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浩蕩不息,駕御著層疊的雲霧而來。它從墨西哥灣的大湖升起,行過半月的時間,終於駕臨在帕茨夸羅湖區的原野上,也帶來了雨季的第一場雨。
雨聲滴答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天空潑灑,落在帕茨夸羅湖區半是荒蕪的土地上,讓泥土更加柔軟,也更適合農具耕作。細雨絲絲飛揚,浸潤著一望無際開墾中的農田,也打濕了農田間,低頭忙碌的丁壯。
六月的天氣已經開始炎熱,數以千計的丁壯在田野間集體耕作,猶如忙碌的蟻群,遠遠地一眼看去,倒是頗為壯觀。丁壯們大多赤著上身,只在腰間系一件兜襠布,背後背一個竹簍,手中再握著一根掘土棒,維持著勞動的爽利。而丁壯們腳下的田地已經被木棍簡單的標記過,分成明顯的條塊,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長度。
老民兵奇瓦科雙手用力,把掘土棒往田間一插再一旋轉,就掘出一手指深的小洞。接著,他從背後的竹簍中取出幾粒玉米種子,用手小心地放入挖出的小洞中,再用腳將燒荒後的草木灰稍稍聚攏,把小洞大致填滿,這個點的種植就算完成了。
接著,老民兵右腳再邁出一步,隔著半米多的距離,再掘出下一個洞。這些種田的活計,他已經做了十幾年,早已熟的不能再熟。此時重新撿起,倒是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與安然。
細雨輕撫,清風悠悠,半天的時間就這樣匆匆而過。老民兵連續耕作了一百多步,這才直起腰,悠然的嘆了口氣。他抬頭看了看烏雲的天空,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又使勁甩了甩手。接著,他回過頭,看向進度落後一截的韋茲提。
「蠢木頭,加快點!天邊黑乎乎的,雨估摸著會變大。早點把今天的活幹完,一起去涼棚下休息會。」
「嗯。好。」
韋茲提包著頭巾,抬頭看了一眼老叔。看起來不大的身板,干起農活來比他這個青壯還要快許多。他悶悶的應了一聲,就繼續用掘土棒尖頭的石刀片挖掘起來。
「這景象,真是熱鬧啊!就像一大窩蜂子似的。」
老民兵歇著腳,環顧著周圍的情形。他先看到周圍忙碌的丁壯人群,嘖嘖的稱嘆了一句。接著偏著頭,看自己耕種過的長條土地。
這種狹長的條塊是大大老爺新劃出的,叫做什麼「畝」;然後又規定說,以左右各邁出一腳為「步」。每畝有240步長,一步寬,提前由大大老爺的人插上木棒標記,而每條畝間隔在半步。丁壯們只管悶著頭,一條線幹活就行。每畝的種植還是和以前一樣,先種玉米、再種菜豆、最後種南瓜。
奇瓦科是老農民了。他伸出雙手,仔細的掰算了半天,就大致算明白。在正常的年景,普通的土地上,這一畝地的收成在80多斤左右,以玉米為主糧,菜豆為輔糧,南瓜做添頭,南瓜葉子還可以當蔬菜吃。田間的玉米不能種太密,單腳一步才能種一個坑,否則會結不出棒子。
總體來說,田地的收成隨土地浮動,也和降水、肥料、光、熱相關。在湖邊肥沃的好地上,收成會明顯增加兩成,而在山間貧瘠的劣地上,則要減去兩成。熱帶地區不愁光、熱,通常來說,最大的限制就是降水。
從降水上算來,帕茨夸羅湖區是高原中的谷地,類似四川盆地一般,年降水量則與特斯科科湖區相似,在1000-1500毫米。而兩側山脈的降水都會化作溪流匯聚而來,農業生產倒也並不缺水,只是降雨分布不均,有雨季洪澇的危險。
這裡的氣候類型是熱帶草原氣候,年平均氣溫在20多度,分為明顯的旱季與雨季。到雨季最盛的八、九月份,帕茨夸羅湖的面積就會明顯擴大,所以湖邊地區的種植要格外謹慎,壘出稍高的田地,或者如墨西加人一樣,修建水上浮田。
至于田間的地力,在缺乏鐵農具大牲畜,無法深耕的這個時代,只能通過天然的肥料,以及休耕與燒荒來解決。玉米種植的間距如此之大,還要用菜豆固氮,就是為了維持足夠的營養供給。
「嗯,四畝地的收成,三百多斤穀物,加上田間野菜,正好足夠一個丁壯一年的消耗。這就是大大老爺說得什麼『一石』?」
想到這裡,奇瓦科抬起頭,數了數自己要完成的長條,竟然正好有十指之數。老民兵再次深深呼出口氣。他低聲抱怨,臉上卻浮現出笑容。
「真狠啊,一個丁壯種十畝!農忙收穫的時候,估計得累得口中吐沫,像岸上的魚一樣癱成一條。不過啊,真是期待收穫時的場景!」
「老叔,我幹完了。這活多得,比以前在村里還累,我們去歇口氣吧!」
韋茲提終於追上了進度。他氣喘吁吁,拉著奇瓦科一起,就往田畝間的涼棚走去。這些整齊的田畝一片片清晰分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茅草搭建的大涼棚。涼棚裡面擺著幾個大桶,角落裡還堆著些農具種子,正中則是一個簡單的主神祭壇。今天下著雨,日頭還不是太盛,等雨停歇的時候,中午的太陽下是幹不了活的,必須得在陰涼地休息,
隨著兩人靠近,涼棚中顯露出兩名墨西加武士,正盤腿坐在地上閒聊。天氣實在炎熱,他們沒有披甲,只是手持戰棍,脖子上掛著尖利的骨哨。這兩名武士是這一片田地的監督。他們負責督查丁壯們的工作,看護主神祭壇,也負責看管涼棚中的農具、水桶與種子。
「你們...」
看到有人要靠近休息,一名年輕武士抬眼瞥了一下,就要出聲呵斥。另一名年長武士卻急忙止住,扯了扯他的胳膊。
「由著他們休息...他們立過大功,見過殿下...據說要封貴族!」
年輕武士把後面的話咽進肚子。他看了兩眼,就轉過頭,低聲恨恨的說道。
「不過是出賣舊主的普雷佩查民兵,又沒有什麼過人的武藝,竟然也能封為聯盟的貴族,站在我們的頭上!...哎,殿下說要給我們分地賞功,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動靜?反而讓我們這些武士來看管田間的雜活。」
「殿下的決定什麼時候錯過?不論出身如何,不管是不是賣主,有功就賞是殿下一貫的做法...前段時間,殿下不是已經發下了賞賜的金銀布匹,晉升了武士等級嗎?現在丁口缺乏,真要是授了田,難道你自己來種?...我們只管聽殿下的話便是!」
「殿下當然是沒錯的。只是軍中不許賭博,城裡又沒什麼樂子,連女人都編管起來幹活...這些金銀在手上也沒多大的用處!...我們作為聯盟的武士,總得在戰場上尋前途。只要攢夠俘虜和首級,立下足夠的功勞,以後也能當個軍功貴族!...這在田間廝混,又能有什麼前途。」
聽到這裡,年老武士也嘆了口氣。他眼中顯露出渴望廝殺的目光,猶如潛伏爪牙,正暗暗忍受的狼,口中卻繼續勸解道。
「金銀留在手裡,即使這裡花不了,也可以去聯盟腹地的市場花。等家裡人從聯盟腹地遷來,我們都要在這裡立下根基。後面興建宅院、添置香草、購買奴隸,哪一樣都要大筆的財物...」
「至於功勞,跟著殿下,還怕沒有功勞可立嗎?這西征一場場打下來,大夥也是累的夠嗆,總得歇上些日子。等到秋收完成,到時候再出去征討,也能多劫掠些丁口和糧食!」
年輕武士點點頭,臉上流露出期待的笑意。這時候,奇瓦科已經和韋茲提走進涼棚。墨西加武士們簡單的打了個招呼,就住口不再說話。
奇瓦科老臉帶笑的回禮。接著,他走到木桶邊,用木瓢舀了下,就直接對著大口的喝水。冰涼的水流入喉嚨,消去身上的燥熱,還帶著幾許甘甜與鹹味。
這些水都是民夫們從附近的深井中打出,再裝入木桶,由一種新式的帶輪子車推著,在早上運送過來。大大老爺有要求,不允許大夥在雨季隨意飲用湖水,必須喝井水或者乾淨的溪水。而聯盟從不缺鹽,王都附近就有大型鹽場,大大老爺便要求民夫在水中加上鹽,來更好的維持丁壯體力。
至於那種帶輪子車,老民兵也好奇地仔細觀瞧過。這種什麼獨輪車能在湖區平原的泥地上推行自如,到了樹木盤根錯節的森林裡倒是難說。獨輪車上面有兩個木把,一個載物的板盒,下面則是一個大輪。大輪中心是空的,有一圈支撐的木條,都切割成整齊的長度支好,還有加固的兩圈閃亮銅釘....反正看著就費時費力,必須用青銅工具來做,成本也昂貴的緊,像是老爺們用的東西。
在老民兵身旁,韋茲提簡單的喝了兩口水,就來到涼棚中心的祭壇。祭壇用木塊和石塊壘出,上面擺放著墨西加主神的太陽標記,周圍則是一圈曬乾的穀物,主要是玉米粒、菜豆粒和南瓜籽。
韋茲提低下頭,默默地在心中祈禱,念誦主神的名字,祈禱著今年的豐收。
往常春耕的時候,都是村裡的祭司會帶著大夥,向豐收之神祈禱。現在聯盟管理一切,墨西加祭司也巡迴舉行儀式。據說主神的威能很強,能把所有事都包圓了,也管豐收這一塊...蠢木頭有些將信將疑,不過祈禱下總比不祈禱好,且看看今天秋天的收成如何。
兩人休息了兩刻鐘,就繼續返回田間幹活,一忙就到了晚餐時分。此時雨勢稍稍收攏,烏雲有些變薄。太陽躲在雲層之後,在烏雲昏黑的邊緣,浸染出絢麗的紅霞,有一種莫名的動人。
這一天辛苦不停,也就種了一畝多,十畝還要再忙上五、六天。
奇瓦科擦了汗,拿起掘土棒的尖頭一看,不到兩天時間,石頭的刀片就磨損了不少,中間肯定要換一次刀片。好在,據說大大老爺早有有安排,城中的工匠用青銅的工具,正在連日打造備用的農具,供給城外耕種的丁壯。
老民兵用過青銅的長矛,知道這種金屬頗為耐用,不過產量稀少,成本高昂,總是優先用在工具和武器上。至於青銅農具,暫時是指望不了的。
實際上,種植時的挖坑其實還好,反正又不用翻地,石質掘土棒也一樣用。真正費力的是收穫時的鐮刀,如果有鋒利的鐮刀,就能省下許多功夫。而論起鋒利,聯盟的黑曜石銳片是最為鋒利的,比普通的青銅鋒刃還要快一大截。只是黑耀石產地有限,磨損又快,同樣成本很高。
老民兵一邊沿著田埂,悠悠的行著步子,一邊看著天邊,胡亂的想著心事。周圍的丁壯依次收工,匯聚成行路的隊伍。丁壯們互相談論著今天的伙食,原野上也嘈雜起來。不時有人向奇瓦科行禮問候,老民兵也笑著回應。
墨西加武士們維持著隊伍的秩序,也一同跟著返回,涼棚中只留下一個當值的民夫。民夫要睡在田間連夜看管,如果丟失農具或者祭壇損壞,那可是割發、鞭打甚至是斬首的大罪。
這種苦活當然輪不到奇瓦科。他現在是屯田軍中的大隊長,手下有兩百人的民兵大隊。對,丁壯們都是塔拉斯科的降軍,現在又被大大老爺安排著,做集體屯田的活計。大夥們按照軍隊的形式編組,住宿在集體的營地,每天要按時起來,祈禱、早飯、干農活直到傍晚,然後再次祈禱、晚飯,再歸入營帳中休息。
這種生活就是以軍隊的形式種田,然後自己養活自己,多餘的糧食則作為出征的軍糧。降軍們的數量以萬來計算,此時都被打散開來,以千人的營為單位,分為三十個屯田營。每營軍官則由墨西加武士、墨西加民兵、立下功勞的塔拉斯科降將、或者更早的塔拉斯科降兵擔任。
普阿普現在就帶領著這個千人營,其他的老兄弟們也大多是兩百人的隊長,只有韋茲提捨棄了隊長的位置,始終安靜地跟在老民兵身旁。
眾人在田野的盡頭聚攏,然後按照不同的大隊粗粗分開,嘈雜的返回營地。各隊的隊長們高聲喝罵,丁壯們在喝罵與混亂中行進,又勉強維持著基本的秩序。
老民兵帶著自己的大隊,像是領著一群火雞,口中也吆喝著不停。經過幾天集體勞動的約束,這些丁壯已經有了大致的規矩。起碼他們不會在半途停下,隨地解手,或者去抓草叢中的野兔。這也有可能是墨西加武士鞭子的效果。
隊列的最前方,普阿普板著臉,正帶著屯田營行進。終於當上了世襲的大貴族老爺,卻還要帶著手下們,幹這種田間地頭的辛苦活計。灰土老爺現在一肚子不滿,卻又不敢發作出來,因為這是殿下嚴令要求、極為看重的任務。
幾天前春耕開始的時候,殿下甚至親自下地,帶著一幫高級統帥和將領,每人種了一畝多地。一個長得跟猴子一樣的軍團長非常善於種地,甚至在同樣的時間種了兩畝。殿下和統帥們既然親自示範,各級軍官自然也不敢怠慢,起碼要把這一陣風頭過了再說。
灰土老爺思量著風頭過了以後的好日子,臉上逐漸泛起笑容,迎面卻匯聚來一隊軍容整肅的屯田軍。
看到對面軍隊的步伐,普阿普面容就是一肅。他稍稍打量片刻,就辨別出這是純粹由武士們組成的千人營。在三十個屯田營中,這樣的武士屯田營大約有五個,都來自於歷次戰鬥中投降的塔拉斯科武士。而面前的隊伍軍容格外嚴整,為首的營長正是年輕的「天空」家主,奧爾塔。
奧爾塔也同樣陰沉著一張臉,就像討債的債主。他手下是跟隨自己的家族武士,素來自稱一體,同心同力,殿下也沒有拆散重組。
最近這兩天,有可怕的消息從西北傳來:傳承兩百年的天空家族,已經被羽毛親王完全清洗,從此在查帕拉湖區煙消雲散。殿下為此親自召見天空家主,好言安撫,還許諾賜予墨西加貴女為妻,讓天空家族在聯盟立下根基。
面對殿下的安撫,奧爾塔諾諾應是,心中頗為感激,臉上卻無法露出笑容。滿腔的仇恨累積在他的心中,讓他時刻渴望著復仇與廝殺,渴望著討伐查帕拉的那一天。
在統帥的帶領下,兩支屯田營就這樣逐漸靠近。普阿普衡量了片刻,就停下腳步,示意讓天空武士們先走。奧爾塔傲然的點頭行去,只是行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折返到灰土武士的面前。
「灰土普阿普?」
「尊敬的天空家主。」普阿普臉色變幻,還是首先低頭行禮。
世襲貴族出身的奧爾塔這才低頭還禮。他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看向面前根基淺薄的新晉貴族。
「灰土貴族,有件事還請你幫忙,請務必不要拒絕。」
「您說。」
「殿下要求我們屯田,營中每人完成十畝,一營就是千人萬畝。」
「確實,」
「我營中都是武士出生,不擅長農忙的活計。你能否派出些老農出生的丁壯,協助幫忙一二?」
普阿普沉默了片刻,才笑著點頭答應。
「沒問題,理所當然。」
「好!」
奧爾塔終於露出真誠的笑意,他拍了拍普阿普的肩膀,笑著說道。
「尊敬的灰土貴族,我會把你對我的幫助告訴殿下。主神庇佑!願我們早日積攢出糧食,征討該死的塔拉斯科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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