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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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 章

    嗣武康王,也就是武康王世子,與一般的繼承者不同,他有專門的封號——嗣王。

    所謂的嗣王,是低於王,而高於郡王的一等爵位。本朝歷來奉行爵位及身而止,即便封號傳承,也是兄終弟及,不傳子孫。然而上京城中,卻有一人例外,就是這位嗣武康王。其中緣故很有一說,武康王赫連經緯常據隴右都護府,有擁兵自重的嫌疑,朝廷鞭長莫及,幾番派遣宣諭使遠赴武威施恩安撫,破格將赫連經緯從最初的河西節度使擢升為王,甚至給了他兒子一個連宗室都可望不可及的爵位,以保赫連氏的後人永世管轄隴右。

    但這些恩封,都不是憑空賜予的,赫連經緯須得讓嫡長子入上京,接受中原的禮儀教化。美其名曰一家親,實際這位嗣王是作為質子,被扣押在上京的。

    質子過得很艱難,日日如履薄冰?倒也不是。如今國家空前富庶,兵禍也在可控的範圍內,且朝廷漸漸有了重文輕武的趨勢,因此嗣王就如一般皇親國戚一樣,享受著上京一切的優待和安逸。

    當然這位嗣王也不是吃空餉的,入京與官家一起在資善堂讀書,長大成人後遙領了隴右都護府觀察使,如今率領上四軍,奉命拱衛上京。

    肅柔依稀還記得當初的那個孩子,爹爹發喪當日,曾經來爹爹靈前磕過頭,那年也就十一二歲光景,長著很高的個子,因有些西域的血統,眉眼也比一般人深邃。

    年幼的自己,愛憎分明,她知道爹爹因他而死,咬牙切齒地恨著他。等他行完禮站起身,跪在一旁答禮的自己就一躍而起,狠狠地撞向他。可惜自己力氣太小,不過把他撞得倒退了幾步而已,並沒有讓他受到教訓。

    事後祖母訓斥她,說她魯莽失儀,不該這樣對待人家,可肅柔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就算時至今日,她也還是堅定這個信念。

    有點殺父之仇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有時候間接的兇手比執刀之人更可恨,要不是他一個人悄悄溜出馬隊,爹爹不會去找他,也不會遇襲身亡。如今想想,十二年過去了,依舊沒能釋懷,不過刻骨的恨化成心上一個慘澹的疤,不能觸碰,觸之生疼。

    頡之是知道阿姐心思的,爹爹過世那年自己和至柔還小,不懂什麼是喪父之痛,只是看見阿姐號啕大哭,他們也跟著阿姐哭。後來慢慢長大,有時也會聽說一點關於那位嗣王的傳聞,反正就是不屑和厭惡,記得赫連頌欠著爹爹一條命,最好一輩子不要打交道,更不希望他出現在阿姐面前。

    「嗣武康王為副使,是官家有意任命的嗎?」頡之看了肅柔一眼,對張矩道,「明明知道我們和他有芥蒂,為什麼偏要派遣他來襄助入廟儀?」

    張矩望向侄子和侄女,眨了眨乾澀的眼睛道:「想必是為了化干戈為玉帛吧!我知道你們姐弟心裡有疙瘩,但你們爹爹那時是奉了朝廷之命,因公殉職的,難道還能連著朝廷一起憎恨嗎?」

    張秩嘆了口氣,「算了,以和為貴,今日妥善將你們爹爹的靈位移入太廟,往後也不會有什麼往來了。」一面叮囑肅柔,「二娘,你要帶好三郎。」

    肅柔心裡發酸,應了聲是,「請伯父和叔父放心。」復對頡之笑了笑,「我們已經不是孩子了,對麼?」

    頡之見長姐這樣說,只得點了點頭。

    這時月洞門內傳來說話的聲音,是太夫人領著三個媳婦來了,都是有誥封的內眷,大綬大帶,隆重異常。

    肅柔望向繼母,潘夫人的神情和平時一樣,只是眼中浮起了濃厚的哀傷。十二年了,喪夫十二年,每到生死忌都是一場浩劫。據說她每次都會在祠堂獨坐上兩個時辰,可惜今日爹爹的神位要移入太廟,往後她連寄託哀思的地方也沒了,只能盼著每年的掃祭。

    太夫人還是家裡的主心骨,雖說兒子升祔太廟,是張家滿門的榮耀,但卻高興不起來。老太太滿臉肅穆,望向祠堂方向,「走吧。」

    祠堂是張宅外單獨的一個小院,離得不遠,園內有直通的小徑,一行人從幽深的竹林間穿過去,抵達時晨曦微露。

    張矩看了看更漏,移靈的吉時快要到了,便與張秩一起將祖宗牌位前的香燭都點上。這裡剛準備妥當,外面鑾儀衛把迎靈的采亭停在了院門內,鴻臚寺官員先向張氏族人宣讀了恩旨,眾人謝恩後入祠堂內祭奠,等大禮行過,就開始正式移靈了。

    頡之是長子,由他登高將父親的靈位從神案上撤下來,鴻臚寺卿叫了聲「女公子」,把引仗交到肅柔手上。

    關於入廟儀的規制,有很詳細的劃分,比如王侯用吾仗,功臣用引仗。肅柔執引杖,將靈位引導至采亭前,頡之上前奉安,接下來由鑾儀衛護持,送到太廟戟門前,屆時才是正式的入廟大典,奉迎使及副使恭迎,代行三跪九拜大禮。

    祠堂門外停著車輦,舊曹門街離瑞石山有段距離,須得乘車才能到達。肅柔和頡之登上馬車,透過門扉向前看,浩浩蕩蕩的鑾儀隊伍一直延伸出去十來丈遠。那樣的大陣仗,平時難得遇見,御街兩旁站滿了觀禮的百姓,達官貴人若是途徑碰上了,也得下馬讓行,駐足行禮。

    太陽漸漸升高,路上用了近半個時辰。窗上的帘子偶而被風吹起,光影短暫地投在頡之臉上,肅柔見他臉頰微紅,便問他:「熱麼?」

    他搖了搖頭,「長姐,待會兒會有贊者來接引的吧?」

    少年公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儀式,心裡難免擔憂,肅柔和聲說會的,「只要腳下一步步走穩,就不會出錯。」

    頡之嗯了聲,轉頭往前看,瑞石山鋪天蓋地撞進眼帘,已經能夠望見太廟的正門了。

    隊伍終於停下來,他勻了口氣先跳下車,再回身來攙扶肅柔。放眼往前看,采亭停在了太廟戟門前,朝中官員海海,都穿著差不多的公服,分列於中路兩旁。采亭正前方站了三位奉迎的使節,因背身看不見臉,也分辨不清哪個是赫連頌。


    贊者上前引導,將他們引至正副使身後,因太廟是皇家禁地,身無功名者和女子不能入內,「時享」便在戟門外舉行。

    贊者高唱行禮,所有人都抬手加眉,跪拜下去。配享太廟是臣子最高的榮譽,禮儀自然也是最隆重的,待跪拜完畢再移靈,肅柔這才發現采亭里多了一面神主,版文篆刻著爹爹的官爵和姓名。

    贊者在一旁輕聲指引:「請公子與女公子,將神主、靈位移入龕座內。」

    肅柔和頡之趨身捧靈,這時就得萬萬小心了,雙眼緊盯足尖,連一步都不能踏錯。采亭和龕座相聚不過兩丈遠罷了,這短短的幾小步,也走出了背上氤氳的汗氣。

    手中靈位有萬鈞重,也許這是自己與爹爹最後親近的機會了,日後靈位在太廟,家裡只能另做一面用以祭奠。不是當初舉喪時用的那座,感情上差了點意思,但無論如何,還是感激朝廷的褒獎,官家的厚愛,父親從此,也能名垂青史了。

    肅柔和頡之並肩走到空置的龕座前,祭案左右有內侍接應,將神主靈位轉交內侍,再由內侍高高供奉上去。到這裡,兒女的職責盡完了,贊者把他們引到一旁,接下來由正使主持時享,再把龕座運入廟室,另行祫祭。

    祭案上已經擺好了貢品和爵,太廟祭祀獻酒三次,由副使執樽、舉冪,正使酌酒。宰相年過四十了,人很清瘦,留了須髯,一副文人的清正風骨。兩位副使,其中一位面向他們,眉眼很敦厚的樣子,應當是太常寺卿劉昂。

    剩下的那一位,始終背對著他們,是赫連頌無疑了。肅柔望著那背影思量,他會覺得心中有愧嗎?應該會吧,否則今日不會出現在這裡。時隔十多年,自己已經記不清當初那個少年的長相,只記得從遠方來,帶著一臉的桀驁,像一匹馴不服的野馬。

    反正就是面目可憎,現在也許愈發野蠻了。肅柔輕輕嘆了口氣,從他身上移開了視線。儀式還在進行,兩遍元酒之後盥手、洗爵,祭祀的器具要交接,直到這個時候,赫連頌才終於轉過身來。

    和肅柔先前設想的不一樣,他的身上沒有西域人的獷悍,反倒長成了一種精緻儒雅的漢化模樣,只是那眼眸深如寒潭,五官也比一般人更為深刻。她不由怔了下,發現自己之前好像見過他,正是那天從縈陽侯府回來,在潘樓前看見的那個年輕人。

    赫連頌也朝她望過來,探究地打量了她兩眼。因為移靈的緣故,她一身男子的打扮,素麵朝天不施脂粉,但那臉頰在日光下卻白得通透,白得沒遮沒攔。兒時的厭惡延續到現在,他看見那雙眼睛裡浮起隱約的輕慢之氣,要不是場合不對,他真擔心她又衝過來,悶頭頂他個倒仰。

    還好,人長大了,行為舉止也更合乎大家閨秀的標準,至少不會像兒時那麼莽撞了。他一直知道她,在禁中當了十年的女官,所以上京貴女圈子中從來沒有她這個人存在,卻在今日,從天而降。

    他的眼神輕漾了漾,避開了她的目光。

    一切還在繼續,入廟儀的最後一環是祫祭,需把龕座移入太廟內,供奉上神案。太常寺禮官抬起龕座進入戟門,正使執笏引領六品上官員入內,他能感覺到芒刺在背,但依舊矜重挺直了脊樑,穩穩地,亦步亦趨地,協助正使護持著神主靈位,正式進入太廟。

    戟門外,眾人還不能離開,頂著熱辣的大日頭,等候太廟內設饌、徹豆9,直到聽見裡面鳴鞭,這場大典才正式進入尾聲。

    王公大臣們依次退出太廟,在戟門外再行三叩禮,復退到三出闕外,然後就可以各自回家了。一時場外人頭攢動,紛紛忙於尋找自己的車駕,那場景,簡直像上京科考的放榜日。

    張矩和張秩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們在家送罷了靈位,還要隨儀仗入太廟恭迎,大禮散後找到兩個孩子,張秩抬手指了指,「馬車就在前面。」

    肅柔噯了聲,正要舉步,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了聲「留台」。

    回首望,日光大盛下,那人從三出闕前的陰影里走出來,滿身的尊貴風儀,遠遠朝這裡拱了拱手。

    肅柔見狀退後一步,向伯父和叔父欠身,也不需多言,長輩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張矩點了點頭,「讓三郎先送你回去。」言罷轉身對赫連頌拱起手來,笑道,「今日辛苦王爺,大典功德圓滿。」

    赫連頌緩步而來,張家姐弟卻匆忙離開了,他也不介意,坦誠地對張矩道:「侍中配享太廟,還了我多年的夙願。蒙官家恩典,今日命我協理入廟儀,總算讓我為侍中盡了一份心。」

    張矩和張秩聽他這樣說,不由對望了一眼。

    這些年彼此雖然同朝為官,交集卻並不多,即便有些往來,也是公務上的牽扯,從來不會談及私事。赫連頌這人,如一柄雕工精美的利刃,輕易還是不要結交為好。官場上慣用的太極手段,張矩也打得很漂亮,便道:「王爺有心,如今人已經配享太廟,雖然身故,朝廷與官家沒有忘記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得安慰了。十二年轉瞬即過,還請王爺勿要再牽掛。將臣奉命在外,生死本就難料,王爺若是因此耿耿於懷,反倒令我張家滿門不安了。」

    赫連頌略沉默了下,頷首道好。

    故人的事辦完了,生人之間好像也該走一走人情了,便又笑著說:「鄂國公駐軍河湟,今日剛還朝,河湟是隴右轄下,我和幾位指揮商議過後,打算在方宅園子設宴,為鄂國公接風洗塵。我聽聞二位和國公交情匪淺,正好趁著機會大家聚一聚,就不具拜帖了,我親口誠邀留台和連帥,還請賞光。」

    這樣的宴請,倒真不能推脫,官場上盤根錯節,人脈是很需要維護的,既然人家誠意相邀,你就要懂得從善如流。

    「一定一定。」張矩笑呵呵應承了。

    張秩也湊了個趣,「上月一位好友從郢州回來,給我帶了一壺叫『漢泉』的美酒,我一直沒捨得喝,今日正好借花獻佛,大家暢飲三杯。」

    赫連頌臉上笑靨加深,嘴上應承著,眼波流轉望向張家兒女離開的方向。

    那輛馬車慢悠悠,往御街上去了。他不由微嘆,想必張家的女兒,此刻正在心裡咒罵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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