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之外 第12章過眼雲煙`

    如果沒有那一年的相逢……

    =======

    大四下學期,蔡滿心原本計劃要到峂港旅行。

    此前她在世界銀行實習了兩個月,聽周圍的美國同事講起,才知道自己國家南部沿海還有這樣一個民風淳樸的世外桃源,於是心生嚮往。距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蔡滿心早已找到令人艷羨的工作,有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心裡長草,於是便遊說好友何洛同行。

    然而何洛百般推辭,蔡滿心想到她的初戀男友前幾日來了北京,心知再動員也是徒勞,於是便計劃獨自上路。行李已經收拾得差不多,父母那邊卻下了禁行令,說不放心她獨自上路。蔡滿心抗議,地球那邊的美國都自己一個人去了,為什麼自己的國家反而去不得。

    母親說:窮山惡水出刁民。

    父親拿出憑證,說特意通過在當地任公職的朋友打聽,說那邊魚龍混雜,最近還有走私分子和海警的武裝衝突。

    蔡滿心心說,哪裡不是一樣黑白雜糅,然而畢竟還有一兩個月便要離開父母去美國做培訓,於是也不再固執己見,乖乖留在北京,只是平時約了朋友去京郊遠足。

    於是峂港成了一個遙遠的地名,她幾乎忘記地圖上還有這樣一個細小的圓圈。之後匆匆數年,她在美國一家諮詢公司工作,天南地北的差旅終年不斷。中間輾轉著在不同的地區派駐,新加坡、東京、香港……她是各大機場的常客,幾乎背得出某段時間內幾家航空公司公務艙的餐單;她見過那些時常出現在電視新聞里的大人物,和他們在酒會上談笑風生噓寒問暖;她在遊輪上看過輝煌的日落,在城市中心的寫字樓頂層眺望過若干大都會的夜景。

    在許多年後,她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即將派駐回國,中間有一個月的假期作為過渡,便想著找一個小鎮去旅行。

    何洛對她的想法表示贊同,又說自己和章遠也有出遊的打算,此前蔡滿心曾經提過的峂港近年來在背包客中評價不錯,不妨三人結伴同行。

    時隔多年,這個名字又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峂港是一個海邊小城,這裡不通航班,也沒有火車站,只能搭乘長途汽車或輪渡到達。蔡滿心三人乘飛機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在機場打了一輛出租前往峂港。地圖上看,兩座城市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十公里,但中間隔著蔚藍半月形的內海,公路在藍屏山後繞一個彎,出租車要開兩個小時。

    蜿蜒的高速公路繞在山巒後,經過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腰開始雲霧繚繞,掩不住的滿山綠意,將沾衣欲濕的霧氣洇染成淡青色。

    山巔的冷氣和大洋的暖風交匯,薄霧濃雲經年不散。是而稱其為藍屏山。公路隨山勢迤邐,在山崖邊盤旋,又穿入狹長的隧道。

    車窗前方一個亮點,像白色的小高爾夫球,漸漸擴散。奪目的光線迫不及待地湧入,飛快地填滿視野。一大片白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讓人屏住呼吸的深深淺淺的藍。波光瀲灩的海面就在公路側旁,清澈得可以看見水底斑斕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蕩漾到公路上,乾淨純粹得讓人想要融化在裡面。

    何洛見過浩渺的大洋,但面對這樣澄澈的碧海,還是忍不住低聲驚嘆。

    而蔡滿心在夏威夷和加勒比海度過了若干的假期,此時並不覺得驚艷,然而心中愉悅,也不覺彎起嘴角來。

    一株株盛開的花樹撲面而來,白色雞蛋花、淺紫的三角梅、火紅的鳳凰花、明黃嫩粉的木槿,轟轟烈烈擾擾攘攘。間或有挺拔的棕櫚和椰子樹,點綴在碧海藍天白沙繁花之間,透過巨大扇形的枝葉,浮雲聚了又散,蓬鬆地匯攏在天邊,低得觸手可及。

    這個季節芒果正好上市,三人囑咐司機師傅看到水果攤便稍停片刻。司機很是熱情,說沿途的白沙鎮每逢初一十五便有大集,各種應季蔬果物美價廉。

    快到峂港時公路有一個通向白沙鎮的岔口,集市就在小鎮的邊緣,熱鬧非凡,肉類禽蛋、瓜果蔬菜,服裝鞋帽、日用百貨,一應俱全。有一片空場堆滿了芒果,遠遠就聞到香甜的氣味。

    章遠和司機師傅在車旁聊著天,何洛和蔡滿心興奮地一家家挑選過去。

    有一家攤床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招呼生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看到何洛和蔡滿心便大聲喊她們過來,拿刀切開芒果給二人品嘗。

    「你們是外地來的遊客吧?」他說,「我們這兒的芒果最好吃了,不像大城市,都是捂黃的青芒果。」

    蔡滿心嘗了一口,果然細膩鮮甜,味道濃郁。少年又說:「都是自家果園種的有機芒果,肯定沒有農藥,綠色健康,多買些吧。」

    蔡滿心笑:「這個小弟弟年紀不大,倒是什麼都知道,綠色,有機。」

    女攤主笑:「我家這個小獼猴,上學的時候淘得不行,來到市場就精神。哎,定海,一說你你就吐舌頭。」她熱情健談,聽說二人要去峂港,便主動推薦吃海鮮的地方,她詳細描述了路線,又說:「你們見到成哥,就說是芳姐推薦你們過去的,我家阿德和他們是老朋友了。」

    二人拎著滿滿兩口袋芒果向回走,章遠快步過來接過:「女人真是可怕,到哪兒都不忘購物,連芒果都不放過!」

    蔡滿心「哼」了一聲:「回頭不給你吃。」又看看何洛,笑,「算啦,肯定有人捨不得。」

    三人在峂港的酒店入住,蔡滿心也不想一直和何洛夫妻二人綁在一起,總要給他們一些海邊漫步的浪漫空間,於是自己拿了相機出門在城中閒逛。

    峂港並不大,依山傍海,蔡滿心走上一道緩坡,在坡頂極目遠眺,寶石藍的海平面斜斜地出現在左前方。山坡上多是白色的木質平房,映著背後的青山,猶如一隻只展翅翱翔的海鷗。溫潤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一絲腥咸清新的味道,她的白襯衫被吹鼓,衣角在風中翻飛。

    亞熱帶的天氣總是難以預期,前一刻陽光明媚,忽一陣風來,灑幾滴細雨,烏雲隨之翻滾而至,片刻便在天地間扯起滂沱的雨幕。蔡滿心跑在路邊一棟騎樓下避雨,然而雨借風勢斜墜而下,她眼看就要全身濕透,忍不住再向後退,撞在後面的門板上。

    「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一位清秀的姑娘探出頭來。

    蔡滿心忙不迭地道歉。

    姑娘微笑,用不大標準的普通話回道:「沒關係,進來避雨吧。」她引著蔡滿心走上二樓的客廳,又為她泡了一杯熱茶。

    室外雷聲轟鳴,風急雨驟,室內茶香瀰漫,老舊的木地板被磨得發亮。蔡滿心看到走廊兩旁的一排房間,忍不住問:「你們家是開旅社的?」

    姑娘點點頭:「以前是,不過現在已經不做了。」

    「哦,最近遊客不是很多麼?」

    「阿婆的記性不好,身體也不如以前了,我們又都不在她身邊,所以打算將這家店盤給別人。」

    「哦。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越南人。」姑娘笑,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秋莊,「我和男朋友回來看阿婆,過兩天我們去儋化找個住處,之後打算接阿婆去那裡的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

    蔡滿心對這個秀麗文靜的姑娘很有好感,和她聊了一些各地的風物。講到各地美食,秋莊說陸阿婆廚藝了得,即使是家常的鹹魚肉鬆、清粥小菜也別有風味,當年來店裡住的遊客都變成了大胃王。蔡滿心遺憾道:「我好幾年前是想過要來峂港的,可惜後來沒有成行,否則或許也能大飽口福呢。」

    想到這兒,她拿出芳姐描述的海鮮大排檔,問秋莊是否知道這個地方怎麼走。

    秋莊拿來看後笑道:「我本來要推薦一家給你,就是成哥開的這家。」她指了方向,又說:「如果雨停,低潮的時候從海邊也是可以過去的,這家店的位置很好,能看到日落。」

    蔡滿心是個行動派,立刻拿出電話打給何洛,問她和章遠是否要一同去吃海鮮。約好了時間,外面的暴雨也收了聲勢,碧空如洗,遠方天際已經滲出一絲玫瑰紅來。她沿著小巷走到海邊,山嵐自海灣山腳的椰林升騰,愈發襯出眼前樹木的綠。烏雲從山邊來,遇到海上的晚霞。大片水墨灰和玫瑰粉的色塊交錯,慢慢滲透著。海水漸暗漸深沉,遠處的燈塔明滅。

    長長的棧橋盡處,漁船列在海面,安靜地隨波起伏。

    海浪在不遠處的沙洲上碎裂成白色的浪花,一道白線溫柔地湧向岸邊。蔡滿心在鬆軟的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來到海鮮大排檔時已經微微出汗,額角鼻尖亮晶晶的。

    何洛和章遠已經等在店裡,要了一斤芒果螺,鮮蝦生蚝若干,又蒸了一條石斑。水槽里的螃蟹看起來很是碩大肥美,小夥計為難,說那是老闆留給朋友們的。蔡滿心失望地嘆氣,黑臉膛的成哥笑呵呵地安慰她,囑咐店員:「是芳姐介紹過來的呢,就勻三隻給他們吧。」

    蔡滿心心中愉悅,忍不住對何洛和章遠二人說:「當初我要來,美國朋友說這兒民風淳樸,我爸媽偏偏不放心我自己來,說這兒走私猖獗,窮山惡水出刁民。」

    她考慮到周圍人多,已經壓低了聲音,但恰好有人經過,似乎是頗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蔡滿心咂舌,只覺剛剛那人的目光掃過來,回頭去望,對方已經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背影。他走到沙灘上的長桌旁,已經有幾個當地人聚在一起,他們互相拍著肩膀問好,在桌上擺了一排啤酒,蒸好的亮紅色螃蟹堆在盆里,小山一樣。

    章遠問何洛:「咱也整兩瓶啤酒?」

    何洛蹙眉:「啤酒海鮮,小心中風。」

    章遠向著鄰桌努嘴。

    蔡滿心笑:「他們大概都免疫了吧。」

    章遠爭不過兩個女生,索性要了三隻椰子。

    鄰桌的氣氛很是熱烈,似乎是某個舊友帶著新婚的妻子自遠方歸來,不斷聽到大家勸酒的聲音:「這杯老怪是一定要喝的,新媳婦也不能攔著。」

    那邊酒過三巡,這邊蔡滿心三人也吃飽喝足,打算結賬。這時不知誰拿來兩把吉他,被叫做老怪的男子接過一把,又將另一把遞給身邊的朋友。二人調弦正音,低聲交談了幾句,琴聲便行雲流水地響起,是蠍子樂隊的《》,二人齊聲唱著:「i>a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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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蔡滿心聽得興起,忍不住也跟著和了兩句。

    成哥聽到,招手邀她過來,「小妹唱歌很好聽啊,你學過聲樂?」

    「小時候參加過少兒合唱團。」

    成哥笑,「選一首老歌,我們彈,你來唱,好不好?」

    蔡滿心點頭,選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在悠揚的琴聲中,低聲唱道:「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真是個不錯的歌手。」眾人紛紛鼓掌。

    「沒想到你聲音那麼沉。」成哥問,「你多大,二十出頭?」

    「女人的年齡是秘密。」蔡滿心眨眼。

    「哈,如果你老一些,我就會追你的。」成哥笑。

    眾人譁然:「成哥,好不容易貞姐剛剛回國了,你就在店裡逗小姑娘?」

    蔡滿心笑:「多謝,沒想到我還是小姑娘呢。」

    她回到座位上,何洛探身問:「以前不是有個高年級師兄追你,總在咱們樓下彈吉他?」

    蔡滿心聳肩:「我頂看不慣那些男生,只會幾個和弦,就來買弄騙女生。」說著她看看章遠,又看看何洛,說,「你說是吧?」。

    章遠無辜地舉手:「和我沒什麼關係,我真是半個和弦都不會,什麼都不知道。」

    蔡滿心笑:「你已經道行很高了,簡直是男友標杆。」

    「當初追你的奧利弗呢?」何洛問,「我見過,這個人挺好,會吹薩克斯,還為你學了《茉莉花》和《小河淌水》。」


    蔡滿心歪頭:「不知道,在一起久了有些厭倦,沒有你說的那種心動。」

    「哪種?」何洛不解。

    「當時我問你,怎樣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一個人,你說『初來乍到的愛情,讓你變傻變笨變膽小。在他身邊不敢呼吸語無倫次,完全不是你自己。』」

    何洛駭然:「你不說我都忘記了,我還這麼酸過。」

    章遠也笑:「又傻又笨還不敢呼吸,怎麼像考試要作弊。」

    何洛努力回憶:「我記得你當時說,還好還好,你沒有迷失自己的經歷;而且你想以後也不會,沒有什麼比自我更重要。」

    「我只是好奇,那種感情是否真的存在,是否每個人都能遇到,刻骨銘心。」

    章遠和何洛雙手交握,互相看了一眼。何洛頗為感慨:「應該是吧,如果遇到這樣的人,千萬不要離開他——除非,你做好失去他的準備,不是所有的人分分合合都有運氣回到最初的。」

    那邊的吉他聲靜了片刻,老怪在給新婚妻子剝螃蟹,他的朋友抽完一根煙,重新拾起吉他,看似漫不經心隨手撥弦,便是漂亮的輪指,音符像叮咚的雨滴自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從側面看過去,他低垂眼帘,神色悠閒,看似不疾不徐,但流水一樣的旋律自琴弦間淙淙流瀉,又恰似微風穿越林間,俊秀的喬木枝椏搖曳,繁茂的綠葉沙沙作響,在大片翠意間流轉著陽光明亮的圓斑。琴聲忽而急促,像疾風吹落葉子上的晨露,掠過池塘的水面。他和著節拍微微頷首,神色專注,雙手離開琴弦,嗒嗒地敲響面板,如同在風中愉悅飛跑的頑皮孩童,留下一串匆促的腳步聲。一段漂亮的華彩過後,他嚴肅冷峻的神色變舒緩,綻出舒心的微笑來。

    旋律漸漸平穩,在和弦轉換的間隙,偶爾有空弦振顫的泛音。如同風停雨住,水色氤氳的天地間,淺淡的背影漸行漸遠。

    這樣悠閒自得的時光忽然令一向忙碌的蔡滿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以及單純的快樂。她抬頭自大排擋的雨遮邊緣望出去,滿天繁星已經垂掛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盡處。在美國時,她已經為看見了北京所不能見的夜空而讚嘆不已,但此時群星的燦爛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平日熟稔的星座間,都增添了無數她沒見過的新面孔。

    時間已晚,章遠起身去結賬。蔡滿心指著一桌螃蟹殼,對何洛說:「剛剛在海邊,我想明白了,螃蟹為什麼要橫著走。」

    「為什麼?」

    蔡滿心哈一聲:「那麼多條腿,豎著走一定踩到自己的腳!」何洛也被她逗得笑起來。

    鄰桌的吉他手不以為然:「蜈蚣腿不是更多?」

    蔡滿心瞪他,對方冷著臉挑眉,之後忍不住,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阿海,你家領導的電話。」成哥喊他,「說你一直不接手機,就知道是在我店裡喝酒。」

    「嫂子怎麼沒有來。」一個店員問。

    「孩子太小,她走不開。」阿海推開面前的啤酒,「不能再喝了,一身酒氣,回去會挨罵的。」

    老怪笑:「兩年不見,果然轉性了。」

    阿海笑了笑:「新郎官,你很快也會明白了。」

    一眾人說說笑笑便散了。走在回去的路上,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沿著山勢蜿蜒到小城的邊緣。蔡滿心回望起伏的街巷,千家燈火亮如繁星,山坡上卻一片靜寂,能看到月光投射的雲影。

    快回到住處時路過一條小巷,兩旁分別是小學和賓館,都立著一人多高的圍牆,繁盛錦簇的三角梅和雞蛋花開得密集,爭先恐後從欄杆的空隙探出枝條來。兩段巷口各有一盞微弱的路燈,蔡滿心剛走過轉角,腳步漸緩,她站在路燈下,歪著頭站在小小的青白光圈中,都覺得自己的心仿佛長了一雙翅膀,盤旋在半空,看見自己抿嘴側頭,微揚著下巴的神態。

    何洛見她停下腳步,回身問:「怎麼了,在想什麼?」

    「忽然覺得人生很奇妙,似乎這個場景曾經發生過。」蔡滿心笑了笑,「我有些好奇,如果大學畢業那年我堅持來了峂港,看到的景象,遇到的人,和現在會不會有不同。」

    「也許比現在遊客更少,也許認識一些當地的朋友,他們都是很熱情的人。但是,或許沒有什麼大不同吧。」

    說話之間,忽然所有的燈光一下都熄滅了,所有的聲音也在同一個瞬間停止了。時鐘仿佛在這一刻停擺,蔡滿心站在這陌生而又熟稔的街道間,仿佛就這樣穿過靜止的光陰。

    第二日三人乘了快船去海中的含珠島,章遠臨行前查了資料,說:「這裡原來叫作淚島,因為古時有一位謫貶過來的文人,說這島讓人愴然淚下。大概是從內陸來的人,到了這裡就再沒有前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很容易讓人悲觀棄世。但前兩年開發旅遊業,做宣傳時覺得淚島這個名字太哀傷了,所以徵集了一個新名字,意思是月牙形內海中的一顆明珠。」

    蔡滿心撇嘴:「如果不是因為那部電視劇,我倒更傾向於『還珠』這個名字。」

    何洛笑:「為什麼?『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麼?」

    「不。」蔡滿心搖頭,「因為合浦珠還的故事呀,有種物歸原主,失而復得的感覺。」

    淚島大約十多平方公里,中央是連綿的丘陵。晴朗的天空下,陽光灼熱,好在島上樹木蓊鬱,透過深深淺淺的綠色枝葉,隱約可見波光跳躍的蔚藍海洋。走了片刻,小徑在轉角處分岔,主路繼續環島而行,分支插向島嶼的腹地。

    章遠面有憾色:「誰說這裡植被繁盛,得用砍刀開路來著?」

    何洛笑:「那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遊記了,旅遊業要是開發還不是翻天覆地?」

    島上向著外海一側有一段崖壁,下面是綿長的白色沙灘,這一帶建築並不密集,星星點點散落著一些度假別墅,和向著內海一側的平民化家庭旅館大相徑庭。然而占據風景絕佳之處的,竟然是一家青年旅館——思念人之屋。

    章遠頷首:「看來老闆也是陳昇的粉絲。」

    旅店是臨街的三層板樓,一樓臨街的接待處空無一人,進去便是鋪著深色木地板的客廳,與花草繁茂的後院相連,庭院延伸到一處岬角,探伸向外海。岬角上五光十色的繁花迎風怒放,靠近海灘的崖邊有一間帶閣樓和陽台的二層木屋。斜斜的屋頂長滿青草,如同油綠的氈子,藤蔓肆意爬滿牆壁,又垂下來,釅釅地綠意流淌到台階下。門前青色的石子路與青年旅店相連,上面用白色的鵝卵石拼出一串英文字母。側身去看,原來是「u」。

    「你們是來投宿的?有嗎?」清脆的聲音在三人身後響起。

    三人回頭,一個少女插著腰,站在大廳里。

    「哦,不是……」

    少女從陰影處走出來:「我們這兒不是參觀的地方。想住店,要提前預約的。」

    女孩十七八歲,烏黑的雙眼大而有神,全身曬成健康的蜜色。她穿一件白底吊帶裙,上面灑著明黃色碎花,一條同色綢帶在腰側鬆鬆地系了一個蝴蝶結。

    三人不待答話,就有人喝止她:「桃桃,對待客人要有禮貌一些。」她又轉身,「不好意思,我女兒剛剛從美國回來,說中文的時候掌握不好分寸,請多包涵。你們叫我貞姐就好,進來坐坐吧。」

    三人走到岬角,面前是讓人屏息的海,滿目都是清澈斑斕深淺起伏的藍。貞姐指著湛藍水面上綠松石色的暗影,說那下面布滿珊瑚,前些年退潮時可以看見大群的游魚沿著海浪撤退到更深的水域。她說以前來這裡的確要用砍刀開路,島上常常會看到綠色的四腳蛇,蝸牛比北方的大許多;還能見到兩種猴子,一種是葉猴,成群活動,坐在樹上安靜地吃著樹葉,另一種是淘氣的獼猴,有一次來搶朋友帶的午餐,吱吱哇哇,他一路跑到齊腰的水裡才擺脫追兵。

    蔡滿心聽得津津有味,嘆息自己來得太晚,那些天然的美景已經一去不返。

    何洛看她心馳神往,打趣道:「現在也不晚,你的積蓄也夠在這兒盤一家店面,開個家庭旅社的。昨天你不是還提到峂港有一家旅店要轉手麼?」

    貞姐信以為真,就要將店主的聯繫方式告訴滿心。「這家店是一個小兄弟的,不過他後來成家了,開銷也大,邊貿做的更多一些,這家店一直是想轉讓的。我也是剛回來,在這邊幫忙,過些日子在峂港的飯店開張後,估計也照顧不來。你要感興趣,不妨和阿海聯絡一下。」

    蔡滿心連忙擺手:「開開玩笑心動一下可以,不過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在這兒定居,家人和一群朋友都在北京。」

    何洛笑:「知道你就是做做白日夢」

    木屋側旁有一道粗木台階直通往岬角下的海灘。山坡並不高,但是台階依著崖壁舒緩地迤邐,洋洋灑灑蔓延到很遠。三人拾階而下,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鞋子,此刻海風吹來,有些微涼。細軟的沙鋪在腳下,是乾淨的貝殼白,一路延伸到蔚藍的碧海中。近處的海水清澈地如同遼闊的藍天,間或夾雜進翡翠一樣剔透的綠。

    「我有一段時間工作進入瓶頸期,真的是心情低落,也想過,為什麼就不能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四處遊蕩去算了。」蔡滿心展在海邊,舒展雙臂,「當時我回北京見到指導我本科畢業論文的鄭教授,出乎意料,她很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說: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走同樣的路。我有很多學生,在這個行業內做到出類拔萃,但這不是我的目標。我只是盡己所能,給你們提供最好的生長空間,但我不可能強求一棵紅木長成一株銀杏。你有自己的選擇,走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要你做的事情問心無愧,喜歡現在所做的事情,並且認為這是有意義的,就足夠了。經歷了不同的選擇,體驗到了不一樣的生活,這些,比什麼都寶貴。」

    「那你到底也沒有離開。」

    「還是沒有勇氣冒天下之大不韙吧。」蔡滿心笑笑,「畢竟很難打破生活中的一些常規,太離經叛道的事情,我還真做不來。」

    旅途進入尾聲,三人沒有租到回程的小車,於是便買了長途大巴客票去儋化。在車站蔡滿心驚訝地看到一些熟悉的臉龐,老怪和他的新婚妻子,越南姑娘秋莊和她的男友,還有那天對她嗤之以鼻的阿海。

    因為峂港旅遊業蓬勃發展,班車已經由早年四面漏風木質坐椅的老式客車換成全封閉的空調大巴。幾對情侶都找了雙人座坐下,阿海最後上車,已經再沒空位,於是問蔡滿心旁邊是否有人。她對著這個傲氣人的有些不自在,但也別無選擇,只是禮貌地回了一個微笑。

    通往白沙鎮的岔路口,悠長的隧道,一一在窗外掠過,碧波萬頃的大海消隱在身後。汽車又駛入盤山路,顛簸之間,蔡滿心覺得睏倦,迷迷糊糊靠著車窗就睡過去。

    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在夢中她大學尚未畢業,獨自一人來到儋化,在老舊的候車大廳里等著去峂港的班車。她似乎聽到了吊扇嘎吱嘎吱的運轉聲,嗅到了溽熱潮濕的空氣,她似乎又穿過了那條隧道,看著盡頭的白光膨脹成整個世界。似乎騎著一輛摩托車,沿著公路攀上緩坡,路旁的花樹在藍天下格外艷麗,白色木屋像展翅的海鷗。在公路的盡頭,出現了蔚藍的海洋,波光跳躍在遼闊的水面上。略帶咸腥的海風吹來,溫潤清新,掀起她的衣角。

    一路蜿蜒,開下去似乎就是天涯海角。連續奔波的心終於沉靜下來,蔡滿心在夢中想,自己或許再也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她仿佛看到樹影爬過窗下,躡手躡腳攀上白牆。夢中,不知是她還是誰長身而立,在淚島岬角的風中回首,淺淺地笑。

    所有的綠色青苔已經枯黃。

    蒲公英的毛絮迎風,撲面而來。

    這一夢的片段太過於真切,又仿佛還沒有結局,蔡滿心醒來時尚有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游離感,又隱隱覺得不舍。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靠在冰冷的車窗上,而是一個堅實寬厚的肩膀,連忙坐正身體,向旁邊的旅客歉然說了聲「不好意思。」他的肩膀不知是否酸了,拿手捏了捏,也只是淡淡「哦」了一聲。

    蔡滿心想要找些話題,於是真誠地讚揚:「那天你彈的曲子叫什麼,真的很好聽呢。」

    「不是騙女生的?」他蹙眉。

    「老兄,大度一點。」蔡滿心伸出手,「還很記仇麼。」

    他也笑了,帶著一些孩子般的天真,和她輕輕握了握手。

    車已經進入儋化,阿海要繼續轉車去中越邊境。蔡滿心幾人打車去機場。飛機起飛後,還能俯瞰蔚藍的水面,以及綿延的海岸線。蔡滿心戴上隨身聽,耳機中的歌恰好是那天聽到的,蠍子樂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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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闔上雙眼,那一刻轉瞬即逝;所有舊日夢想,不過是風中塵埃。

    除了大地天空,沒有什麼能夠永恆;時光飛逝,你耗盡所能也無法挽留另一分鐘

    風中塵埃,所以一切不過是風中塵埃。

    他們在車站道別,說了再見或許就是再也不見。

    他們有各自的方向,或許之後生活的軌跡也不會再次交錯。

    不知道是否在另一個時空,會不會有不同的境遇和不同的故事。這正是所謂的蝴蝶效應。細小的轉彎,或許會將未來引向完全不同的歷程。

    然而生命充滿了種種未知和種種可能,唯獨不存在種種假設。

    一切發生的,過去的,必然不能挽留或者重來。

    或許曾有可能,成為彼此重要的人吧;然而在某個場合相識又別過的你們,從此便是生命中的陌生人。你也並不會因此而難過,這一切,都不過是風中塵埃,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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