗——樂舞。

    身著麻衣的宦官們潮水般涌了出來,他們手舉火把,圍著祀台齊聲高喊:「天佑我百姓,五穀豐登——天佑我元氏,大業將成——」

    樂聲霎時間響起來,鼓角齊鳴,渾厚雄壯……這是《昭陽破陣樂》。

    據說這是一百五十年前,元氏的開國帝王太武帝為他的原配皇后獨孤明嘉所制之曲。元氏崛起於草原,族中不論男女,個個驍勇善戰,其中尤以太武帝拓跋珪的勇猛出眾為甚。

    他少年時在陰山大草原騎馬獵熊,就會指一望無垠、天野相接的陰山山脈和綿延起伏、雄偉壯麗的長城,用充滿野心和鬥志的語氣說:「這些都是我們的!」

    十歲時他的叔父叛亂,他從尊貴的王子一下淪落為普通牧民,要和牧民一樣忍受飢餓,忍受草原惡劣氣候帶來的種種困難。作為家中的長子,這個未來天下的征服者親自帶領弟弟們以打獵、捕魚維持生計。幼年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艱難生活給他的內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十七歲時他帶領族中五千青壯男子在亂世中起兵反叛,十年戎馬倥傯,他親手砍下仇人的頭顱,踏著無數人的鮮血和白骨,最終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帝國……更一手創建了名垂青史的元氏軍隊——「虎賁」。

    太武帝雖然是一代梟雄,卻對原配妻子用情至深。當年他領三萬虎賁衛與自己的叔父對戰,為了打贏這一戰,他與突厥、高車以及匈奴各部聯姻,將這些部落的公主全部娶為妻子。鮮卑不同於漢人,北魏的皇帝可以同時冊封好幾位皇后。

    傳聞。太武帝的原配妻子獨孤皇后巾幗不讓鬚眉,所以當他登基為帝時,為了對獨孤皇后表明心意,他親手譜下了這一曲《文德破陣樂》。讓全天下做見證,向獨孤皇后許下一生不變的誓言。

    這件在瓦舍說書人口中成了開國帝後夫妻情深的千古佳話,到後世史官筆下自然被百般詬病,成為太武帝一生唯一的污點。其後數年,太武帝揮師南下。意圖殲滅江南的梁庭,與他宿命的對手、梁國武烈侯殷統對陣於長江,雙雄對峙,達半年之久。

    此時他的妻子獨孤皇后卻病逝於長安,太武帝在戰場聞訊嘔血。梁武烈侯趁虛而入,十萬虎賁衛一線崩潰,不久太武帝抑鬱而終。這也是為什么元乾在戰場上聽聞宮中傳來的音訊情緒會那麼失控。

    而那本是太武帝一生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幾十年霸圖,卻最終遺恨長江。他的對手南梁武烈侯多年後在臨死彌留之際,回想起當年長江背水一戰。依然感慨北魏太武帝為其平生唯一的對手。

    而這首《文德破陣樂》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則是因為獨孤皇后死後,太武帝為她起的諡號就叫——「文德」。

    高台之上,阿芫被人群吶喊著擁簇在中央。眾人 的歌聲震徹夜空:

    「天佑我百姓,五穀豐登——」

    「天佑我元氏,大業將成——」

    一聲尖銳的響聲劃破天際,第三支焰火騰空而起,爆出巨大的煙花。

    春夜的寒風呼地吹過,阿芫抬頭俯視跪著的人群,只不過一剎那的恍惚。她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眼前事物驀地扭曲,天地旋轉,她感覺自己扶著祭案在一點點往下滑,隨之而來的……就是長久的黑暗。

    晨光熹微。北斗星的光芒漸漸變弱,清晨第一縷曉光射入了窗欞。

    太醫收回診脈的手,宮人隨之放下床邊的帷幔。

    「如何?」

    太醫微微低頭,對這位守了整整一夜的君王低聲回稟:「皇后娘娘並無大礙,只需多注意休息即可。」

    元乾滿臉透著疲憊,沙啞著嗓子問:「那皇后怎會無緣無故地昏厥?」

    太醫道:「當時典禮上燃放了大量的焰火。焰火中摻有硝石和硫磺,這兩樣東西對人體有害,皇后娘娘本身體質就弱,又在短時間內吸入得太多,所以才突然暈厥。」

    元乾終於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因為她體內未除的餘毒就好。「陛下……」太醫觀察著他的神色,「您也需要多注意休息啊,否則於龍體有損,那是得不償失啊!」

    元乾揉揉額角,「朕知道了……朕待會兒還有早朝,你替皇后開些將養的藥方,交給尚藥局吧。」

    太醫弓身:「是,微臣告退。」

    入夜,寶慈堂。


    白日雄偉的大雄寶殿此刻靜寂無聲,風通過開著門吹進來,只有貢案上擺的經書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那對木魚安靜地躺著,仿佛經歷了千年時光洗禮。

    殿中隱隱有燭火浮動,有人盤腿坐在燈下,雙目緊閉,清寧的面容與手中慢慢捻動的佛珠虔誠地交相輝映。他倏然睜眼,微笑:「陛下。」

    層層素紗後,不知何時立了一個人影,他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來,坐到和尚的對面。

    「陛下可是來陪我下完昨夜那盤未下完的棋?」和尚的聲音沉潛,仿佛蘊含著無窮智慧。

    元乾淡淡地笑了,卻不答,反而問:「佛安,這世間……真的有人成佛嗎?」

    佛安雙手合十,靜靜聽他說完。

    「朕這一生從不信神,也不信佛,總想著皇圖霸業。也殺了很多人,而且他們不全是罪大惡極,也有很多無辜的犧牲者。」

    「陛下後悔了嗎?」

    「不!」元乾的聲音陡然堅定:「朕不後悔!如果有重來的機會,再讓朕選擇一次,朕依舊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那您又在焦慮什麼呢?」

    這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清俊少年穿一身灰色僧袍,頭上空無一物。

    「以前朕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佛祖,可是……如今朕寧願相信佛祖是真實存在的,那麼,會不會有人修成正果呢?有人入佛道,就一定有人入魔道。」元乾笑了起來,「若是,朕……該是入魔道的吧!」

    「那麼,是什麼事情讓陛下產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呢?」

    元乾苦澀地笑笑,搖了搖頭。

    「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錯。」佛安眼中有深邃的眼波流動,「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佛道魔道本相接,穿過魔道的盡處便是佛心。只是,世人多妄思,因而修不了佛果。」

    「是嗎?包括你?」

    「是的,包括我。」

    他看著元乾,神色渺遠:「陛下是否感到恐懼?」

    恐懼?元乾默念著這兩個字,忽然就有些想笑。說出去會有人信麼?他是元乾,史官筆下狠厲無情的鐵血君王,有一日竟會覺得恐懼?

    「消除恐懼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對恐懼。等到你離它近得可以感覺它的呼吸的時候,就會突然發現你並不恐懼了。恐懼並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內心。」 佛安說:「魔由心生——」

    他的話語裡多了一絲了悟,「我和師祖第一次打的機鋒就是這句話。當時他在教導我們幾個弟子靜心坐禪,入空境,斷妄念。而我,卻沒有坐禪。」

    「哦?」元乾提起一絲興趣,「那你在幹什麼?」

    佛安微微闔上雙目,微笑著說:「我睡覺。呼嚕打得很響……師祖很生氣地用禪杖把我敲醒,質問我為什麼不苦修,絕妄想。我回答他的話,就是魔由心生。師祖愣了半晌,然後就拖著禪杖低頭走了——斷絕妄念本身就是一種執著一種妄念,人若動了要斷絕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其實念頭生生不絕,仿佛海里的浪花一樣,人如何能斷絕得盡?即便人自己覺得已經了斷乾淨了,那只不過把海水排空而已,空守著枯乾的海底,又有何意義?禪不是讓人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而是讓人得大自在。」

    佛安仍舊巋然不動,面前的君王問了一個與他的師祖法華禪師相同的問題:「那你如何修行?

    他淡淡地說:「就讓那些念頭自生自滅好了,它們不過是浪花泡沫,轉瞬即逝,而且沒完沒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裡就可以了。」

    說完,他停了停,睜眼看了看窗外。這個深夜天氣很好,月色的清輝灑進來,照得他灰色的僧衣纖塵不染。有風微微吹過,寬大的袖口便輕輕抖動。

    窗外黛色天空,疏星朗月。

    佛安靜靜地站在大雄寶殿外的石階上,仰望天際,西北一顆星子從天空墜下,劃出一道長長的光線。

    紫微帝星光芒依舊,當年西北天空那顆「破軍」之星卻已經隕落,剩下「貪狼」和「七殺」,空落落地在原有的軌道上運行。但「破軍」的隕落,仿佛打開了命運轉輪的缺口,「天煞孤星」因為「殺破狼」的命格缺失改變了運勢,雙方奇異地暫時形成了弧形的掎角平衡之勢。

    「一顆百年難遇的將星落下去,改變了所有的星盤。很多顆小星落下去,卻只能為夜空留下一瞬而逝的光線。」

    他輕輕嘆息,看著大地星空之上,星辰映照眾生命運的軌跡。

    誰說君王無情?君王也一樣是人,也會有喜怒哀樂,也會困惑,能讓一個鐵血君王產生恐懼這種情緒,佛安忽然就想起記憶中那雙靈動的眼睛。

    他喃喃自語:「皇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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