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賦 第92章番外此去經年

    永元九年。

    不久之前的親王叛亂之故被鄧將軍同其副將梁禪一同鎮壓。而這位素日裡評風不羈的鄧主將更是御賜寶劍雷厲風行,先斬後奏斷其主將之命。而事後陛下並未多做苛責,想來,也同那鄧將軍之妹聖眷正頗有干係。

    泱泱大漢國運昌隆。然則,今年羌人再犯邊境,直逼隴西之地。

    鄧家近年來手握兵馬眾多,鄧貴人之兄鄧騭手中的兵馬尤然,單論兵權其地位甚至高於當今皇后陰氏之兄。

    陰皇后願兄長能夠領兵出征,然則在陛下面前,自己雖為一國皇后,說的話卻比不上那鄧家的狐媚子的妖言入耳。

    好在,陰慎柔一直覺得,陛下對鄧綏雖是極好,可對鄧騭卻似總有著幾分戒心。

    此番鄧騭請兵,卻未得到陛下應予。陛下另拍了征西大將軍前往殺敵。

    然而這兵馬尚未走遠,雒陽城裡便又出了一件大事。

    自從當年三位將軍被貶,而端和郡主無故失蹤後,便獨居深宮的竇太后,被御醫宣告病重。

    劉肇放下一切朝堂事,直奔太后寢宮。

    然而一如既往,太后身邊的侍女跪在他面前,說:「太后娘娘說過要清修,即便是登入極樂,也願是自己一人的。」

    劉肇退了一小步,呆呆地垂下不斷敲門的手。

    即便是。即便是臨死,也不願意再見自己一面嗎?

    從五年多前那一場驚世逆轉後,太后娘娘閉關至今,一直以清修為由,不肯再見他。

    他一掀衣袍,跪在太后寢宮前,垂頭道:「母后。還望母后,願意同兒臣見這一面,圓兒臣這最後一份孝心。」

    裡面紋絲不動。

    他重重地一磕頭:「肇兒,只想要再見母后一面。母后但有吩咐,肇兒必將遵從。」

    驀然,裡面似是有些動靜。

    門栓被拉開,門開了一條縫。劉肇錯愕地盯著那一條縫,緩緩站起,指尖觸到朱色的門,一頓,又一用力,終於推開門。

    屋內昏暗,有燭火的氣味瀰漫著。紗幔因為門被推開生了暗風,微微揚起浮動。

    他一步步往裡走,越過又一個門檻,來到偏殿的裡屋內。

    床榻之上,依稀可見人影。

    「母后。」劉肇忍痛喊道。

    「你早該知道了吧。我不是你的母后。」紗幔下,聲音恍如隔世一般,熟悉而陌生,「五年前,或者更早。否則,以你的性子,如何會對你表妹還是舅父痛下殺手……」

    劉肇眼眸一顫,猛然說道:「舅父們……」

    「都死了。我知道。說什麼遣送回封底,早在五年前,就都死了吧。」太后娘娘輕咳嗽兩聲,「肇兒,你不愧是哀家養出的好皇兒,好一派帝王之風啊。」

    「可見你同先帝一般,都是薄情之人。」腦海中舊影依稀,她似是頗有感慨,「哀家這一生一切掙扎苦痛,不過都是困獸之鬥。也……是時候了結了。」

    「母后。」他緩緩搖頭。

    「還好,我的肇兒,也總算是長大了。」她溫柔地笑,如同十數年前,她拿著絲絹擦去他額頭上的汗珠一般輕柔,「哀家尚未及笄便被送入宮,成為先帝的妃子,又因為家族榮耀,被封為皇后。那時候看起來多麼榮耀啊……哀家的父親,哀家的兄長,哀家的族人,都可以因為哀家的一頂鳳冠而成為這大漢朝國之外戚,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但是,你的父皇。肇兒啊,你的父皇,在那宮人端著的鳳冠旁,放著一碗如血的紅花。」她如痴如狂地笑了起來,「他也曾說喜歡哀家,說要給哀家他能給的一切。然而那時他卻好似另一個人,他同哀家說,他會給哀家他能給的,但哀家,也必須給他他想要的。」

    劉肇眼中迸射出錯愕的光。

    「他讓哀家成為了大漢朝最尊貴的女人,永遠,都不會成為一位母親的女人。」

    「哀家想,那樣的一個男人,終歸是不會去愛任何人。那麼,能夠占據最大的尊榮,那也許就是他最重要的女人的體現。」竇太后輕聲一笑,「後宮女人那樣多,明爭暗鬥又如何,誰不是這活著。那碗紅花極苦,哀家卻覺得,苦也好啊。至少,那紅裙綠裹中,對於先帝,大抵我還是特別的。」

    太后娘娘如同嘆息一般。

    燈火撲閃著,明滅交替。

    「宋……靈妝。」她緩緩閉上眼,「如果先帝將她藏得夠好,也許,後來的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那時候我才知道,薄情之人,必有痴情之處。」

    宋靈妝。

    劉肇覺得這名字似有幾分熟悉。

    「罷了。如今再絮叨這些陳年舊事,你哪裡又還想聽呢。」太后娘娘穩著呼吸,說,「哀家姓竇,可哀家愛了一生,又恨了一生的,唯一的男人……是你們劉家人。」

    「哀家知道哀家的兄長弟侄們個個熊心豹膽,可只要哀家在一天,這天下,還得是劉家的天下。」紗幔輕輕揚起,她輪廓依稀可見。

    其實時至今日,她依舊不願死。她寧願在這深宮之中苟延殘喘苦痛存活,也不願去地底下,再見著那一對情深似海的人兒。

    可惜呀,先帝。

    你一切都為宋靈妝步步算計打點,無論是我還是宋貴人,都只是你手中的棋子。可最終,還是沒能如你所願。

    得到一切的,是我。

    她恍惚中抬眼,仿佛看到少年時期意氣風發的先帝。眉目如星,青絲飛揚。

    伸出手,一切又如煙霧飄散。

    可是,得到了,卻也像沒有得到一般。

    「肇兒。」

    她聲音緩緩沉了下去,帶著幾分沙啞之色:「記住,君王,是不可以去愛任何人的。」

    撲哧一聲,金雕燭台上的燭火,猛然間熄滅。

    一縷白煙裊裊然騰起,消散於昏暗的室內。

    -

    鄧騭牽著一位約莫六歲的孩子的手,踏過門檻的時候,望見了正巧在行禮的皇后陰慎柔。

    她只用餘光瞥見了他,整張臉便猙獰了一瞬。

    五年多前,青凌峰頂。她與她所帶的那兩千精兵,只差一點就死在這個人手中。

    那一場如同煉獄的屠殺里,他便是閻羅一般的存在。

    那血染天際的一幕,她至死難忘。她只記得他說:「你們誰也逃不掉,都得為她陪葬。」

    然而這件事情,最終陛下卻並未追究。一定是因為他那個妹妹在陛下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

    而為了壓下這件事情。陛下格外提拔她的兄長,並將她接入宮成為了貴人。

    但若那時早知道那鄧騭是如此善用兵馬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因一時的利益而留下這個禍害。如今鄧騭手中兵權愈盛,處處壓哥哥一頭。而他的妹妹又是地位僅次於自己的貴人。

    鄧家的勢力,其實並不比如今的國之外戚陰家弱。

    只是,陰慎柔並不是清楚這個孩子是誰。難道是鄧家的孩子?


    她心念一轉,朝著一旁的侍女略使眼色。

    鄧騭行禮之時,婢女手一抖,為太后娘娘熬製的補藥瞬間朝著那稚童傾倒而去。

    他半屈的膝瞬間轉向,足尖一挪,轉瞬間拉住孩子往懷中一帶,順勢曲肘略一點那婢女的肩膀,讓她重心改變,瞬間又朝著皇后撲去。

    收勢不及,藥汁濺了些許在她身上。陰慎柔厲聲道:「放肆!竟然敢對本宮……」

    「這個孩子閃失分毫。」鄧騭略揚起下巴,眼眸如冰,「臣下必讓皇后娘娘明白,何謂真正的放肆。」

    手搭放上腰側的劍鞘。

    「你!」

    「皇后。」太后娘娘輕咳兩聲,「這禮也行過,藥也撒了,就先告退了吧。」

    陰慎柔行了告退之禮,惡狠狠地瞪了鄧騭一眼,拂袖而去。

    太后娘娘在帷帳之內,猛然間感覺到異動。一雙稚嫩的手,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層層紗幔。吃力地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稚氣的臉龐。

    她將手戰戰巍巍地伸了出來,觸摸到那孩子的眉眼。

    那孩子抬頭看了一眼鄧騭,在他眼神示意下,微微一笑,甜甜地喊道:「皇姑母萬安。」

    像呢。這個孩子,長得極像竇瑰。

    「安……然。」太后娘娘望著他,眼角有些濕潤,「我們竇家……到底還存了你這一條血脈……」

    「鄧將軍。」太后手離開竇安然,懸在半空中。鄧騭會意地握上那隻蒼老枯瘦的手。

    「有一件事情,哀家要與你做一個約定,可好?」太后娘娘虛弱地說道。

    鄧騭走近幾步,半跪下來,望著安然,說:「是關於安然的?」

    「陰氏如今的權位雖高,可她的性子你也瞧見了,過於輕浮狂躁,怕是不得長久。而你們,忍得一時便一時,切莫亂了大勢。哀家從前不知道你對我們歸荑是那樣的心思,早知如此,將她放在你們鄧家,對那孩子也是極好……」

    「哀家如今的心,便是擱置在三個人身上,一個是哀家的弟弟,竇瑰。他雖說瘋癲多年深匿於府中,可哀家總是覺得不安心。一個,是哀家的侄女,竇南箏,她性子剛烈,只怕是過剛易折。再來,便是我這小侄兒,竇安然。」

    「別的我不說,但哀家希望,若是日後你妹妹有所出,第一個女兒,許給我們安然。哀家不再望他戎馬一生,只願他日後娶帝王之女,保他性命無憂。」

    鄧騭望著安然,揉了揉他的頭髮,驀然說道:「若他不願如此呢?」

    「但願他不和他爹一樣,被一個女子毀了一生。你好好教他,他會明白的。」太后娘娘緩緩合上眼,「你答應哀家,哀家有些累了。」

    「我答應。」鄧騭垂眸望著安然。

    牽著竇安然的手,走出太后娘娘寢宮的時候,望見天色略陰,日光不再,略一蹙眉,垂眸說道:「安然,我們現在就回府。」

    然而,身後卻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他微側過頭,卻未行禮。

    劉肇臉色幾分蒼白。

    「原來。」他走近兩步,卻看到竇安然疑惑而陌生的眼眸,「竇安然一直養在你的府里。」

    「這個孩子的存活,是以什麼為代價換來的。」鄧騭抬眸,望著天空,「我自然傾我一生,完成她最後的心愿。」

    「朕說過,她沒有死。」劉肇眸子瞬間暗沉下來,「朕一直尋……」

    「你不是最後送走她的人。」君騭轉過身來,將竇安然拉到自己身後,正視著劉肇,說:「你沒有聽過她的臨終囑託,你沒有看到她那時候蒼白決絕的眼神,也沒有感受過,緊緊抓住那隻手腕時,內心的惶恐與戰慄。」

    「所以你才不相信,她已經死了。整整五年有餘。」

    劉肇玄色的衣袂在這初夏的風中輕拂,驀然間深深的涼意刺入心底:「歸荑……歸荑她……」

    「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竇歸荑了。」鄧騭牽起竇安然的手。

    步履緩緩,踏過朱色的門檻。

    竇安然驀然間,略一回頭,望著身後頎長若竹的身影。

    澄淨而相似的眼眸,讓他驀然間寸寸骨血碾為粉末。

    那個時候……

    劉肇抬起頭,望著蒼穹。

    那個時候,她可曾,是恨著他的。

    一滴微涼的雨砸在他的臉上。鄭眾不顧之前屏退左右的聖意,打著傘前來為他擋雨,卻被他猛然間推開。

    傘落在地上,破碎了一角。

    驀然間,寢宮內傳來跪倒的哭喪聲。

    「太后娘娘駕崩——」

    一聲巨雷響起。

    他抬起頭,望著雨越下越大,卻覺得蒼穹之下只剩下了自己,煢煢孑立。

    何謂對錯,何謂忠奸,何謂善惡,何謂愛恨。

    鄭眾狼狽地撿起傘,走到他身邊,猶豫再三,想起這五年來陛下是如何活著,一開口,竟是半聲哽咽。

    「陛下啊……」

    「她死了……早在五年前,就死了啊……」

    劉肇恍若沒有聽到一般。

    「陛下不是去看過那青凌峰斷崖嗎,那樣高,怎麼可能活得下來?」鄭眾將傘小心翼翼地打在他頭頂,「陛下……端和郡主早就已經……」

    「無論多少年,朕都要找到她。」這一次,他只是輕輕地推開傘,「五年,十年,五十年……」

    「陛下!」鄭眾心痛地搖頭。

    「如果……連找尋她,都不能去做。」劉肇在雨中緩緩地,踏著步履,伸出手仰著頭,將眼合上,「那麼朕,還能夠找出什麼樣的理由,繼續走過那漫漫時光。」

    「她沒有死。」他略側過頭,餘光撇著鄭眾,眼眸寂靜如無盡黑暗,「鄭眾,她說過,不會讓朕一個人。」

    那種神情。

    已經近六年。如今的陛下面容變化,眼神卻未變。

    一如當年,在青凌峰頂,站在懸崖邊的蒼白寂靜,那眼光空洞得似乎連最後一絲魂魄也將要散去。

    失去性命,不過彈指。而失去一個人,卻是一生一世。

    滴答——

    屋檐上的雨,墜跌在青石板上,破碎閃爍。

    青灰色的蒼穹,延伸到無垠的盡頭,染出一聲如絲如縷的嘆息。

    ——歸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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