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賦 第二十七章舊荒姻典

    屋樑上,白衣少年百無聊賴地叼著嘴中的青草梗兒,斜眼瞥見屋下瞪著自己的那雙眼眸,眼底閃過一絲輕笑的光,坐正來朝一旁取下草梗往一旁輕盈一丟,皮笑肉不笑地說:「我的小姐,我也想要如你所說到你見不到的地方去,可你看,我在這屋檐上,你還是能看到我,我還有什麼法子呢?」

    竇歸荑幾乎氣結。

    像他這樣的人,確實是她半盞茶時間都不想要見到的人。

    他又笑了,說:「我知道你素來看不起我這種鄙陋之人,如今你不讓我近你三尺之內也就罷了,可我本是食君之祿,總得要為你分憂一些才是,不如你有什麼煩心事,便說給我聽聽,我以計獻之,如何?」

    「誰說看不起你的出身,誰憂心,誰要你獻計?!」竇歸荑撇撇嘴,「像你這樣心狠手辣敗絮其內的人,誰要聽你的話?」

    「哦?我敗絮其內。可這世間的人不都是如此,我只不過是未在你面前隱藏罷了。」他跳下屋樑,走到她身邊繞一圈,說,「越是金玉其表,越是敗絮其中。你只不過是見過的人還太少,等日後你就明白了。」

    「胡說,我就遇到過很好很好的人,他氣度安泰,品性溫厚,腹有詩書,謙和有禮,雖為皇親國戚,卻絲毫不驕縱自傲。」歸荑揚起下巴說道。

    「哦?」他輕笑。

    歸荑被他笑得忽然有些羞赧起來,撇過眼說道:「和我五叔叔一樣,是很好很好的人。」

    仿佛想到了悲傷的事情,她語氣忽然低迷下來,喃喃道:「再過幾日,五叔叔就要出征了,聽說是他自己請旨的。眼看就要別離,我總希望能夠為他們做一些什麼……」

    君騭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然後,他背過身去,忽然淡淡說道:「不若,給他們一個成親之典吧。」

    歸荑目光中有光芒亮起。

    細細想了,更是開心起來。

    她頓時笑如桃花,一拍他的手臂說:「對,五叔叔一定會很開心的!」

    君騭看著她的笑意,忽的想起了初見時在山海樓內她淳樸的眼眸。自從那一次以後,每一次她對上他的眼,都是憤懣不滿,難得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嘴角的笑意也更甚,他挑眉:「但我說這個,只是為了你開心。」

    「嗯?」歸荑盯著他,似乎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慢慢斂起笑意,抬頭望了一眼天,說:「剛剛不是說了,食君之祿呀。」

    -

    雒陽邊野數十里外破舊的城隍廟中。

    深冬之末,寒風猶然肆虐,在這荒蕪之地被廢棄十餘年的廟宇里,柱子玄色的漆幾乎已經掉光,滿地枯葉殘枝,青釉帶著疑惑踏進這裡,卻陡然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

    陳舊的案上上積滿塵埃,擺的卻不是香案,而是一對赤紅的香燭。

    紅色的紗幔遮蓋不住陳腐之氣,但卻刺痛了她的眼。

    燃燒不滅的紅燭下,是鮮艷而開的一簇簇紅梅,每走近一步,那清冽的香氣就濃郁一分。

    竇瑰站在案前,凝望著她笑。他牽過她的手,看著她滿目震驚,說:「你不會怪我吧。」

    「嗯?」她似乎還沒明白過來眼前的一切是什麼意思。

    「可我就是要讓你知道,即便座無一人,即便為族人所指,即便,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我竇瑰,依然願意——娶你為妻。」竇瑰一字一頓,目光嚴肅而安然。

    天空忽然響起一道驚雷。

    她被驚嚇得一陣踉蹌,順勢就跌入了竇瑰的懷中。竇瑰抬眼看了看天,他再過兩日就要出征,安排急促之下卻沒想到竟然逢得這樣的天氣。

    難道真的是天意不得,難道他和青釉,真的天人皆怨。

    他回過頭,看到了青釉有些慘白的臉色。

    罷了。

    就算為宗親所怨,就算天公不美,那又如何。

    青釉看著愈來愈陰鬱的天色,心中驚慌起來。

    回過頭看了一眼燭火,看到滿堂的朱紅紗幔,看著一簇簇鮮紅的梅花,忽的用力推開竇瑰:「不可以!」

    她朝著天地,忽的跪拜下來,重重地磕下頭。

    爹娘,阿姐,叔伯,姑母們……

    但求原諒,同那竇姓者許下那樣的承諾,實在是形勢所逼。

    一切不過是為了得到朝月璧所做的戲,一切不過是為了一步步接近竇瑰而設的局。

    可是只差一點點,真的就只差一點點。很快他就要上戰場,很快我們就能得到朝月璧,很快,我們就將知道,朝月璧里隱藏的驚世滅門背後隱藏的驚天秘密。

    阿娘說過,唯有到那時候,梁氏才能白魂得安,才能雪恨於整個宗族!

    「怎麼了?」竇瑰上前一步扶住她,說,「再過兩日,我便要出征了。我想要履行我的諾言……」

    歸荑捧著結繩的彩球走了出來,一頭交給竇瑰,一頭交給青釉。

    青釉看著歸荑,眼中陡然風起雲湧。

    當年,就是他的父親,提劍而來,滅她滿門!

    青釉的手狠狠攥緊。抬眸,淡然地又對上竇瑰的眼眸。

    然後,握上了紅綢的另一端。

    天空頓時又響驚雷。

    歸荑恍然未覺,仍舊笑臉盈盈說道:「那是天公在為你們擊築而歌,這一次沒有上堂,沒有下賓。但即便你們得不到天下人的祝福,還有我……一如你們今日成親,他們不認,我認,天地認!」

    竇瑰攜帶著青釉朝著天地跪拜。

    天忽然風大了起來,沙土吹得迷濛。頓時雨傾盆而下,如同珠玉落盤,聲勢駭人。

    青釉忽的有些怯然地下意識挽上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覆蓋上她的手背,輕拍著安撫她。

    廟中的一隅,白衣少年執劍而立。他冷眼看著二人拜堂,又看了看歸荑滿臉的笑意,又將目光投向這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

    偶然間,他仿佛感覺到什麼,微微側頭。

    嘴角微微揚起的一瞬,迅速後退兩步,腳下微蹲一躍,跳上了屋頂。

    屋頂另一端,迎著暴雨,一個黑色人影堪堪立住。她凝視著君騭,許久,說:「我與你素來無仇怨,還望你能夠不干涉我們的事情。」

    他輕笑。


    腳步飛快朝著她略去,瞬間拔出腰側的刀,熏尤也抽出雙戈,險險攔下他速度驚人的一划:「仇怨,是結出來的。」

    兩人看似的氣力相持,但熏尤覺得自己已經拼盡全力,而對面的少年卻只是單手執劍,面色怡然。上次在酒樓,她就已經看出了他的不簡單。如若不是次次他都守在那孩子身邊,她一定會循著時機殺了竇甯的女兒。

    她咬牙下狠勁,推開他的劍,深喘兩口氣,說:「為什麼,費盡心機……也要成為竇家的走狗?」

    「即便是狗,也是活狗。」他冷笑一聲,後退兩步,搖搖頭說:「上次沒和你交手甚是可惜,這次試一試,也不過如此。你們想要做什麼,和我無關,我只消看你們一場場的做戲,再等著戲畢,只可惜,是一場早知結局的戲。」

    他的話雖然刻薄依舊,並沒有怎樣激怒到她。

    「既是如此,便謝過。」她抱拳行禮,他卻緩緩將劍又舉起,穩穩地停在距離她拳頭半寸的地方,她抬眸目光肅殺盯著他,卻聽他淡淡一句,「但是,別對她下手。」

    熏尤抬眸。

    他輕笑,轉過身去,說:「真叫我日夜難安呢,沒有那笨丫頭,如今我在雒陽城只怕是藏不住的。呵,不過也沒關係,你們反正是快死的人。耍的動作越多,死得越快。」

    「我們是早在十幾年前就該死了的人,有何畏懼?只要再多一些時間,讓我們能夠一雪滅門誅族之恨……」

    話沒說完,他原本打算離開的腳步忽然一頓。

    眼中暗光流轉,他緩緩側過頭,反問:「滅門……誅族?」

    駭人的寂靜蔓延開來,耳邊只剩下淅瀝的雨聲。

    忽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目光,他抬眸望著蒼天,忽然快步走了過來逼近她眼前,單手揪住她的衣物,壓低了聲音肅穆地問:

    「我問你,你仔細答我,若騙我半字,我必然叫你知道,何謂生不如死……」

    「你,可是姓梁?」

    熏尤眼中錯愕的光狠狠閃過。他端詳著她的臉色,忽的臉有些發白。

    他退了兩步,怔忪了半瞬,然後再看她,又側頭看向地面,說:「那麼廟宇內拜堂的那個……」

    她抿嘴不言。他卻一劍擱置在她脖子上。

    他眼底是清冷的光,面無表情地說:「我既非君子,也可以不守諾。屆時你們兩個,休想活下去。」

    「你便殺了我吧。」熏尤漠然說道,目光清冷,「你是明明知道,我是不會再同你說什麼的。」

    他陡然回憶起藏身於挽金閣的時候聽到的對話,如今回想起來進也是蹊蹺萬分。怎麼他沒有更早地發現端倪?

    他刀停滯在她脖子旁,竟然不知覺地顫抖了一下。

    「原來如此……」細細想來,竟是都通了。

    天空響過一道驚雷,刀哐當一聲落下,跌下房檐。

    「既然有這個命活下來,便該感恩戴德即便是如螻蟻一般也要活下去。」他眼睛微微眯起,此刻的神情竟是如冰似雪的寒冷,「究竟是多少人慘絕人寰地死去才換得你們九死一生,這樣存活下來的性命,便這樣被你們用來糟蹋嗎?!」

    「糟蹋?」熏尤從他語氣里似乎聽出了什麼,先是震驚,爾後來不及思考他究竟是以什麼立場說出這樣的話,就已經被「糟蹋」兩個字也狠狠激怒了:「在公子看來,不屈不饒久至十年隱忍謀劃,忍受過常人所無法想像的屈辱與痛苦,只是為了報仇雪恨。這樣的大義,是糟蹋?」

    「我不會再管你們的事情.。」君騭像是怒極反笑一般平靜下來。

    青釉心中鬆一口氣。

    「可是。」

    她的心微微提起,看到他側過頭來,稜角分明的側臉在滂沱的大雨里依舊俊逸非凡。

    「你們最終什麼也無法得到。」他垂眸,抬頭望著天空,沉默了許久,說:「現在的竇家,是你無法想像的榮耀與地位,那是無可撼動的。」

    熏尤眼底閃過疑惑光芒。

    「只要再敗露之前……」熏尤蹙眉,想要說什麼,卻被他一聲嗤笑打斷,她冷言:「你笑什麼?」

    「數日後,竇瑰將上戰場。你們的快有多快,能比那個更快嗎?」他勾起一邊嘴角,眼底儘是幾分狠絕深沉。

    「你什麼意思?」熏尤看著他。

    他卻將目光靜靜地投向遠處,沒有在說什麼。只是眼眸里複雜的光芒流轉不定,不知在深思著什麼。

    -

    大雨滂沱而下,狂風肆虐,寒意逼人。

    一對璧人換上了喜服,簡陋,卻紅得耀眼熱烈。他們正交杯而飲酒,簡陋的城隍廟外只剩下一匹馬,歸荑和君騭早已離去。

    她剛剛喝下那一杯醇烈的酒,面色便開始泛紅。竇瑰看著她如桃花一般的面容,說:「那一日洛水一舞,你便是一襲紅衣,我這一生,只怕都忘不了那一幕帶給我的震撼……」

    她呵氣如蘭,觸摸著他英氣的眉眼,說:「我青釉這一生,只會為你一人起舞。」

    他望著她的唇,輕輕靠近,如同蜻蜓點水一般觸碰了一下,然後抬頭,說:「我這一生,只會娶你一人為妻。」然後重重地壓上她的嘴唇,反覆廝磨深入,仿佛要奪走她的呼吸,她的意識,她的一切。

    自從和他相戀相識,他從未碰過她,一直以禮相待。

    但如今,她已經是他的妻,天地為證。

    他一吹口哨將馬兒喚來,自己一躍上馬,朝著她伸出手,她凝眸看向他,毫不猶豫地搭上他的手心,他一個用勁將她拉入懷中,輕笑:「我還記得那天,我不肯上我的馬。」

    「今時,畢竟不同往日。」她面如桃花,青絲如瀑,散發著淡淡的梅香。

    他將自己的披風盡數裹住她,這才一鞭絕塵而去。

    馬停下後,他將她抱下馬。青釉看著周圍的景色,詫異道:「洛水?」

    他點頭,眉目如星地看向她。那種目光似乎在隱隱壓抑著什麼,一開口,他的聲音些暗啞,說:「青釉,我從未如此自豪我姓竇,因為我能夠有機會給你這世間最好的一切……我會戎馬沙場,殺寇立功。我願和你兩個人極盡榮寵一生,也可同你粗茶布衣恬淡一世,一切,只要你喜歡……」

    他看見她眼中一瞬間的閃躲。

    「我這一生最恨欺騙,但卻生在雒陽看盡了別人的欺瞞算計。所以,我並沒有什麼捨不得。」他以為她心中不忍,淡淡地解釋道。但卻感覺到她脊背僵硬起來。

    他看著她,輕輕柔柔地吻上她的額頭,臉頰,嘴唇。

    她一開始狹小掙扎,後來略一思索,雙手環上他的脖子,他的吻頓了頓,忽然轉為掠奪式地,緊緊摟住她的腰,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臂膀。

    凌亂中,他解下她的披風,撲在地上。

    「青釉……」他啞著嗓子喊她的名。伸出手,緩緩解開她的腰帶。

    她推脫了一瞬,爾後,又鬆開。

    她似乎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風吹過枯草,水聲潺潺。寒冬之末,春之將至。遠處山水黛青,景色如同潑墨一畫,盡為人間至柔至美。

    他幾乎想要將一生的柔情都給她,但她的眼角,卻默默地淌下一滴淚。

    幾分將暗的天色,風寒,情暖。

    洛水邊,蘆花依舊飄然,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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