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的那個小窩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朦朧的灰色。
折騰了一晚上,又飢又餓,腦袋嗡嗡作響,感覺四肢乏力,一進門我便癱在沙發上,將腳下的鞋子踢飛,抱著個靠枕,打起盹來。
迷迷糊糊中,腦海中總浮現著古老詭異的身影跟瘮人的笑容,還有那股子腐朽的臭味,好像揮之不去,壓抑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難,就像小時候有一次掉到海里,無處不在的海水擠得我喘不過氣來。
照他們說法,這老爺子死了也不久,怎麼就臉色髮蠟,身有臭味,就算常年不洗澡,那也應該是餿味,不該是這種帶有腐爛的味道。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讓我想起了我的啟蒙師父,一個死去多年,連骨頭都化成土渣的老人,也姓古,人稱古老頭。
我出生那地兒,三面環山一面臨海,頗有點與世隔絕的樣子。
在那個動盪的大時代里,有兩個神人下放到了我們村,一個是跟胡適之、顧維鈞合稱為「民國三大博士」的「中國性學之父」張競生。
這位荒唐天爺一到,就不斷刷新著村民們的三觀底線,主動給村里人掃盲,普及文化知識,特別喜歡是給婦女們普及x知識,專挑村里大小媳婦聚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跑去裸泳,對老少婦女的嬉笑辱罵,坦然受著。雖說我們那裡絕對的民風彪悍,但也尊師守道,最為推崇「讀書人」,對這位天爺敬而遠之。
另外一個神人就是古老頭,跟那位上躥下跳讓人不省心的張博士比起來,古老頭話語極少,獨來獨往,平素幾乎不跟人交流,十足的高冷范。
不過村里人卻更為尊敬他,因為除了沒那麼荒唐之外,古老頭還會風水。
以往村里老少紅白都是請府城裡的先生來,自從那先生被掃進牛棚之後,掌握村里宗族實權的那些個老人們就沒了主心骨,整天擔憂著百年後沒個好去處!
所以古老頭的到來,一下子就讓村人們心裡踏實了不少,就算是在破四舊的年月,也遮擋不了村人對他的崇拜,就連他不時的就會消失一段時間的事,也都很有默契的閉口不言。
我出生的時候,荒唐的張博士已經去世,本著對「文曲星」的敬意,全村都披白給他送上了山,地點是古老頭親自給他選的,後來張的後人在縣裡當了官,就把老爹給遷回了老家,現在那裡只剩下一個衣冠冢。
而古老頭則沒那麼幸運,還是被當成封建迷信份子給關了,等到一代偉人南巡,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全國各地,挨過了寒冬之後的蛇鬼牛神紛紛出洞,投機倒把、坑蒙拐騙、三教九流,一下子都出來了,古老頭才被放了出來。
古老頭一生無兒無女,出來之後,依舊回了我們村兒,獨居在村西頭一個破落的土方塊房子裡,除了偶爾幫人看看婚喪喜白,依然鮮與人來往。
每天入夜,常常一人搬張竹編的靠椅,坐在曬穀場邊上,泡一壺濃茶,獨自拉著二胡,咿咿呀呀聲久傳不息。
一天夜裡,月色氤氳,我跟巷子裡的小夥伴滿村攆著狗,經過曬穀場的時候,見古老頭又在那兒獨自拉著二胡,也不知道哪根筋被崩了一下,就覺得心裡突然一盪,舍了小夥伴,咋呼著膽兒挨過去,靠在谷堆上聽了起來。
後來父母過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恍惚著昏昏欲睡,只迷迷糊糊的聽見古老頭沙啞的聲音:四陽鼎聚,五行三屬,天佑之命,這娃兒占據了天地陽氣之居導,要是放在以前,便是道家所謂的「真人」哩。
第二天晚上再去找老頭的時候,他停了二胡,招我坐近去,摸了半天我的腦袋瓜子,又掐著手指,自言自語嘟囔了半天,那模樣讓我有點莫名的慌亂。
看著他那神情,我突然就想跑開,老頭卻拉著我,說了一堆我完全聽不懂的話,不過有一句我卻是聽得真真兒的,大致是說我四柱皆陽的命,怕是找不到媳婦!
那時候的我雖然還不知道媳婦是用來幹嘛使的,但卻知道沒有媳婦的下場,村東頭三房的那個老光棍,就連我們小孩見到了也會嘻嘻哈哈辱笑他。
一想到自己也要淪落到那般光景,當場就給我嚇出了一身冷汗,仰著小腦袋,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老吳家香火一直不旺,本來在我爺爺那時候,正趕上大傢伙兒響應老人家「人多力量大」的號召生娃如下崽的好年代,我奶奶也是爭氣,一連生了十三胎,第十三胎還是個龍鳳胎,就是我老爹跟小姑,可惜生了這麼多,最後只活下來我老爹一個,到我這一輩,已經是五代單傳了。
所以等我回家後,亂三倒四的還沒說完,我老爹已經急得跳了起來,連夜就跑去找古老頭,到了後半夜才回來。
過了幾天,就請了古老頭到家裡,給祖宗擺了八仙桌,把家裡唯一的老鵝給滷了供上,又燒了很多紅香黃紙,折騰了老大一陣子,說是給我改了八字,同時也給我正式取了名,從此我就從吳二狗變成了吳晨。
往後的日子裡,我經常在夜裡跑去陪古老頭,古老頭也不藏私,一邊教我二胡,還偶爾也會跟我講些玄乎微妙的事情,不知不覺中,我竟有些痴迷。
老頭最開始讓我背天圓地方六十四卦,很多字我都還認不全呢,古老頭也不理會,逼著我硬著頭皮把諸多卦象、卦辭跟爻辭都給啃了下來,之後才開始教我梅花易數之類的。
等我到縣城讀中學之後,古老頭的身體每況愈下,他臨去世時,我騎著單車一路狂奔,趕回去的時候古老頭已經瘦得不成人形,雙目渾濁得幾乎看不到眼球,用乾巴巴的手抓著我,嚅囁著乾癟的嘴唇,對我說,有些事,終歸是逃不掉的。
我一愣,該不會改了八字,我還是個光棍命吧?
真是日了狗了,我眼巴巴的望著老頭,老頭已經沒法細說,凸出如尖核的喉結蠕動著,留給了我最後一句話:「亢龍有悔……用九!」
我望著乾屍般的老頭,心中堵著一口氣,腦海中儘是村里那些胸部開始鼓囊起來的女娃,一時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哇」的一聲長嚎了起來。
靠著那一通長嚎,後來村里人都誇我這娃重情義,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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