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殿內除了上官婉兒及一些宮人之外,並無一個穿官衣者,顯然這是一次針對唐松一人的召見。
既是如此,已有大半年未見的武則天就沒坐在殿內為她專設的御座上,而是讓人在靠著凝碧池的窗下擺了一張民間常見的竹夫人,整個人輕鬆隨意的躺在上面。.
見唐松進來,武則天也未起身,依舊半躺著,只是略舉起手招了招,「行禮就免了,且到這兒來容朕好生看看你……」
聽武則天的聲音裡帶著淡淡卻又明顯的喜悅之意,再看到她如此隨意里又透著些親近的招呼,唐松頓時心下大定,知道她這是對自己的任務完成情況甚是滿意,看來,這一回的厚賞必定是跑不掉了。
一路直到唐時名竹夫人,其實就是後世的竹涼床前,唐松這才站定身子,提足了精氣神兒坦然面對武則天的打量。
儘管他強忍著,但那兩處刀傷畢竟不是白給的,這一路昂然直行後,臉上的表情尚能控制,額頭上因為疼痛而沁出的汗珠卻是控制不住也遮擋不了的。
上上下下將乾淨利落,風神如玉的唐松好幾番打量後,武則天將滿含著毫不掩飾欣賞之色的眼神落在了唐松額頭的汗珠上,「你這個唐松啊,什麼都好,就是這強梁性子還要改改,朕既允了你可乘肩輿入殿,又何必自苦如此?」
說完,武則天微微側頭過去看了看正在給她捏著肩臂的那人,繼而又將目光落回到唐松身上,這情形分明是在將兩人暗做比較。
其實不只是她,自唐松進殿之後,那些個當值侍奉的宮人們雖然不敢抬頭明目張胆的瞧,但私下裡卻都在儘量用著眼神的餘光做著同樣的比較一—一邊是去年常常進宮,眉目俊挺,風神如玉的唐松;另一個則是近來常伴帝側,面如蓮花,膚色如玉的張六郎,二人之間,孰美?
自張昌宗進宮以來,這個問題就被提出,雖然張昌宗占據著絕對優勢,但力挺唐松的也很有一些,是以兩派一直暗地裡爭議不休,無形中幫苦悶的宮人們打發了許多無聊空虛的時光。
爭論之所以一直不休,就是因為張昌宗進宮時唐松已經離京而去,兩人之間沒有放在一起硬碰硬比較的機會,今天這個時候終於到了,這些個當值的宮人們又怎能忍耐得住?
武則天將兩人看完之後,指了指那正低頭為他按摩肩臂的人向唐松笑問道:「這是朕新收的內侍張六郎,聽婉兒說,宮中早在議論你與他孰美之事,待得知你今日要進宮,甚至還有些個宮人為此下了搏戲,賭一輸贏。唐松,現今你自己說說,你與六郎,孰美?」
唐松自進殿以來注意力便都在武則天身上,兼且那張昌宗一直在低頭為武則天按摩,是以根本就注意到他。
此時聞問,遂向正抬起頭來的張昌宗看去。
剛才親眼目睹武則天對唐松如此隨意親近後,此時抬起頭來的張昌宗眼睛裡有著近乎不加掩飾的嫉妒與敵意,但他碰上的卻是唐松含笑點頭後和煦的眼神。
自己敵意滿臉,別人卻是如沐春風,這讓張昌宗反應不過來,猛然愣了一下。
唐松自然知道他嫉妒敵意的由來,不過他對此卻是毫不掛懷,這面首之位請我我都不乾的,何至於?向張昌宗雲淡風輕的一笑後,便細細打量起這個堪稱歷史上最為著名的男寵來。
張昌宗與他一樣也是頎長的身形,身高尤有過之;再說五官的話,其精美處更是將唐松甩出八條街去,至少唐松自己是這麼認定的;最妖孽的是那一身皮膚,真不愧膚色如玉之贊,把唐松後世今生所有見過的人都算上,不管男女,竟是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的,看來唯有等「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楊貴妃橫空出世之後,才能有穩壓住他的人吧。
男人長成這個樣子,真是,真真是令人髮指啊!跟眼前這張昌宗比起來,後世里那些著名的花美男真心是弱爆了,這才是真正的花美男哪。難怪他能被讚譽為再世潘安,難怪其能成為古今第一男寵,這自身條件真是好的逆天到妖孽的地步了。
他在打量張昌宗,張昌宗也在打量著他,看著看著忽然開口道:「唐公子面聖之心未免太切,以至於出門時竟然忘了敷粉嗎?」
他這一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分明是在譏笑唐松太黑,還透著明顯的嫉妒之意。
聽到這話,原因雖然不一樣,但武則天與在稍遠處侍立的上官婉兒不約而同的都蹙了蹙眉頭。
「某天生膚色便黑然則卻從不敷粉……」唐松洒然一笑,又對張昌宗和煦的領首微禮之後向著武則天說道:「張內侍之美實已到了巧奪造化,獨占天地靈秀的地步,在下不過就是一普通人,如何能比?」
實在是因為張昌宗的確長的太美,所以唐松這兩句贊語確實是發自真心,他稱讚時的這份真心不僅是武則天、上官婉兒及那些個宮人們聽出來了,就連張昌宗自己也聽出來了,站在武則天身後的他第一次對唐松笑了笑,儘管笑的很勉強,但畢竟算是露了個笑容。
上官婉兒看看張昌宗,看看唐松,然後又看了看武則天,她那看向三人的眼睛裡先後閃過幾分輕嘲,幾分濃濃的愛意,幾分拼命想掩飾也掩飾不住的驕傲。隨後稍稍低下頭去,嘴角卻揚起一個如春光般明媚的小笑容。
這一刻,三十歲的上官婉兒恍然便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獨自享受著一個秘密的小幸福。
「噢!從你唐鬆口中居然聽到了自承不如人的話這還真是難得……」武則天說完,又看了張昌宗一眼後微微嘆了口氣,突然之間她對兩人孰美的話題已是意興闌珊,擺擺手道:「唐松與婉兒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陛下,小臣還沒按瓏……」
「嗯?」武則天臉色沉了沉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伸出手去在張昌宗臉上摸了摸,然後輕輕一拍,「去吧,等朕說完政事再喚你進來伺候……」
這幾摸一拍安撫住了張昌宗,他也隨著那些宮人向外退去,將要出殿門時,似有意似無意的回頭看了唐松一眼。
這些人都退去後,武則天從竹夫人上起來,再看向唐松時雖然依舊輕鬆安閒,但臉上已完全沒有了剛才的謔笑神情,「北地舊族之事你處理的甚好,比朕預想的更好,能將四世家子弟順利清理出朝堂,那些好以門第自矜者能有今日之結局,你居功至偉。如今再做一件事朕當日交予你的任務就可做結了……」
驚天大案都已經上演了,結局已定,還要做什麼事?」陛下請言……」
「朕有意修訂《姓氏桑》」
聽武則天提到這個,唐松恍然而悟,同時也不免自責既然要限制打壓四世家和北地舊族,怎麼會把這個事情給忘記了。
前太宗朝的貞觀六年,李世民為了打壓北地舊世族勢力,加強皇權鞏固統治,以及復辟關隴軍事舊貴族,遂採納大臣魏徵的建議,下令吏部尚書高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等人負責修訂《氏族志》,雖然其間頗歷曲折並數易其稿,但最終這本《氏族志》得以頒行天下。
這次修訂《氏族志》的根本目的就在於提高李氏皇族地位、扶植庶族地主,打壓北地舊世族勢力並鞏固皇權。從最後的結果看,效果的確是有,但跟太宗皇帝最初的預期之間還是有著很大的差距。
就在這次《氏族志》修訂約三十年後,隨著武則在前高宗朝掌控了實權,前太宗朝官方刊定的《氏族志》就有些不合時宜了,且不說這本書是為李唐皇室提高地位張目的,要命的是在這本《氏族志》裡面武氏根本就沒入高門之列。這與武則天之父武士攢大木材商的出身有著直接關係,畢竟在這個時代商人即便再有錢,社會地位也高不起來。
武則天常因其父武士攢木材商的出身遭人恥笑,尤其是那些自矜門第者。這既讓武則天心裡一直憋著火,客觀上也不利於她未來圖謀大位的計劃。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前朝高宗顯慶元年,武則天在陸續殺戮貶黜了一大批李唐皇族和不肯附已的關隴集團大臣,同時大力拔擢出身較低層或投靠武氏集團的人擔任要職徹底掌控朝政之後。下令組建了一個由禮部侍郎孔志、著作郎楊仁卿等十二人組成的豪華寫作班子,開始對太宗朝的《氏族志》翻案。
前後歷時四年,終於在顯慶四年,一本新的《姓氏錄》新鮮出爐,在這本武則天版的《氏族志》裡,除了延續打壓北地舊族的編訂方針之外,還大力提高了武氏的地位,將之與李唐皇室並列,與此同時為籠絡軍方,也大範圍提升了現役中級以上武官們的姓氏地位。
應當說這本《姓氏錄》很好的貫徹了武則天的意志,但可惜的是頒行之後卻遭到一片抵制和恥笑,北地舊族直呼其為「勛格」,在他們的影響下,天下間諸多士人都已被錄入《姓氏錄》為恥。雖然武則天強力推行,單從實際效果看,這次《姓氏錄》的修訂可謂大敗虧輸,甚至讓武氏的商賈出身益發為人所笑。
時隔近三十年後,此時在四世家與北地舊族一蹶不振之時,武則天舊事重提,生性好強為當年的失敗翻案只是一個方面。以唐松想來,她更重要的目的是希望借這次《姓氏錄》的修訂向正處於落水狗狀態的北地舊族發出致命一擊,即在北地舊族民間口碑最為衰弱之時,再以官方定案的方式將他們徹底從高門的位置上打下去。
畢竟不管是《姓氏錄》也好,《氏族志》也罷,其編訂上「尚官」都是一個重要的標準,簡而言之就是哪一個家族子弟正在當官的多,官當得大,其在《姓氏錄》中的地位自然就高,官本位的王朝時代嘛,這是繞不過去的。換了誰來這個原則都不可偏廢。
現如今四世家在官場的勢力幾乎被清掃一空,就是有留下的又多是五品以下,現在修《姓氏錄》,這四家的結果還有說嗎?
想到這裡,唐松不由的感嘆自己終究還是太嫩,若論玩權術,跟武則天之間的差距真是不可以道里計呀!自己這一年多時時琢磨著怎麼對付四世家,武則天看似沒怎麼理會,但這最後一刻稍一出手,應對就是山劍封喉,直接斬斷了四世家的根。
偏偏她這一招兒使出來別人還真說不出什麼。把權術手段玩到這等出神入化的地步,唐松今天可實打實是學了一手兒。
「陛下高瞻遠矚在下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唐松這一句頌聖可是出自赤誠,半點拍馬屁的敷衍都沒有。
只看這態度武則天也知道唐松已徹底明白了她的深意,笑了笑以示對其心思靈動的讚賞,「此事一旦做起來,這『類倒上倒不得不好生斟酌……」
所謂「類倒」,在這裡其實就是編選原則,或者編選標準的問題,天下間那麼多人,那麼多姓氏,究竟以什麼為原則標準將這些姓氏分出高下來?這個確定不好,那這書也就不用做了。
武則天之所以如此謹慎,實是三十年前那次《姓氏錄》的失敗讓她心有餘悸,自古至今做這種事情有兩個固有的原則,一曰「尚姓」,二曰「尚官」,既是要打壓原有的大姓高門,那「尚姓」這個原則就是不能用,但若純用「尚官……」—前次的《姓氏錄》就是因為如此而被人恥笑為「勛格」的。
這的確是個大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整個對四世家一劍封喉的工作就沒法正式展開。
臣子在天子面前走神本是屬於君前失儀,碰上皇帝心情不好,拖出去打三十小杖也是沒問題的。但武則天對唐松此刻陷入沉思卻是毫無不快,緩緩踱步到窗邊欣賞起外面凝碧池的景色來
沉思中的唐松忽然開始緩緩走動起來,這是他從後世帶來的毛病,在深思什麼問題時不喜歡坐著悶想,武則天見他如此,一笑之後又扭頭過去。
上官婉兒則是徹底無語了,這個小男人哪……真是個異數,似乎從第一次面聖開始,滿朝這麼多臣子裡邊,就只有他能在武則天面前如此輕鬆,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在她面前站著的是個皇帝,又或者他知道這是皇帝,卻沒把皇帝當成「天之子……」
說來也是怪,偏偏武則天對這樣的唐松還真挺包容的,甚至似乎還有……—……—……一絲絲欣賞。
不過再細想想,歷來唐松在武則天面前雖然放鬆,倒的確沒有一次真正逾矩的地方,或許這才是陛下能包容他如此態度的根本原因吧。
放鬆而不逾矩,在天子面前要做到這兩者之間的平衡何其難也?一念至此,上官婉兒竟是有些看不透唐鬆了。
唐松自然不知道上官婉兒的這些小心思,在瑤光殿裡緩步轉了近一柱香功夫後,他猛然抬起頭來,「陛下,若以尚官為主,尚德為輔如何?」
「噢?」武則天轉過身來,「何為尚德?」
「似孔孟這樣的聖賢,可謂德披古今,其直系血裔在《姓氏錄》中的地位總不能太低吧?」
「二聖皆已距今遠矣……—……」不等唐松解說,上官婉兒的疑惑先被武則天給打斷了,「這是他當日領貢生們闖皇城時用過的老手段了,欲以已逝先賢壓活人耶,可對?」
以死人壓活人,這樣的招數都能被武則天眨眼間看穿,唐松除了點頭還能說什麼?
上官婉兒也不是白痴,「但自三代以來聖賢頗不在少數啊?」
聞問,唐松淺淺一笑,「只要儒家先賢就盡夠了,至於在這些先賢里怎麼選擇還需結合其直系後裔在本朝的任官實際再做定斷……」
武則天沉思了一會兒後,緩緩點了點頭。
唐松續又說道:「除此之外,本朝在任官員中,若有德高為天下共稱而位階稍低者,亦需在《姓氏錄》中厚加照拂。譬如狄公,陸相等人,在民間已積口碑多年,若是他們的位次太低難免百姓心中不服啊……」
聽唐松提到狄仁傑,上官婉兒瞥了武則天一眼,卻看不出她臉上有什麼神情變化。
唐松說完,武則天沒怎麼思索直接道:「尚德,之言似為可行,既可增《姓氏錄》服膺天下之效,亦有藉此教化天下之用,算得是良策了。你能在這短短辰光里想到這些,可稱才思敏捷也!此事你細細思量之後章奏上來容朕再思之……」
眼見武則天似有把修訂《姓氏錄》的事情也安排到自己身上的意思,唐松忙進言道:「陛下欲行此大事在下倒有一主持人選推薦……」
唐松素來不是怕事的人,只是這事太磨人,而且百分之九十的可能還會出力不討好,現在不躲,屆時真落到頭上可就悔之晚矣了。
不過他這點兒小心思豈能瞞住武則天,「重修《姓氏錄》乃是代朝廷勘定天下姓氏,如此大事非重臣不足以當之你盡可放心就是……」
聞言,唐松乾乾的一笑,「陛下明鑑萬里,能察秋毫之微在下拜服……」
這一次,武則天與上官婉兒都忍不住的笑出聲來。
帶著臉上未盡的笑意,武則天注目唐松,「三五十年間四世家當可無礙矣,唐松,說吧,你想讓朕賞你什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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