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偏殿,修洛特招來武士長,低聲吩咐了幾句。伯塔德便慎重的點點頭。他留下兩名忠誠的衛隊武士,並小心囑咐他們,以防萬一時的處置。少年則眼眸微垂,往旁邊的造紙處而去。
造紙處有數個環形排列的屋舍。屋舍中間,則是面積開闊的廣場。原來這裡應該是一處小花園,還殘留著花葉的痕跡。
此時,花園中的花已經移走,角落的池塘里浸泡著各種造紙原料,有工人在翻轉檢查。抄紙的水槽中分布著粉碎的紙漿,一些工人在小心的均勻抄紙。四周的牆壁上貼滿了晾乾的黃灰色紙張,地面上則鋪散著許多曝曬的淺黃色紙漿。而那些大小不同的屋舍處,大的房門敞開,小的則屋門緊閉,偶爾帶鎖。
修洛特駐足片刻。他看了下天空,陽光燦爛正好。隨後,他低頭檢查了地面上的紙漿。在日光的暴曬下,紙漿已經轉變為淡淡的白色。
看著眼前的一切,少年沉吟不語。被殿下隨行的武士們驚動,造紙處的中年負責人便匆匆趕來。行走間,他左右揮手,周圍的工匠便聽話的跪下,同時向殿下行禮。
聯盟真正的大規模造紙工坊在北邊的匠作中心,這裡只是一個小型的造紙處。神啟所新建,按照殿下的安排,也成立了一個造紙小組。小組負責人由造紙工坊那裡派遣,名叫特拉佐卡,聽著似乎是某個貴族血脈。
特拉佐卡單膝跪下,行了個貴族的禮節。隨後,他小心的抬頭,只見殿下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他心中有事,便再次低頭,惴惴不安。
「特拉佐卡,你們造紙處最近進展如何?」
修洛特微微一笑,開口問道。
「尊敬的殿下,我們最近有了新的突破!」
特拉佐卡面帶喜色。他指了指陽光曝曬下的紙漿,笑著開口道。
「按照殿下的吩咐,只要把紙漿在地面上曝曬,它就會逐漸變白。製作的紙張同樣如此!」
隨後,特拉佐卡又指了指不遠處的水槽。
「殿下,我們還發現,只要往水槽的紙漿液體中添加仙人掌的粘性汁液,造出來的紙就會變得均勻平整又光滑。真是守護神的賜予!」
聞言,修洛特微微疑惑。他不太確定仙人掌粘液在造紙中的作用。不過既然事實證明有效?便按照實踐的經驗推行。
其實?這就是古代造紙術中的不傳之秘,紙藥。紙藥取材於很多植物的葉子和根莖汁液?比如榆樹皮、黃蜀葵、仙人掌、野葡萄、獼猴桃藤和沙松樹根。不同的紙藥會起到不同的效果。
但總的來說?紙藥最重要的功效有兩點:其一,讓造出的紙面平整光滑。紙藥能和紙張結合?讓紙漿中的植物纖維均勻懸浮。這種處理能改善成紙的表吸,在現代造紙科技中則替代為更好的壓制和掛膠技術。其二?防止濕紙黏連。這一點用在大規模造紙中。當數以千百的濕紙疊加?只有加入紙藥後,才不會粘在一起。
在這個時代,好的紙張必需有好的紙藥,製成後則會觸感綿綿?墨色鮮艷?不會如粗紙般發灰。
修洛特回憶著在雕版處見過的白紙。他輕輕頷首,對負責人表示讚許。接著,他繼續等待半晌,特拉佐卡卻沒了下文。
少年再次看向跪下的特拉佐卡,對方也同樣一臉期待的看著他。
「殿下?不知您是否滿意?您之前的許諾...」
修洛特微微皺眉。他沉聲發問。
「特拉佐卡,聽說你們最近製作出了一批白紙?」
中年負責人臉色微變。他連忙低下頭?恭敬回稟。
「殿下,確實如此?白紙正在西邊的屋中。只是這批白紙是偶然製成,我們再想重複?卻一時掌握不到訣竅。等再過些日子?想來便能成功?屆時再向殿下報喜!」
修洛特沉思片刻。他想起白紙上的刺激性氣味,再想起埃奎拉提及的話,心中懷疑。再開口時,已帶上了幾許嚴厲。
「特拉佐卡!那批白紙是如何製作而出,你居然沒有記錄嗎?有哪些工匠參與了製作?都喚來!」
特拉佐卡瞬間額頭見汗。他努力保持平靜,說出幾個工匠的名字,接著便要喊他們過來。
修洛特卻不做理會。他直接伸手,點向兩個跪在水槽旁的工匠。
「你,你,都過來!」
工匠們對視一眼,匆忙起身趕來。接著他們掃了眼跪在地上的負責人,也再次跪倒。
「最近的一批白紙是如何製作而成?!」修洛特嚴肅質問。
工匠們低頭猶豫,目光一齊看向地上的中年負責人。看到這明顯的一幕,特拉佐卡絕望的癱倒在地。
修洛特心頭怒火升起。他看向周圍的衛隊,立刻有一名武士把特拉佐卡按在地上。另有兩名精銳武士取下背後的戰棍,走到工匠們身旁。
工匠們頓時驚恐的匍匐在地,惶恐而快速的依次開口。
「天大的殿下。昨天下午,西帕克拿出一批很白的紙,想要獻給您。但您後來沒過來。」
「特拉佐卡大人看到後,就過去和他聊了些什麼,接著兩人爭執了什麼。西帕克就丟下白紙跑了,特拉佐卡則把那批白紙收走說去研究...」
「西帕克?他人在哪?!」修洛特再次喝問。
工匠們又猶豫了一瞬。他們看了眼身旁的武士,又看了眼癱軟在地上的負責人,便一個往東邊一指,另一個低聲開口。
「西帕克一大早便來了,隨後被特拉佐卡大人鎖在東邊的小屋中。」
修洛特揮手示意,幾名武士便一齊前去,破開東邊角落裡的小屋。不多時,他們就提溜出一個手足捆綁麻繩,嘴中塞滿粗紙的年輕工匠。這工匠目光靈動,五官倒也順眼耐看。
少年看向武士長。伯塔德便點點頭,取出銅斧,在年輕工匠驚恐的目光中,準確的劈開他手腳間的劍麻繩,又取下工匠口中的粗黃紙。
手足重獲自由,西帕克渾身一松又一軟。他癱在地上休息了會,目光死死盯住同樣癱軟在地的特拉佐卡。接著,年輕工匠偷瞧了一眼修洛特身上的服飾形制,連忙恭敬地跪倒在地。
「你便是西帕克?」殿下的聲音冰冷而威嚴。
「尊敬的殿下,我是祭司之後,特諾奇蒂特蘭的西帕克。」
年輕工匠認真的回答著。
祭司之後,淪落為工匠...修洛特微微沉吟,繼續發問。
「西帕克,雕版處的白紙是你送過去的?」
聽到這裡,特拉佐卡猛地瞪大了眼睛,兇狠的看向西帕克,對方則在微微地顫抖著。
「是的,殿下。聽說您今天會來巡視,我一早便前來,把提前存好的另一批紙張交給埃奎拉大叔。他說這批白紙質量極佳,答應我會讓殿下您看到。」
聽到這裡,修洛特目光一凝。他回想起埃奎拉平凡無奇的面容,和那雙寧靜沉穩的眼眸。
「那批白紙是如何製成?」修洛特問起最關注的要點。
「用亡者之石燃燒產生的蒸汽熏蒸。不一會就白了。」西帕克沒有猶豫,直接講述了最大的秘密。此時被按在地上,特拉佐卡終於聽到了昨**問不得的結果,卻是面色慘白。
少年閉目沉思,硫磺燃燒形成二氧化硫。二氧化硫用於漂白,和有色物質結合,形成不穩定的無色物質,原來如此!
想明白這一點,修洛特點點頭。隨即,他再次看向西帕克。
「昨日和今日,你與特拉佐卡之間發生了什麼?」
西帕克咬了咬牙。他攥緊了拳頭,憤憤的高聲回答。
「殿下,您為紙張的改進許下了重賞。大家都憋著一口氣,死勁的研究。我最先找出往紙漿里添加仙人掌汁液的辦法,就被特拉佐卡拿走。接著我又找出紙張漂白的辦法,這一次就藏起來。昨日我才拿出白紙,準備等您巡查時,當面稟告。」
「結果這下又被特拉佐卡盯上。昨日在您走後,他再次逼問於我。這一次我只說是湊巧發現,然後就丟下紙張,快速逃走。」
「今天一大早,我先遮掩身形,從偏門進入神啟所,把另一批白紙交給埃奎拉大叔。接著,我剛一來到造紙處,就被早有準備的特拉佐卡帶著幾名工匠抓住,鎖起來關在屋子裡,直到您把我放出...特拉佐卡想要獨自領走您允諾的獎勵!」
聽到這裡,特拉佐卡的心中越發驚懼。他在地上奮力扭動,大聲疾呼。
「殿下,不是這樣啊!這些辦法我最後都公開給了工匠們。我沒有妨礙聯盟的大業,沒有影響造紙的生產!作為負責人,這些改進也都有我的功勞,我只是應該多領一些獎賞...」
所有線索都已經清晰,剩下的細節則無關緊要。
修洛特閉上眼眸,勃然的怒火在心中燃燒:自己給予厚望的科研體系,剛剛建立沒多久,轉眼便被貴族的官僚作風滲透,以至於研發者受到剝削,不願說出科研的成果,技術的進步受到阻礙!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責!
片刻後,等修洛特再次睜眼,目光中已經滿是殺氣。
「伯塔德!」
武士長躬身候命,神色平靜。
「特拉佐卡破壞神啟,罪不容赦,即刻梟首!」
修洛特沉聲說道,不容違逆。
伯塔德毫不猶豫的取出腰間的銅斧。他邁出兩步,便走到特拉佐卡的身前。
看到逼近的武士銅斧,特拉佐卡絕望而恐懼的高喊,聲音都已經變調。
「殿下,殿下!我是世襲貴族之後!我願棄職離去!饒我...」隨後話語戛然而止。
武士長伸出粗大的左手,有力的掐住特拉佐卡的咽喉,就像掐住一隻火雞。接著,他在負責人的脖子上稍稍比劃了下,就找到最佳的柔軟落點。隨後,他側過一個身位,避開即將噴射的鮮血。最後,他穩定的舉起右手的銅斧,猛然發力落下,直至斬入泥土。
鮮紅飛射,伴隨著一聲悽厲的慘叫。伯塔德有些困惑的抬頭,原來是驚恐倒地的西帕克。
年輕工匠剛才離得太近。他死死地看著特拉佐卡的下場,便被噴了一臉,隨即嚇的癱倒。現在,他的鼻尖和嘴邊,就全是溫暖的液體,還有濃重的腥氣。而在他的心中,滿是特拉佐卡最後驚恐絕望的眼睛,還有眼睛中劇烈收縮的瞳孔。
武士長淡然失笑。隨後,他抓住地上濕潤的長髮,提起還在滴血的首級,像是提著一個剛割下的南瓜,面色沉靜的走回少年面前。
修洛特平靜的看了眼,便目光收回,怒火稍稍平息。
「特拉佐卡的同夥還有幾人?」
工匠們早已手足顫抖,軟倒匍匐在地上。聽到殿下可怕的問詢,他們立刻伸手指認,指出五名面色慘白的工匠。
伯塔德再次沉靜地躬身詢問。
「殿下,如何處理?」
看著一眾武士毫不在意的神色,看著工匠們畏懼等待的表情,修洛特微微垂目。他想起這個時代通行的規則,也想起昨日要做農夫的誓言。
片刻後,他不再沉默,平靜發聲,只是心中喟嘆。
「全部梟首!首級懸掛在神啟所門前,示眾三日!」
聽到殿下森嚴的命令,立時便有五名精銳的武士出列。他們取下手中的銅斧,熟練的把五人按倒在地。不過片刻,地上便再次多了五灘血跡,和五具失去面孔的屍體。隨後,武士們接過伯塔德手中的首級,扛起木架和繩索,直接往神啟所的大門外而去。
威嚴已立,恩賞自然也不可少。修洛特沉思片刻,看向癱倒在地上的西帕克。
「西帕克,起來說話!」
西帕克擦了把臉上的血。他努力想從地上起來,卻又渾身無力。最後他只能斜斜地跪在地上,頭朝著殿下的方向。
「西帕克,你是如何發現,這兩種造紙的改進工藝?」
年輕工匠想了想,渾身哆嗦著回答。
「殿下...我以前做過木匠,記得仙人掌汁液能夠改變木料的表面...至於亡者之石,我的父親是戰爭祭司,在幾年前西征塔拉斯科時陣亡,只留下了些亡者之石...後來我沒能當上祭司,便研究了這些神物很久...」
修洛特緩緩點頭。看來這些工藝,確實是西帕克的原創。祭司之後,工匠,發明...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千金馬骨!
少年沉思片刻,想起之前對紙張改進的許諾,又想起自己遠大的計劃。他便再次看向西帕克,露出命運的微笑。
「西帕克,你改進了紙張,提出了兩種工藝,我便要雙倍的賞賜於你!從今日起,你就是神啟所造紙的工匠大師,等同於聯盟的軍事貴族!
神啟所隸屬於大祭司團。你既然是祭司之後,擁有傳承,我便任命你為神啟所中的一級探索者,聖職等同於一級祭司!
接下來,造紙處就由你擔任負責人!按照許諾,我會從你的家族招收一名王室武士作為追隨者,賞賜棉布百匹,米爾帕十頃,金銀一箱!」
聽到這超別的擢升,豐厚的賞賜,西帕克的眼睛睜到最大,表情是夢遊般的失神,隨後再次癱倒在地上。他已經被命運的笑容完全擊倒,只是心中還在不停地計算。
工匠大師近乎爵位,一級祭司如同官位,造紙處負責人則是職位,外加豐厚的土地財物。爵位、官位、職位和財富,片刻之間,他便從任人欺辱的普通工匠,一躍成為聯盟真正的統治階級!
修洛特環顧了下眾人的表情。工匠們臉上的恐懼變成了無限的渴望和期待,精銳武士的臉上也滿是羨慕。少年於是無聲點頭,這才是他想要的氛圍。
如此厚賞,目標並不在於西帕克一人,而是在於工匠和祭司群體。首先,他要激發工匠們的研究熱情,千金市骨,最大程度推進科技創新。其次,他要打通工匠的上升之路,給予工匠大師們少量的祭司名額。
而最後,更為重要的是,他要以神啟所的名義,趁著宗教改革的動盪時期,在祭司中建立工匠學者的分支!
大祭司團議定後的聖職體系粗疏而簡單,具體分為五級。五級之下,是零級的助祭,也是所有祭司的起點。往上去,一級社區祭司,負責堂區,輔佐有零級助祭。二級城邦祭司,控制大型堂區,輔佐有數名同一級的助理。三級主祭司,管理教區,輔佐有數名同二級的祭師。
四級總主祭,在中樞步入祭司團,執掌各部門。在地方上則掌管當地總教區,即是各邦的祭司長老。十一邦決出十一名總主祭,其餘為副職。而目前最高的五級宗主祭,就是大祭司團中的十二樞機長老,首位則為大祭司。相應聖職在地方上還未出現,未來則管理教省。
目前,修洛特的聖職就是四級總主祭,參與編纂教義,制定教法。除此之外,他在祭司團中負責的部門便是神啟所,這是祭司們的工匠學者道路,也就是他計劃中的科研中心。
為了有別於其他祭司,他專門為神啟所的祭司們準備了新的五級聖職名稱:一級探索者,二級博識者,三級鑽木者,四級傳火者,五級神啟者。探索者取蜂鳥飛行之義,博識者重在見聞廣博,鑽木者需要刻苦鑽研,傳火者傳遞神聖之火,神啟者便是他自己。當然,現在他的聖職只有四級,傳火者便暫時隱去。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些名字中便寄予了他的深切厚望:探索未知,廣博見聞,然後鑽研某個領域,點燃新技術的火苗,再接著成為科技的發展者,壯大文明的火焰!
這就是修洛特的雄心與遠圖。不久前,少年詳細和祖父提及過此事。
大祭司平靜點頭,答應了神啟所的組建。對於這些名字,他卻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說道。
「我的孩子,你得記住,權力總是自上而下,而非相反。」
修洛特沉默片刻。隨即,他堅定地反駁。
「現在是如此,以後卻絕非這樣。神啟所會改變我們得未來!」
聽到這裡,大祭司滿意的看著少年堅定的表情,卻笑而不答。
此時,修洛特再次想起祖父意味深長的笑容。少年微微失神,隨即一如既往的堅定。他最後檢查了下造紙的工藝,弄懂所有的細節,便瞭然地離去了。
走之前,伯塔德看了看神情恍惚的西帕克,暗自搖頭。超拔擢升,獨樹一幟,作為第一個工匠學者,他未來的路決不可能好走。
「當然,這世界猶如叢林,又有誰的路好走呢?不過劈開荊棘,斬殺虎豹,追隨太陽而已。」
想到這裡,武士長微微一笑,便大步轉身,隨著太陽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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