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寂靜。
御醫們都搖著頭束手無策,到了下半夜也就退下了。用千年參吊著命,昏迷不醒隨時有可能歸西的青釉色片,此刻呼吸淺薄得難以察覺。
屋子裡的血腥氣極重,可是歸荑一絲窗縫也不敢開,只是呆呆地守在這房屋內。
不知覺間,她也太過疲憊,抓著青釉的手淺盹,眼角還帶著晶瑩的淚痕。
不知過了多久,猛然間覺得冷風忽起,歸荑霎時間就醒了,再一看,窗子不知何時已經打開,青釉正立於窗前。
歸荑一驚,站了起來:「青姐姐……是,是夢?」用力晃頭,腦子清醒了些,發覺這不是夢後,歸荑喜極而泣。
青釉身形未動。
夜風拂過她的情絲,如今未施粉黛,臉色蒼白的她,竟也有種遺世絕立的迫人美感。
「那一天的夜空,同今日的極其似。」青釉淡淡地說道,嘴角噙著靜謐的笑意,「他一早就和我說過,最恨人騙他。」
歸荑愣了一下,走到窗邊瞥了一眼外面的夜空,然後扶著窗作勢要關緊,說:「夜風涼,青姐姐,你還是……」
青釉伸出一隻手扶著窗角,阻止了她。
「可我對他說盡了謊。」青釉聲音融入夜色,輕柔飄渺。
「五叔叔沒有死。」歸荑攥緊了手,說,「那是謠傳,是兵謀。青姐姐,你等著,五叔叔他還會回來的……」
青釉臉色一變。
回過頭眼神里多了幾分怔忪。
「青姐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要等五叔叔回來,你們就可以……」歸荑著急地說道。
「他……還活著。」驀然,青釉踉蹌兩步,仿佛聽到什麼笑談,「呵呵,他,還活著……」
可是眼淚卻開始一顆顆滴落,青釉捂著眼,淚水從指縫裡流出:「真好,他活著……」
歸荑神情憂傷無比,拿起絹帕欲替她擦淚,卻被她輕輕推開。
「其實,青姐姐,一生都背負著怨恨,這樣的人,是很可悲的……」歸荑喃喃。青釉瞥過眼,扶著窗台,沉默了良久。
她緩緩伸出手,觸摸星光。
抬起頭,滿目婆娑。
無數次深夜夢醒,她也是這樣孤獨地坐在窗邊,一顆一顆眼淚落在窗台上——
不可以嗎。阿娘,阿姐,那個人,真的不可以嗎。
「終歸,沒有人有第二次抉擇人生的機會。」她伸出的手攥緊成拳,手臂緩緩垂下,無力而蒼涼,「一開始走上的路,到最終,都改變不了。」
「青姐姐,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兩個人之間可能會有難解的誤會和仇恨,但是你為五叔叔生下了孩子,血濃於水,想必姐姐和伯父們也不會再多做為難。哪怕你和五叔叔如今相互怨恨到恨不能奪走對方性命,但歲月留長……」歸荑的話沒有說完,卻看到她微微偏過頭來。
側臉削瘦,眉目溫秀如濃墨蘸水暈染出一片山水裊裊。
她嘴角微微揚起,笑得那樣哀傷:「我愛他。」
竇歸荑滿腔的話哽在喉間,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我想,哪怕一個人也好,聽聽我說這話。也許,我不會覺得自己那樣可悲。」她走近竇歸荑,一字一句地說,「我愛他。我沒有想過,也無法想像如果我從未恨過竇家,我會愛他到什麼地步。但是,在與我錐心刺骨的仇恨碰撞無數次後,這份心意,依舊難以斷絕。」
也是因為這樣,才會那樣累。
兩年前——
風若帶著她立於城樓上,望著城下頎長佇立於馬側的身影,說:「那個,就是竇五侯爺。我聽說,那朝月璧若是不在清河王府,那便是在五侯爺府。我會為你製造契機,你好生打算一下。」
日光下,少年玉冠高束,意氣風發。笑意燦然若暄暖日光。
十九個月前——
躲在屏風後的她與風若交換一個眼神,略一點頭。通過縫隙瞧見那個曾遠見過無數次的男子,看著他腰間刻著「竇」字的玉佩,目光森冷沉鬱。
然而目光上移,瞥見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丰神俊逸的眉目,眼神卻忽然凝固了。
十個月前——
她與熏尤設計殺死容婆,她重傷,竇瑰沒日沒夜地守在她床榻邊。
她盯著竇瑰胸口上的傷口。
輕輕地,嘆了口氣:「為何,偏偏是你。」
七個月前——
青釉為竇瑰系上那一柄長劍,他輕吻過她的額頭。
而她轉身的剎那,淚落無聲。
阿瑰,待我得到朝月璧洗刷了祖父的冤屈,就來尋你。
六個月前——
「姑娘,你還是要喝嗎?剛剛我們經過小廚房的時候,不是聽到她們說……」婢女躊躇猶豫地看著這一碗烏黑的湯藥。
從婢女手中接過藥,也不管還稍燙,一口喝到碗底,竟是一滴也不剩。
「姑娘!」婢女急了,驚呼到。
青釉摸了摸肚子,良久,苦笑道:「這原本就是瘋子才能做出的事情。」
瘋掉吧。
只有這樣的她才有理由,為竇瑰生下一個孩子。
-
「把這些話,統統告訴五叔叔。青姐姐,都告訴他!」歸荑猛然抓住她,眼眶通紅地說到,「等到他一回來就告訴他,不,現在就寫信,寫信給他!」
「真可笑,這長久以來的殫精竭慮,不是為了恨他,而只是為了,不愛他。」青釉胸口一悶,「可是,最終也只是證明了,不會因為恨,而不愛。但是歸荑,反過來,也是一樣。」
「為什麼要告訴他,你以為,我愛他,能夠改變什麼嗎。竇家的人陷害我親人至家破人亡,梁家百餘口人就那樣墮入可怕的深淵粉身碎骨,這些,如同我愛他一樣,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愛我,也許愛到可以為我付出他的生命,可是,在沒有更多了,他不可能為了我,罔顧整個竇家的榮辱生死……」
歸荑的心狠狠震動了。
她曾以為,相愛的人絕對不能分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磨礪與挫折。
但這已經不是磨礪與挫折。
「好像終於聽懂了一些。」青釉摸了摸歸荑的頭,面目溫柔如水,說,「我們相愛到可以為對方放棄性命,可是,性命算什麼,我們各自都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難以放開。」
「所以,不要可惜,因為就算是歲月留長,我們,也不會幸福。」青釉在她額間印下一個輕輕的吻,「我馬上,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歸荑聲音哽咽著。
青釉步履極緩,朝著床拖著步伐。
卻猛然間踉蹌著倒下,歸荑驚懼地拉住她,卻和她一起跌到了地上。慌亂中去拽她的身子,卻觸摸到一片黏膩。
歸荑心一沉,抬起手,看見一片殷紅。
轉過頭,剛剛青釉佇立的窗邊,地上一灘刺目的血跡。那血斷斷續續,延續到她現在所在的窗邊。
「什麼,什麼時候開始的?你為什麼不說,我去叫御醫,青姐姐,你等著,不會讓你死的,你等著我……」歸荑慌亂著爬起來,整個身體都在顫慄。
青釉抬起手無力地抓住她的手。
「剛剛說的,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是麼。」青釉搖頭苦笑,「不是說了嗎,不要覺得可惜,因為我真的,非常累了。」
「青姐姐,不要,我求你,青姐姐……」歸荑搖著頭,看著她身下的素白衣裙漸漸染上紅色,慌亂無助地搖著頭,「不要,我不要這樣……」
「歸荑,我只剩下最後一個心愿。不要看血,看著我的臉,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一字一句,都給我聽清楚了。」青釉拉著歸荑,令她順勢蹲下,擦著她的淚水。
青釉在她耳邊喃喃細語。
歸荑臉色卻風雲驟變,猛然向後蹦起,搖著頭:「不可能,我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青釉眼神幽深,嘴角輕揚。
「說不出口的話,你五叔叔會死的。你要相信我,就按照我說的。你想讓安然,變成孤兒嗎?」
歸荑手攥緊。
「那種事情你也做過的,你救我的時候,明明知道說出來的話多麼荒誕,不還是說出口了嗎。這一次,也沒什麼……分別。」她話說得有些吃力,歸荑這才發現,她的額角,早已是滲出細細的汗,「記住我說的,只有你說的話,他才會深信不疑。」
「不,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為什麼啊……」
「欺騙帶來的傷害,必將隨寸寸光陰淡去,然則,真心帶來的遺憾,卻只會會歷久彌深。」青釉嘴角依舊淡淡地笑著。
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夜色。
夾帶著荷香的風猛然灌進,吹走一室腥氣。
「這必是,我對他撒的,最後一個謊。」
嘴角的笑意凝住。
呼吸在一瞬間,變得和風一樣飄渺虛無。
好像有誰在哭,有誰在搖晃著她。
但她好像聽見了潺潺的流水,那是洛水的水聲。
彼時,誰家少年郎,一遇傾城色。
「那句話……是……」
青釉嘴唇微動。
手,無力地垂下。
——若我一生只為你一人起舞,你可願一生獨娶我一人為妻?
真心的。
紅衣灼灼,一曲式微。
終究,君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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