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建築風格屬於「天圓地方」,越是高層就越是面積收口,五層更像是整幢圖書館的閣樓,光線相比其他幾層都要暗一些。其實從照明設置來看,整個圖書館都不算明亮,這還是要源於這幢樓太過古老。樓壁至今還保留著燭台,分布在每一層的牆壁兩冊,連頭頂的主光源都是採用歐式傳統設計的大型燭台。據說以前這幢樓都是點蠟燭的,一隻只白色的粗圓型蠟燭平均地燃亮了牆壁四周,頭頂的燭台更是能承下兩百隻蠟燭的量,從而給整幢樓帶來光明。如今,校方決定保留圖書館的原汁原味,所以燭台是必然不會動的,但也不會點蠟燭這麼落後,將電線埋在牆壁之後,燭台原本放蠟燭的位置改成了一隻只的節能燈,燈光為鵝黃色,溫暖又不刺眼,但也有太多同學反應太影響視線。
五層因為面積的緣故光源就少了很多,牆壁上那一團團的光影,飄忽如鬼火似的,琉璃窗不但擋住了外面的陽光,也連帶的阻隔了窗外聲響。愈發是安靜了,當顧初踏上五層時,遠遠的長廊見不到一個人影,她穿的是平底鞋,卻都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還有,心跳聲。
這是她重回學校後第一次來圖書館五層,不知怎的,心裡總隱隱滲著涼,感覺也跟以前來過時的不一樣。閱覽室的門是敞著的,但刷卡處卻空無一人。一張上了年頭的雕紅木桌子,桌面上放了幾本書,像是還回來的,又放了一個杯子,是那種很老舊的茶缸子,茶缸子裡有水,一根根尖細的茶葉漂浮其中,看得出茶葉的鮮嫩,椅子上搭了件外套,男士灰白色的夾克。茶是新沏的,衣服還在這,說明工作人員沒走多遠。
顧初刷了下卡,燈綠了之後便進了閱讀室。這裡屬於陳舊的空間,到處蔓著書香氣,但仔細辨別,也還有絲絲縷縷的來蘇味,應該是隔三差五消毒的,所以有這種氣息很正常。她卻想到了陸北辰,這是他身上常有的氣息,深深呼吸,竟是留戀與想念了。
想著轉眼就到聖誕節了,那個時候他是否會回上海?案子是不是就能完結了?思念一個人的感覺很微妙,想起來時會泛著甜,想他說話時的樣子,想他的聲音,想他的微笑,想著想著她總會不經意笑出聲來。她曾在鏡子前見過自己流露出的這種笑,是漾在眸底的,又如滑珠滾落唇稍;但甜蜜過後又有微疼,是見不到摸不到的疼,他遠遠的在那裡,越是聽見他的聲音就越是想念。
甩了頭,顧初將思維拉回現實,心中卻暗想著,如果聖誕節他趕不回來沒有關係,她再去找他就好了,只是那時候不知道能不能請下來假。
幾年的時間,五層的環境沒有太多改變,但書籍的數量和位置自然跟以往不同,多了好多的新架子,分類也多了不少。顧初打算從東區找到西區,今天尚算有空,打算耗上時間來找找那本書。一排排的書架形同沉默的老人,她一本本找過去,手指輕抵架梁時有些微涼。據說,這些書架的年頭跟門口放著的雕寬桌一樣,都采自於深山古樹,這些做成書架的古樹少說想也都有三四百年的樹齡了,在以前環保意識缺乏的年代,這些古樹被人肆意砍伐入家入戶也不是什麼新鮮的事。
只是……
顧初的手指停滯了一下。
越是老物件就越有靈性,尤其是這來自於深山之中的木料,歷經了幾百年的滄海桑田,誰又能知道多少人世悲歡被它們看在眼裡呢?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又探頭瞧了瞧周圍,是啊,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到能聽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竊竊私語的聲音……
竊竊私語的,未必是人。
後背泛了涼,如同有蜈蚣慢慢地在肌膚上怕。
今天難得休息,付亮一大早就約她去逛街,她拒絕了。當付亮知道她要到五層時臉色不大好,忍不住提醒了她句:你上半年沒來學校可能不知道,六月份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就是從圖書館的五層跳下去了,在現場的同學都說她死相極慘,血濺了整片的常青藤,所以後來校方就把圖書館上的常青藤都給清除了。
當時顧初只是聽聽,除了惋惜人的性命外並無恐懼,每所大學都會流傳著恐怖故事,大多數發生的地點無非就是宿舍、自習室、洗手間又或者是圖書館。她之前在大的時候,聽到最多的恐怖傳說全都來源於圖書館,沒辦法,圖書館年頭太久,就算什麼都不發生站在其中都感覺是凝聚了太多的怨靈。可此時此刻,她就這麼不經意想起付亮的話了,而付亮的分析是:五層的高度還不足以令人摔成那麼慘不忍睹。後來,她神秘兮兮地補上了句話,顧初,我覺得啊是那個女同學在跳樓前就死了……
她聽了有一瞬是覺得不舒服,問付亮什麼意思,付亮撇撇嘴說,不是自殺,是他殺!
這個推斷大膽,但符合付亮從事法醫強大決心的特點。顧初沒對這個案子做太多的評價,一來她沒在現場,沒看見那女同學最後摔成什麼樣,二來聽說警方早就結案了,最後判定的就是自殺。
可現在,怎麼就想起這件事了?
周圍的光似乎又暗了,不知是被人熄了燈還是只是她的感覺。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她是學醫的,又跟在著名法醫身邊那麼久,絕對不能被腦中的這些亂七八糟想法給嚇住了。將精力儘量放在找書上,一本本找過去,可越找就越是不舒服。
五層的書籍大多冷僻,一串串的書名看下來就刺激了視覺。什麼怪異志、中國古代祭祀、圖騰的起源、靈魂與醫學等等……
顧初攥了攥手指,心裡默念著:勇者無懼……勇者無懼。
可耳朵卻像是長了腳似的,拼命地搜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好像,有腳步聲。細不可聞,但仔細去聽,似乎又是朝著她的方向走過來。顧初又抻頭瞅了瞅,沒看見有誰過來,腦子就「嗡」地一聲,不會是,撞鬼了吧?收緊了氣息,加快了腳步繞到了書架另一側,心臟咚咚直跳,撞得胸口直疼。
腳步聲,似乎,更近了。
顧初很想轉身離開,但又想著那個案子,咬牙僵在原地。她不信這世上有鬼,卻也知道,這點信念在這種環境下被拉扯得愈發稀薄。
手裡攥著一本書,她用餘光似乎掃到了一個身影。還沒等邁開步子,腳步聲陡然在她身後停住。
老天,她要不要回頭……
腦中閃過無數個恐怖電影的片段,或血腥或詭異,她暗自念著,不論哪種都不是她想見到的。突然,一隻大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只覺得精神忽悠一下,心裡一緊,手一松,書就「啪」地落地。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明白,人在最恐懼的時候是喊不出來的,等驚恐的情緒彈到了她的反射弧上後,她才知道要喊。可剛一張口,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噓……」很好聽的男人嗓音,低沉地落在她耳畔,「圖書館裡不能大聲喧譁。」他捂著她的手指有皮革似的男性氣息,清淡的,舒服。
她瞥眼瞧他,他說,「別喊行嗎?」
顧初心裡想著,不會是像筱笑笑那樣遇上綁匪了吧?但不管怎樣,總不能被人鉗制在手,便點了點頭。那人鬆了手,她趁機忙轉身。
一米八幾的個頭,清瘦,笑容溫和,身上似有陰柔之氣眉間卻藏有銳氣。這人……顧初只覺得眼熟,一時間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凝眉思索時,男人笑了,低聲道,「我們見過,北京機場。」
北京機場?
顧初努力回憶,許久後才想起那一幕來:有人要幫她拿拉杆箱,還問她是否要搭乘順風車。
「原來是你!」她恍然。
男人微微挑眉,眼底故似受傷,但笑容優雅,「我的長相有那麼路人甲嗎?」
顧初被他這麼一說多少有點尷尬,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這個人不大記人。」心想著,不過是個陌生人,我為什麼要記得那麼牢?說他是帥哥倒也不誇張,外形的確俊美,但帥哥她可見多了,還不足以隨便見到一個就忘我。
男人朝著她一伸手,自我介紹,「我叫顧肆。」
顧初聽了這個名字半天沒反應過來。
「照顧的顧,肆意妄為的肆。」他笑。
「哦哦。」顧初馬上反應過來,這個名字還真奇怪,伸手與他相握,「我叫顧初。」
「你也姓顧?本家啊。」顧肆一笑,白齒如貝殼似的光潤,「顧肆、顧初,咱倆的名字聽上去很像兄妹倆。」
顧初不大擅長與人搭訕,尤其是不熟的人,笑了笑,沒說什麼。顧肆卻熱情,「你在找什麼書?」
「唔……」她想了想,大致描述,「是一本關於民俗的書,裡面介紹青燈和死亡文化的。」
「青燈?死亡文化……」顧肆想了想,點頭,「沒問題,我幫你找。」
顧初不想麻煩別人,忙說不用,但顧肆熱心腸,說了句相聚就是有緣,堅持幫她找,她只好同意,連連感謝。
時隔多年,她對於能夠找到那本書並不抱太大希望,因為她記得清楚,當時那本書的封面就泛著舊,說不定早就沒了,但既然來了,她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不成想,顧肆幫她找到了那本書,遞給她,問,「是這本嗎?我看了,有青燈還是什麼死亡文化的。」
顧初定睛一看,高興地近乎尖叫,「是!」
顧肆忙食指抵唇。
她吐了吐舌頭,噤聲。
……
齊雪、梵尼、眉首、沈強、穆青燈、郭香雲,這些看似毫無關聯卻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幾個人,羅池將專案組兵分幾路,再次深入調查,而另一邊,陸北辰幾人就木偶里的骨頭進行鑑別。
羅池見過那些東西,最大的固體也只能算是骨渣,許多都是骨粉,他想想就頭疼,不停地問陸北辰,骨頭都碎成這樣了還能鑑別出來嗎?
陸北辰一心用在木偶骨粉的清理上,沒空給羅池「解惑答疑」,在羅池連續問了幾次後,他頭也不抬地開口,「語境。」
語境手裡正舉著一小塊的骨頭渣,另只手拿著只鉗子,走到羅池面前,晃了晃手裡的鉗子,「羅警官麻煩你讓讓,我的鉗子不能碰到你,否則會掛上你衣服上的纖維,影響我的判斷結果。」
羅池知道他們都在忙,但心裡有疑問總要問個明白才甘心。陸北辰坐在操作台旁,面無表情地盯著聚光燈下的骨頭,淡漠英俊的臉被黑框眼鏡遮住了大半。聽說這幾天他的眼睛不大舒服,所以一直黑框眼鏡示於人前。但說來也奇怪了,就算是架著跟語境一樣呆萌的黑框眼鏡,他看上去依舊風度翩翩權威依舊。
他在忙,羅池自然不敢打擾,因為太清楚一旦惹得陸北辰不耐煩的下場,不消武力,他單是用罵的就足以令他生不如死。清了清嗓子,衝著語境的背影喊了句,「陸教授要你給我解惑呢,怎麼這麼不敬業啊?」
語境轉頭看他,頭一次,他看著羅池的眼神像是看著一個弱智,「羅警官,我們是人類學法醫,辨別骨頭這種事是我們的長項。」
羅池略有尷尬。
「還有什麼問題嗎?」語境衝著他揚眉,「雖然我是本百科全書,但也不能無時間限制地供你翻閱。」
羅池忙示意沒問題了。
潘安在旁取笑,「羅警官太心急了,越是到該捅破窗戶紙的時候就越要冷靜。」
羅池懶得跟這麼一群怪人多費唇舌。
手機響了,在安靜的操作室里格外「嘹亮」。羅池見陸北辰皺了皺眉頭,馬上出門去接。室內又重新歸於安靜,但不過十分鐘,羅池又回來了,卷著一陣風。
「調查梵尼的同事回來了。」他衝到操作台,兩手搭在桌上,居高臨下看著陸北辰,「療養院的工作人員承認管理上的疏忽,他們在通往後山的牆壁上的確發現了有釘鑿的痕跡,另外,他們找到了梵尼匿藏的衣服鞋子,請求對鞋子和衣服上的纖維做進一步的化驗。」
「這是化驗組的事。」潘安「友善」地提醒了他一句。
羅池陪著笑,「咱們這邊不是工作效率快嘛……」說話間,雙眼卻是盯著陸北辰的。
語境嗤笑,「羅警官,我們是赫赫有名的——」
「交給魚姜。」陸北辰打斷了語境的話,淡淡命令了句。
正打算做n抽樣的魚姜聞言後道,「開什麼玩笑?我的雙手可是分析毒物的,那麼簡單的工作——」
「哎呦我的大美人兒!」羅池趕忙上前哄勸,「毒物都能驗得,那些泥巴纖維之類的更不在話下。」
魚姜直直地瞪著他,「我的意思是,你在大材小用。」
「是是是,您是專家嘛,但這不是教授的意思嘛。」羅池雙手合十,「拜託幫幫忙。」
魚姜也只是嘴上說說,面對案子,線索不分大小,她自然是要幫忙的。羅池又蹭到陸北辰跟前,「搜出了梵尼不少的東西,你都不驚訝或驚喜嗎?」
陸北辰小心翼翼地清理著手中的骨頭,語氣淡漠,「一切都照著我分析去走的,有什麼可驚喜的。」
一句話懟得羅池更是尷尬。
「哦還有,查了那幾人的資料,眉首和沈強算是半個老鄉,都是山西人,梵尼不用說了,她的資料比較清白,齊雪的背景也算簡單,湖南人,大學是在本市上的,畢業後就一直在外面工作。郭香雲的背景倒是挺有趣的,她來自西南一個叫做淮水鎮秦村的地方。」
陸北辰面色始終淡淡,「說重點。」這些資料是警方早就掌握的,重複一遍只是在浪費時間罷了。
羅池翻了白眼,「你這個人真是一點沒意思啊。得,我主要就是想說郭香雲所在的那個叫做秦村的地方,據說啊,那個村子裡的人都是秦人的後代。」
陸北辰終於抬眼,「羅警官,我不管溯本清源的事。」
「你聽我說完嘛。」羅池知道他沒什麼耐性,馬上安慰,「當然,說是秦人的後代只是他們自己說的,現在誰能知道誰是誰後代了?那個村子啊的確是年代久遠,人口不多,所以外界知道得也少,但提到青燈的話,當屬那個村子,據調查,二十多年前那個村子家家戶戶都做青燈往周邊的城鄉售賣,所以,那個秦村又被當地人稱做『白村』,白,是白事的意思。」
陸北辰若有所思,道,「木偶呢?」
「想要徹底查清楚村子裡的情況得待上幾天才行,有同事趕過去了,但村子太閉塞了,都不通車,想要翻山必須得當地人帶才行。」
陸北辰絲毫沒有憐憫之心,「跟瓊州南山猴子鬥智鬥勇的人,我絕對相信你的能力。」
羅池抓狂,「陸北辰,你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
一本書沒多厚,不到半小時顧初就從頭翻到尾了。書是圖書館的,不能在上面做標註,她便影印了一份,在影印件上做了備註。
顧肆見狀,拿過一張她做好備註的書頁看了看,倍感奇怪,「秦村?這個村莊很奇怪嗎?」
「村莊不奇怪,但從事的工作有點奇怪。」顧初指著其中的兩行字,「你看,上面寫道,青燈者當屬秦村,每逢白事,秦村人點燃青燈一路送魂,又架起高台上演當地人偶戲。」
這本書的民俗里,對於青燈文化介紹得不算太多,主要就是說明中國人辦喪事用白燈籠的來源,又稱做白事的來源。在文章的最後有個附註,只寫了那麼兩行字,就是她剛剛念的那句話。
雖只有兩行字卻足以讓她震驚,因為提到了青燈、提到了人偶,還提到了一個有可能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村莊。
顧肆對於這個發現不感冒,他原本就不清楚案子,所以顧初也沒打算跟他解釋太多,起身走到門口,那個工作人員還沒回來,她沒法使用電腦查詢相關書籍。顧肆跟過來,問她,「怎麼了?」
「我想找一下當地誌考。」她想查一下有關秦村的信息,搜尋引擎中對於那個村子的信息為零。
「我幫你。」
顧初想了想點頭。
村子不好查的話可以查它上頭的鎮,鎮不好查的話再往上一級查詢。然而,這畢竟是一個醫學圖書多的地方,查這種書籍顯然不對路。顧肆查不到,顧初也查不到,最後正好作罷,打算將現有的資料傳給陸北辰。
「我有位朋友家裡藏書很多,我可以幫你問問,而且他對歷史和中國古鎮都深有研究,說不定能幫上你。」顧肆說道。
「那就太感謝了。」
「舉手之勞。」顧肆拿了張名片出來,遞給她,「上面有我的聯繫方式,兩天後吧,你打給我。」
顧初接過一看,名片跟科洛的一樣乾淨得令人髮指,只有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號碼。道謝,收好,她問,「你是學生嗎?」
顧肆笑著搖頭。
「哦……」不是學生還辦了圖書館的卡,挺奇怪的,可能是找什麼資料吧,「那你……」
「我在等人。」顧肆解答了她的疑問。
「等人?」顧初更是疑惑,在這種地方等人?
顧肆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著更遠處似的,幽幽嘆息,「是啊,在等人,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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